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天燐非常興,因為出門前,不識相的于文謙看見孟孟背著竹篋準備出門,以為她要上山采藥,自告奮勇想要陪伴保護,被她拒絕了。
她沒有半分隱瞞,直接說︰「于大哥放心,有人陪我,不會危險的。」
「有人?是孟孟喜歡的人嗎?」于文謙反問。
這話很討人厭,誰允許他喊孟孟的,他們之間有這麼親密嗎?
幸好孟孟回答,「對啊,一個我很喜歡、很喜歡的男人,並且決定要喜歡一輩子的男人。」
吧文謙的笑容頓時凝住,失望布滿眼底,他的黯然神傷讓鳳天燐開心無比。
一路上,他牽著孟孟不放,笑個不停。
「你笑什麼?」孟孟問。
他驕傲地抬高下巴,「別人的失敗是我的快樂。」
她明白他的快樂,可被她喜歡有這麼值得驕傲嗎?她沒問,卻曉得答案是肯定的。
他們走到森林里,他模著一棵樹,指指竹筐里的小刀,「拿出來,在上面刻一行字。」
「什麼字?」孟孟順著他的話拿出小刀。
「鳳三愛孟孟。」
刻這樣的話……很尷尬呢,不過她照做,凡是能讓他快樂的事,她都願意做。
她刻得仔細而認真,他咻地消失,不久後,他回來,五個字已刻成。
他得意洋洋地告訴她,「我剛才又渡化兩個鬼魂。」
這話換到她一張笑臉。
也是一樣呢,能讓她快樂的事,他也一樣願意做。
他拉著她走到溪邊,指揮她撿起溪中的小石子,在地上排出「鳳三許孟孟一世幸福」等字樣,接著挖泥沙固定它們的位置。
她照做,排完後仰頭望向他,只見他笑得眼楮閃亮閃亮的。
接下來,他們繼續朝林子深處走去,每看到一棵順眼的樹、每看見一塊熟悉的地方,他就會讓孟孟在上頭畫圖、刻字,像記錄什麼似的。
比方「鳳三在此渡化鬼魂」、「鳳三在此吻了孟孟」、「鳳三在此承諾一世」……孟孟不停地刻,鳳天燐也不斷渡化鬼魂。
森林是聚陰的好地方,如果渡化一百個鬼魂可以上天堂,他現在的等級大概可以直接留在佛祖身邊。
她走得腳酸,他卻精神奕奕,這叫助人為快樂之本,所以他今天很快樂,也讓孟孟很快樂。
回程途中,他細心叮嚀,「如果我記不起你,記住,把我帶來這里,讓我看看這些痕跡。」
他是個講究證據的人,有這麼多證據,他會相信自己愛過孟孟。
「好。」她順著他的意。
夜里,孟孟與鳳天燐膩在床上,沒有人想睡,都寧願聊天聊到天明。
他說︰「我討厭大皇子。」
「現在的太子?為什麼?」
「因為他是嫡、我是庶,我的母妃不比皇後身分低賤,卻因為皇太後一個沒道理的決定,母妃成了側室,我變成庶子。」
孟孟態度中立,「怎麼會沒道理?只是她的道理你不知道罷了。」
「我必須這樣認定,才能把大皇兄和皇後看成死敵,才會悉心對付他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天天詛咒大皇兄早點死。」
畸型的後宮、畸型的親情,這樣的教育怎能養出健康快樂的孩子?他能長成這樣,不容易了。
她理解他的霸道強勢,不夠強勢,怎能在那樣的地方生存下來?
