三月初,泉州下了一場傾盆大雨,接連下了十天十夜,每天天剛亮,關關就忍不住想到湖邊看看湖水的高度,許多有經驗的老百姓甚至已經開始打包家當,準備逃難去了。
以往接連下這樣的大雨,泉州會有一半泡在水里,但是今年的河水並沒有泛濫成災,雖然有許多農田里頭積了些水,沒有順利排出去,不過情況並不嚴重。
雨水一停,百姓歡欣鼓舞,有人上廟寺里燒香謝佛,有人在自己門口膜拜,感激老天為泉州送來一個好官,雲青不在泉州,但泉州百姓的歌功頌德卻往京里傳了去。
消息傳進京城的時間和雲青收到信的時間差不了太多,關關在信里告訴他,人工湖的調節功能已經得到證實,最近有許多人在私底下詢問商業區的店鋪,她估計,等雲青回泉州後,剩下的鋪面會很快賣出去。
隨信而來的是一張圖,湖里的荷花已經抽芽長葉,湖邊移植過來的垂楊柳,經歷過雨水滋潤,長得分外茂密,除商業區的鋪面以外,關關又沿著湖邊立起一座座新棚子,她打算以低廉的價錢租給平頭百姓,讓百姓也能在那里做點小營生。
這個想法,關關得到雲青的大力支持。
三月底,會試放榜,雲豐考上了,在關關收到來信報喜的第三天,雲青進了御書房覲見皇帝。
那次他在皇帝跟前待了將近一個時辰。
皇帝問道︰「那場雨,泉州附近的幾個州縣都受了災殃,上漲的河水沖垮堤防、淹沒民宅,為何泉州平安無事?」
雲青不慌不忙地提到人工湖的挖建,皇帝听得嘖嘖稱奇,原來除了築堤外還有更好的防澇法子,對于大燕有這樣一個賢臣,皇帝心滿意足,而居中牽線的燕靜,更是得到皇帝的大力贊揚,夸獎他為朝廷舉薦良材、一心為國。
覲見過皇帝後,雲青便準備行囊,想早點回泉州。
因為關關又來信了,她說附近州縣許多災民蜂擁而來,關關有先見之明,想在城外施粥濟米,但是她出頭沒用,根本沒有人願意理會她,非要杜主簿出頭,才有本事敲開富戶家大門,請他們出錢賑災。
必關寫信的口氣很酸,她寫著︰我猜杜主簿肯定又從中間撈走不少油水,因為最近他走路很有風,是兩袖金風的風,他還一面走、一面哼歌,幸福得很有鬼。
看著信,雲青心想,信上雖然寫得雲淡風輕,她肯定急得火冒三丈。
但皇帝傳話,讓他在京里多待些日子,他只好回信給關關︰不要急,讓他好吃好睡、有鬼地幸福著,等我回去再好好收拾他。
這話,關關看明白了,五皇子沒打算保下他,杜主簿只能尋求自保。
因此杜主簿笑、她也笑,而且是出自真心的歡暢笑意,她耐心等待雲青回來,好把一整鍋老鼠屎全給端了。
雲青還寫︰路邊的野花我沒采,種在深宅大院里的家花我沒看,便是皇帝後宮里的那朵奇葩,我也是想盡辦法閃,我的標準沒有降低過,而萬綠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高深武功,我已經練就。
下一封信里,關關道︰張誠很得用,但農田未成災,泉州百姓紛紛回家種田去,可是商業區的鋪子如火如荼蓋著,不能沒有工人。
我想,既然災民那麼多,商家的賑款又被吞掉一大半,我便決定以工換糧,讓張誠從災民當中挑選數百個身強體健的男子,來替咱們蓋鋪子,這些人很盡心,當中有幾成積極想在泉州尋找一份新生活,我想同你商量,讓他們有優先權,承租湖邊的棚子。
他的反應當然是點頭如搗蒜。
雲青很想看看商店街和自己想象中的相不相同,但皇帝的命令在,他不得不乖乖待在京里,至于燕靜,更是每隔幾天就來尋他,拉他參加一些大大小小的宴會。
雲青是個性情圓融溫和的人,他對誰都好,盡避心底不苟同,面上仍然客氣帶過,這樣的人不易豎敵,且容易建立新關系。
在一次的筵席中,他遇見前世登基為帝的七皇子燕昭,雲青並未對他表現出特別親近熱絡,就像對待其他人一樣,但燕昭卻反倒對他很熱絡,逮到機會就湊到他跟前,追問他一堆問題。
是不是任何地方都可以用築人工湖的方法,來減少水災發生?怎麼會想到印參考書、幫助在家自學的清寒學子?商業區的概念是從哪里來的?挖那片湖,投下的資金會不會讓他傾家蕩產?
