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初秋台灣台北
夜已深沉,「藍天使號」停泊在平靜的海面上。
雖已接近午夜時分,船艙內仍舊嬉鬧喧囂,隱約傳出飲酒作樂的聲浪。他斜倚在後甲板的欄桿旁,注視著在朦朧的月光下閃亮的波浪。甲板上除了他空無一人,巨大的船身在輕柔的海濤聲中輕微的晃動,除了遠方碼頭一盞微弱的燈光之外,無垠的海面一片黑暗。
身後傳來的輕微岸聲令他迅速回神。從小案親對他的嚴格訓練和本能的危機意識,讓他絕不忽略任何潛藏的險惡,他沒有回頭,本能令他知道來者何人——或者是那陣伴隨而來的茉莉香氣,隱約在夜風中回蕩。
「褚拓?」一個輕柔的嗓音低喚,帶著一絲不確定的猶疑。
他半側過頭去,一眼便望見了她,就站在他身後五步之遙,窈窕的身影映著朦朧的月光,貼身的長禮服細細地勾勒出她曼妙修長的曲線,如雲的秀發隨夜風飛舞。黑暗令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可以感覺到她的緊張。
「褚拓!」她朝他走近一步,聲音里不容懷疑的警示意味令他微揚起眉。
這些年來,他們之間爆發的沖突不知道有多少次,但即使每回見面總是劍拔弩張,他也從沒听過她口出惡言。
席與蝶,一朵被家族呵護得無微不至、絲毫不覺人世險惡的溫室花朵。在以前,他一度認定了那只是個驕縱、蠻橫成性的小女孩罷了,甚至不曾仔細看她一眼。
但她早已不再是個孩子了。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發現自己的目光就是離不開她,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是如此純真,卻又帶著一股令人發狂的誘惑力,令他心神不寧。
他想擁住她,將她拉進懷里,狠狠地吻去她眼里的戒備,要她感覺他的渴望……
然而,他不會讓她看出他的弱點而藉此打擊他,絕不會。
「噢,是席大小姐。」他慢吞吞地道,聲音里帶著一抹懶洋洋的戲謔。「是什麼原因讓你紆尊降貴,前來參加‘藍天使號’的啟航典禮?三更半夜約見一個聲名狼藉的浪蕩子,你不怕惹人非議?」
「我不是來和你閑話家常的。」她握緊拳頭,聲音因壓抑而顯得低啞。「我必須和你談一談。」
褚拓沒有回答,雙眼微微眯起。如他所預料的,席家人不會善罷甘休,尤其是在他們深惡痛絕的褚家人面前。早在他們彼此的家族交惡開始,他們之間便劃下了敵對的界線。
無所謂,他並不是真的那麼在乎她恨不恨他。他只是意外這個自小被家族嚴密警告、教導著必須仇視褚家人的千金大小姐,居然會選擇單獨面對他——一個在席家人心目中狡詐陰險,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惡魔。
「若你指的是褚氏集團並購席氏企業的事,那我只能說聲抱歉了,席與蝶。」他將視線調回海面上,聲音泰然自若。「如果你對這件事還有任何疑問,我很樂意請我的律師給你一份詳細的報告。」
「我指的不是這件事。」她深吸一口氣。「你不能控告為丞。」
他眼神閃動,「為什麼?」
「因為他年紀輕不懂事,根本不知道自己那麼做的後果。」
年紀輕不懂事?他幾乎大笑起來。對一個五歲的孩子而言或許是,但對一個已經二十五歲,卻仍率性沖動的男人而言可不是了。
「他帶人打傷我的員工,並且試圖放火燒掉我的公司,這可不是一句‘不懂事’就可以掩蓋一切。」褚拓冰冷地道。「人只要蠢得會去做傻事,也就蠢得足以吃牢飯了。怎麼,席為丞自己做的事沒種承擔,要你來幫他求情?」
「他沒有要我來找你,是我自己決定這麼做。」她費力的吞咽著,正想再開口,一位侍者端著盤子走過來,適時打破了沉靜的氣氛。
「先生、小姐,來杯酒嗎?」
席與蝶沒有看他,逕自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後嗆了一下,極力忍受著喉嚨被酒精燒灼的刺痛。
他端起酒杯湊近唇邊輕啜,仍然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你從來不喝酒。」他說。「是什麼讓你打破慣例?緊張,或是不安?」
「或許我需要的只是一些勇氣,你知道你有多讓人難以親近。」她抬起眼眸看他,輕聲地道︰「別這樣,褚拓。為丞的本性並不壞,只是有時沖動了些,再說他還這麼年輕,你忍心讓他因為一時糊涂而毀了大好前程?」
他挑高一道濃眉,注視她深幽的眼眸。
一向強硬的席家人會肯放下驕傲,來向褚家人承認失敗?