「後來呢?」
「我第一次做壞事,是在五歲的時候。」
「你做了什麼?」
「父皇第一次上戰場時,先帝賜給他一柄匕首青鋒。青鋒喂過很多人的鮮血,是再凶不過的凶器,父皇很重視它,每天都要擦拭幾回。有一回,我仗恃自己輕功初成,扮演一回梁上君子,偷偏模模帶走青鋒。青鋒不見了,守御書房的太監作證,那天進過御書房的只有大皇兄。我是故意的,故意栽贓大皇兄,故意讓父皇討厭他。」
這種偷雞模狗的事,小時候他做過無數次,他以為這樣能安慰母妃,可是母妃要他做的遠遠超過這些。
「蒙受不白之冤,大皇子恨你嗎?」「不,他仁慈寬厚,即使不少人告訴他,很可能是我惡意陷害。」
「大皇子被皇上罰了?」
「父皇命太監徹底搜查,卻始終找不到青鋒。因為沒有證據,父皇只能訓斥大皇兄一頓,但看管御書房的太監被打得皮開肉綻……最後我把青鋒埋在明月樓的柏樹下。」
是耿耿于懷,心有虧欠?他始終感到罪惡?孟孟輕拍他的手,柔聲問︰「你嚇壞了吧,第一次為惡,心情肯定很槽。」
鳳天燐苦笑,摟著她,心道只有孟孟會在乎自己是否難受。
那時他也把這件事告訴母妃,母妃模模他的頭夸他做得很好,還細細叮囑說這件事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
「對,很難受,我看見大皇兄命人給小太監送藥,心情更壞。我覺得他是好人、我是壞人,如果好人才可以當皇帝,那個位置肯定輪不到我。」
「人怎麼會承認自己壞?你肯定會找借口為自己開月兌。」
「沒錯,大皇兄對皇弟們好,我便說他為人虛偽、沽名釣譽;他勤奮向學,寫出來的大字受到好評,我便造謠說他找人代筆;太傅考試,他次次拿第一,我便嫉妒父皇給他開小灶、為他尋到好師傅,我總有本事把他的好看成壞。」
「真是辛苦你了。」孟孟輕嘆。
不是「真可惡」,而是「真辛苦」?笑意在眼底慢慢擴大,說吧說吧,他怎能不愛她?
「十三歲時,我遭遇第一次刺殺,我不找證據,直覺認定幕後凶手就是大皇兄。然後第二、第三……第無數回刺殺,我愈加認定他想要我的命。」
「是他嗎?」
「我一直以為是。」
「可……並不是?!」
他點頭,「是養在母妃膝下的二皇兄鳳天嵐。我以為他沒有理由做這種事,畢竟他的生身母親出身低賤,且他碌碌無為,父皇不喜,從小到大都傍著我,以我為主,始終站在我這邊為我造勢,沒想到他竟是打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主意。」
他一直把鳳天嵐當成最親的兄弟,從小到大事事頂在鳳天嵐前面,不準任何人欺負鳳天嵐,自己有的,鳳天嵐必定少不了,他甚至……甚至連小六都不敢積極爭取。
他給足了鳳天嵐真意,沒想到鳳天嵐回饋自己的竟是……要怎麼說呢,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他一無勢力,二無人脈,如何能做成這種事?」
「他有我外祖相助。」
想到外祖父與舅舅們,他長嘆。
把女兒嫁進宮中,任由她在那四面高牆里面拼命搏斗,她的成功已經帶給家族無數榮耀,誰知外祖家野心勃勃,企圖更上一層樓。
孟孟听不懂,他的外祖怎會去捧別人?
「外祖父與舅父知我重情,深怕大皇兄的寬厚會打動我,讓我放棄對皇位的覬覦,于是數度制造假的刺殺事件,加深我與大皇兄之間的齟齬。二皇兄見縫插針,在那群作戲的刺客當中放入自己人,企圖假戲真做。」
「萬一你死于非命,你外祖父豈能放過他?」
「這你不明白了,刺殺事件是外祖父做的,倘若較真,東窗事發誰也得不了好,因此就算知道是鳳天嵐,外祖父非但不會多話,反而會與鳳天嵐連手,繼續他們的雄心霸業。」
孟孟苦笑,「普通人家為幾兩銀子大打出手,不過是傷筋動骨的事,皇家爭權卻得用一群人的骨血去堆棧,真慘烈。」
「誰教那個位置如此誘人。」鳳天燐自嘲。