看著燕昭閃閃發亮的眸子,雲青心底想著︰前世二十一歲的自己雖然是五品知府,卻沒這等機遇走到皇帝、皇子們跟前,他怎麼都沒想到,最後得勝的不是強勢的二、三皇子或受皇帝看重的五皇子,反而是不爭不奪、名不見經傳的燕昭,當時他的想法是,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但如今看來,燕昭本就是一顆金鋼鑽,只是善于隱藏。
重生後,許多事情已悄悄改變,雲青不敢確定兩年後逼宮之事會不會發生、燕靜會不會幸存,而燕昭能不能登基成為下一任新皇,但燕昭禮賢下士、不恥下問的態度,與前世一模一樣。
四月中,皇帝又召見雲青兩次,他們細細詳談商業區的經營。
這些事他和關關早已討論過無數次,因此在皇帝面前,他侃侃而談,不過還是隱瞞了一些事,比方,他沒說早在買地築人工湖之前,就有了商業區的想法。
而是對皇帝說︰「第一次挖掘湖泊,微臣並不確定會不會成功、會不會在汛期來到時,泛濫了湖邊土地,于是便把五皇子向微臣買參考書的銀錢全投進去,買下附近千畝田地,免得為禍百姓身家性命。
「但湖開鑿時,當地有經驗的耆老篤定說道︰‘有這座湖在,今年肯定不會發生水澇。’因此微臣大膽邀集泉州商戶,利用多余的土地,提出商業區的構想,希望能夠繁榮泉州經濟。
「其實微臣心底多少忐忑不安,天底下沒有十足穩當的事兒,直到今年春汛,河道順利將雨水引入湖中,泉州百姓逃過一次水災,微臣這才放下心,確定當時的計劃是正確的。」
先後次序有點倒置,但無所謂,皇帝要看的是結果,根本不在乎過程,他甚至已經開始想象,明年泉州上繳的稅銀會增加幾成。
四月底,殿試結束,雲豐考上一甲第三名,成了大燕王朝最年輕的探花郎,比起當年的雲青,他表現得更好。真正是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雲豐是皇帝欽點的,在未見到雲豐之前,皇帝對雲豐已經產生莫大興趣,一個願意把兄長疼愛弟弟而編撰的參考書分享給其他學子的人,胸襟是何等開朗廣闊,而殿試時,看見雲豐一副英武俊杰的模樣,皇帝更加滿意了。
皇帝本想留雲青、雲豐在京里任職,但重活了一世的雲青心底明白,未來兩年後的奪嫡之爭中,京里許多皇親貴冑中箭落馬,況且現在有燕靜這層關系,留在京里,必定會被視為五皇子一派。
他與雲豐談論過後,于是在四月底覲見皇帝時,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雲青說︰「稟皇上,泉州是微臣兄弟的故鄉,當年父親過世,微臣和弟弟、母親被趕出家門,我們便發誓要努力上進,日後衣錦還鄉。去年微臣回泉州任職,這才發現,原來我們真正想要的不是衣錦還鄉,而是想讓家鄉的人們過上好日子,如果有機會,微臣希望兄弟倆能夠同心協力,為家鄉百姓謀福利。」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連皇帝都動容。
緊接著,雲青從商業區、水利改良、溝渠建造、囤田墾地、廣建公學、私學到清查吏治,他提出一套又一套的想法。
在京城這段日子里,他並沒有閑著,在燕靜領頭的宴筵中,他學習燕昭,抓住每個機會與在場的地方官員們討教治理地方的經驗,因此在皇帝面前,他能夠從容自在、不驚不躁。
三日後,聖旨下,雲青連跳數級,從正七品知縣破例拔擢,升為從五品知州,且令探花郎雲豐為正七品知縣,並且賜兩兄弟的母親方雲貞節牌坊一座,立于雲湖湖畔,以及黃金百兩。
接下賞賜,兩兄弟終于可以回泉州,大大方方出現在宋家族人跟前。
餅去近一年,雲青不願意與宋懷恩有交集,幾次商戶相邀,只要名單上面有宋家族人,他便不出席,因此宋懷恩始終不知道,新任縣令正是被自己趕出門的庶弟。
如今母親的貞節牌坊立下,他倒是很樂意看看宋懷恩要怎麼面對自己。
接下聖旨當天,雲青、雲豐便急忙打包行李,雲青還得趁天黑之前走一趟珍寶齋。
前幾天他看上一個金項圈,有點貴,他不知道自己還要在京城待多久,怕銀錢不夠使,便不敢出手,現在要回去了,得把「女兒的嫁妝」給帶回去。
這段日子,他們向一對老夫婦租賃了兩個房間,加上三餐,比外頭的飯館客棧便宜得多,省下來的銀子,他全給女兒攢了嫁妝。
門上傳來敲叩聲,雲青走過去開門,是孫爺爺。
「孫爺爺,我正打算去和您結算飯錢。」
「這不急,我是來告訴公子,外頭有個姑娘找你。」孫爺爺樂呵呵地,瞧得雲青全身發毛。
「孫爺爺……」他猶豫輕喚。
「快去吧,有這麼美麗貴氣的姑娘來找,方公子好福氣!」說完又是一陣笑,笑得雲青腳底竄出涼意。
美麗貴氣的姑娘?誰?