抑或這只是席與蝶所策劃的一樁陰謀?
懊死,他早該料到她會有這一步的,他想著。席為丞是她的堂哥,也是原本席家企業的繼承人,因為不滿席氏企業被他並購,率人到他的辦公室內砸毀玻璃並毀損物品泄憤,被大樓的安全警衛逮捕並移送警局。
他可以理解他們無法接受事實的心態,也無意追究那些物質上的損失,只要席為丞有一絲後悔或道歉的誠意,他甚至可以將這件事當沒發生過一筆勾銷。但席為丞非但不領情,反而更加理直氣壯、氣焰囂張且毫無悔意。
原本他並不打算對席為丞的罪行多作追究的,畢竟這件事若鬧上法庭,不但浪費時間和精力,對席為丞的未來也會是個無法磨滅的污點。他只是想挫挫席為丞的銳氣罷了,等過兩天席家人接受了事實之後,他的律師自然會撤回告訴。
只不過,席與蝶卻先一步來找他。此時此刻,她就站在他面前,咽下傲氣和自尊,只為了求他高抬貴手放了席為丞一馬。席為丞未來的命運就掌握在他手里,只要他一句話……
「你三更半夜單獨地約見我,只是為了這件事?」褚拓淡淡地問。
她垂下眼瞼,呼吸困難。「我不想讓他的驕傲害慘了自己。叔叔老了,他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我只是覺得應該有些實際的行動,而不只是坐在家里咒罵,卻改變不了什麼。」
「如果不是他野心太大,沒有經過審慎評估便投入一個完全不了解的行業,也不會弄到現在兩頭落空的地步。」褚拓的嘴角嘲弄地一撇。「回家去吧,席與蝶,席家僅存的那間紡織公司雖說不大,但如果妥善經營的話,也夠你們席家一輩子吃喝不盡了。」
席與蝶寂然不動,咬住下唇,努力維持尊嚴。他是在暗示她知難而退,她知道,但她不能,如果她退縮了,那麼為丞就會被關進監獄,整個席家就會崩解,再也沒有平靜的一天。
「我知道。」她挺直背脊,仰起下巴,鎮靜地直視著他。「除了為丞的事之外,我另外有幾個要求,不知道你是否願意听听。」
他往後靠著欄桿,似乎深感興趣。「你說。」
「既然席氏企業歸你所有是個既定的事實,我希望你至少能做到幾點;除非有人自動離職,否則我希望你別解雇原有的員工,他們都是對席氏有所貢獻的元老。」
「你不覺得你要求的太多了嗎?」褚拓眯起眼楮嘲弄道。「你要我撤回對席為丞的告訴也就罷了,為了成全你高貴的情操,我還必須配合你悲天憫人的胸懷,保住席氏上下兩千名員工的飯碗?你不覺得你太貪心了嗎?」
話一出口,他馬上後悔了。該死,他不是故意要如此刻薄的。他察覺出她的難堪,看見她眼里閃過的痛楚。
席與蝶用力吞咽了一下,命令自己停止顫抖。
「別這樣,褚拓。」她輕喃,聲音幾乎低不可聞。「我知道我的要求有些過分,但……就算是我求你,好嗎?」
他想搖晃她,讓她知道她沒有資格要求這些,任何人都沒有資格。但他沒有開口,冷靜的黑眸掃過她全身,從她薄施脂粉的鵝蛋臉上至她微露的香肩,再往下到她身上那襲完全合身的絲質黑緞禮服。
他早知道席與蝶很美,姣美月兌俗仿佛落入凡間的天使。
包可能是個心懷不軌的惡魔,一絲嘲諷閃過他眼底。或許他太低估了她對他的影響力,即使明知道她意有所圖,他仍然無法控制因她的接近而引起的緊繃感。也就是這點令他懊惱。
「我有什麼好處?」褚拓抬抬手,手指輕柔地劃過她的臉頰。
一抹輕顫竄過她全身。他靠得好近,近得她可以感覺他的氣息在她唇上徘徊。
她用舌尖潤了潤唇,有些遲疑和不安。「你是什麼意思?」
「我從不做沒有代價的事,席與蝶。」他懶懶地道,一手輕柔地在她的肩上游移。「你要我撤回對席為丞的告訴,讓你對你叔叔報恩,我能得到什麼好處?」