「大皇子已經入主東宮,二皇兄呢?」
「他逼宮不成,于龍椅上自裁。」說完,見她不語,他勾起她的下巴,逼著孟孟與自己對視,「你害怕了?你不敢到我身邊了?」
孟孟微笑著頭,反問︰「你會保護我的,不是?」
他松口氣,回答道︰「對,我會保護你,遇到任何事,只要有我在,必不會教你受到分毫傷害。逼宮一事牽扯到不少世族,起頭的外祖父自然逃不過,外祖家夏氏一族全數殲滅,就算我想爭,也沒有機會了。」
「你還想爭嗎?」
「不想,紀芳說過,退一步海闊天空。」
很久以後他才理解這句話的深意,權位上退一步海闊天空、感情上退一步海闊天空,天底下萬物萬事,皆是退一步即海闊天空。
唯有孟孟他不願退讓,他寧願守著這片小小花園,守著這朵小小的桂花,也不願意尋著一片森林,在里頭暢游。
「你退出戰場了?」
「對,我會當一輩子的三皇子,未來或許封為王侯,或許什麼都不是,我的孩子必須靠自己的怒力,才能得到想要的東西。」
「這樣子並沒有不好。」
「那是你心小。」
他與阿檠墜崖後平安返京,母妃從哀傷中緩過氣後,依舊埋怨著時不我與,如果再給她一點希冀,母妃肯定會要求他再接再勵。
母妃是外祖父最寵愛的女兒,由外祖父一手教育長女,對于權勢,他們有相似的野心。
這個晚上,鳳天燐談了很多關于「三皇子」的事。他使過黑手段、害過人,為了權位,喪生在他手下的生靈不比他渡化的少。
他說︰「你好好記住,我手里有一支千人軍隊,是外祖父為我組織的,藏在南山谷里,以農人的身分作偽裝。這支軍隊除了我和外祖父之外沒有人知道,父皇的手段狠戾,外祖父還來不及動作就被捕,這支軍隊還在老地方。你向我提起軍隊,我就會相信你,若不是有過人交情,我絕對不會透露半點口風。」
她懂,前有逼宮舊事,消息若泄露出去,皇帝必定對他心生懷疑,即使他是皇帝最寵愛的兒子,怕也會面臨危機。
「現在他們務農為生?」孟孟問。
「他們都是經過多年訓練的人才,目前有數十人成為我的暗衛,近百人為我營商,剩下的人仍待在南山谷里務農為生。我打算依著他們的能力,慢慢安排他們進工部、戶部,慢慢轉換身分。能夠召集他們的,除了我,還有一枚芙蓉玉牌。」
「玉牌在哪里?」
「外祖父收著,外祖家遭禍後,我去找過幾次,卻都沒找到。」
「有機會還是得將玉牌尋回,免得被不肖之人利用。」
「我知道。」
孟孟輕嘆,當皇子沒有想象中那樣光鮮亮麗,她心疼地抱著他,在心底輕聲說著。
以後每一天、每一刻都要過得幸福……
「小姐,靖王府的馬車在外面等著。」妞妞的聲音自門外響起。
這麼早就到了?昨兒個阿孝哥在城門快關時才進城,靖王世子怕是著急了一整晚。
孟孟轉頭看鳳天燐,說道︰「我想,上官檠很在乎你。」
「對,他是唯一對我別無所圖的朋友。」
他的朋友很少,因為他的性格不好。阿檠說他這種人最吃虧,明明心軟,嘴巴卻賤到遭人恨。
他反省餅,紀芳選擇阿檠的原因,是不是因為阿檠嘴不賤?
誰知阿檠說︰「不對,那是因為我對她真心。」
他不以為然,難道只有阿檠真心,他就是假意?他知道紀芳愛做生意,在她身上投資了多少?他的真心從來都不只是嘴巴上說說。
但他現在明白了,討好不代表真心,愛情不是為求得某種目的而存在。
「所以你很幸運。」盡避生長在皇家。
「對,我很幸運,因為有阿檠、因為有你。」他的硬嘴不知不覺間變軟了。孟孟伸出手,深吸一口氣,對他說︰「我們走吧!」
他據上她的手,看著她的臉,細細念著她的名字,他要牢牢將她記在心里,不忘記。
打開房門,金色光芒躍入眼簾。
她要親自送他回去當三皇子,重新接續他的人生。
側過臉,她看著他,陽光把他的臉照出一片美麗光暈……今天,天氣晴朗。
走出房間,沐浴在陽光下,他們的眼楮只看得見對方,因此沒有發現,在花叢後的陰影處,有一雙陰森森的眼楮凌厲地望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