雲青走進前院大廳,穿著薄棉鸚哥綠緊身小襖,外罩珍珠皮元色比甲的少女旋過身,淡妝麗雅,膚色粉膩,眼波斜溜,姣美可人的燕明月正沖著他笑。
下意識眉心一緊,他考慮著要不要進屋。
他不進,燕明月自動來請,她走到門前,動手去拉雲青,他一閃身,躲了過去。
「我等不及了,既然雲青哥哥不肯來看我,只好我來看雲青哥哥了。」她不以為忤,嬌笑道。
自從二月份方家兄弟進京,她就不時尋人帶話,說自己在某處等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人沒把話給帶到,雲青始終沒去見自己。後來在他進宮覲見父皇時,她又讓小爆女去請,他只是拱了拱手,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他在怕什麼?怕父皇惱他心存非分?怕自己的身分配不上她?還是怕外面的流言傷人?可她都不怕了,他怕什麼?!
「微臣問公主安好。」進了屋,雲青退開兩步,客氣地和她保持距離。
「雲青哥哥這是做什麼,好像陌生人似的。」燕明月笑盈盈地朝他湊近。
他們本來就是陌生人!雲青不接話,低頭躲奇葩。
「雲青哥哥這是怎麼了?難不成本公主會吞了你?」
「微臣這是為公主名譽著想。」
「我不信誰敢將今日之事傳出去,除非是不想要命了。」說著,她瞄了候在門邊的宮女太監,頓時,眾人身子一哆嗦,連忙把頭垂下。
「不知公主來訪,有何要事。」他心中暗自忖度,難道燕靜沒把盤算告訴燕明月,為何她痴纏至此?
「是有要事。我想知道雲青哥哥對我,心里是怎麼想的?」她開門見山,半點不保留。
「微臣對公主沒有想法。」他回答得斬釘截鐵,半分胡思亂想的機會都不給。
他的話引起她的哀怨,燕明月向前幾步,仰頭對上他的眼,低聲道︰「在泉州,本公主已經暗示過雲青哥哥,難不成還要我敲鑼打鼓四處嚷嚷,說本公主于你有心嗎?」
她當然可以敲鑼打鼓、四處嚷嚷,反正到最後倒楣的一定不是她。
「微臣不敢。」
「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有什麼敢不敢的,如果你點頭,剩下的事就交給我處理,我定會說服父皇,讓你當我的駙馬。」
「公主多想了,微臣自知身分不配,從未有過這樣的想頭。」他心中已有微怒,卻還是溫和地笑著,這來自于他從小所受的教養,讓他習慣用優雅溫煦的笑容掩蓋住譏諷與不喜。
「身分配不配由我說了算,你大可不必考慮這個。」
「共結秦晉之好,本就是兩家大事,怎麼可以不考慮?」他句句道理,音調像和風吹拂,舒暢人心,即使言下之意是拒絕。
「那是在平民百姓家,在皇家,聘嫁公主、皇子是恩典,更是賞賜。」燕明月不是傻子,當然听得出來,口氣轉硬,甜甜的笑臉消弭。
「微臣未建功立業,未對朝廷有半分助益,皇家毋須予以恩典。」他語氣依然平和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