他感覺她的身子微微繃緊。
「你已經並購了席氏,可以為所欲為,難道這還不夠?」
「當然不夠,這和你的要求是兩碼子事,怎可混為一談?」他慢慢地說道,眼楮緊盯住她。「你想和我談交易,就必須握有足夠的籌碼。你拿什麼條件和我交換席為丞的自由,席與蝶?」
她瞪視著他,呼吸急促。「還有什麼是你得不到的?我沒有什麼可以給你。」
「噢,你當然有。」他拉近她,讓她的嬌軀完全貼在他雄偉的男性軀干上。當她感覺到他明顯的男望緊抵著她時,她驚慌地漲紅了臉。
「褚拓,你是個卑鄙下流的惡棍。」她咬著牙迸出話。
她驚叫一聲,因為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拉近,臉上的笑產意倏然隱去,取而代之的是冰一般的嚴厲。船艙里隱約透出來的燈光映在那稜角分明的臉上,令那張雕刻般的俊美臉龐冷酷得近乎于邪惡。
「是你來找我的,記得嗎?」褚拓冷冷地道。「容我再提醒你一次,席氏企業風光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它已經被褚氏集團並購,成為我褚氏集團旗下的產業之一。如果你的目的是想找我做筆買賣、想成為聖人普渡眾生,那你提供的東西就得令我滿意,否則免談。」
席與蝶踉蹌的退後一步,有好一會兒,她就那麼瞪視著他,看著那對冰冷得絲毫不帶感情的黝黑眸子。即使在他們之間最水火不容的時候,她也從來不曾見他這麼疾言厲色過。
早該知道不會這麼容易的!她緊緊地閉上眼楮。
她以為她了解褚拓,了解他不為人知的那一面。她認識他很久了,久得幾乎從她有記憶開始便知道有他的存在;她見過他在工作上冷靜果斷、全神貫注,也是見過他溫柔和煦的那一面,即使那並不常出現。
然而這一刻,他卻是個陌生人。她不了解他,她怕自己壓根兒就不曾了解過他。她多希望……多希望他們之間不會是這種情況,她想撫平他的眉頭,告訴他她從來不想與他為敵,但她不敢,褚拓不會相信她的,他只在乎能不能贏得席氏的一切,他只想著報復。
「怎麼,後悔了?」他輕聲詢問,眸里閃著奇異的火花。「你恨我,不是嗎?既然你對我深惡痛絕,認為是褚家人霸佔了席家的家產,那我索性就再卑鄙下流一點,反正我也沒什麼好損失的,不是嗎?」
她沒有說話,只是注視著他,眸光深奧難懂。
「我從來不曾恨過你,褚拓。」她終于出聲,嗓音低啞,「我知道是我爸爸對不起你們褚家,但那已經是過去式了,如今你已經得到了一切,你有權決定任何事,難道我們兩家的仇恨不能從此一筆勾銷,和平共處嗎?」
他的手指掐進她細女敕的肩膀里,用力得令她知道明天鐵定會瘀青一片,但她固執地直視著他的眸子,倔強的抿嘴唇以示決心,希望他沒察覺出她恐懼的顫抖,她的心跳急促得像要躍出胸膛。
「我不需要一個二十歲的小表來告訴我該怎麼做。」他粗聲地道,不甚文雅地松開她的手腕。「別企圖改變我已經決定的事,席與蝶。在我捏碎你的脖子之前,你最好盡快離開我的視線。」
褚拓舉步正想離開,一陣搖晃卻令他微微皺眉。怎麼回事?難不成是今晚的他喝多了?他甩甩頭,感覺席與蝶扯住他的手臂。
「求求你,褚拓。」她絕望地哀求,痛恨自己必須如此低聲下氣。「叔叔對我有養育之恩,只要能救為丞免于牢獄之災,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他半側過頭去,望進那對藍紫色的眸子里。她臉色蒼白,眼神因狂野而閃閃發亮。她靠他好近,近得他可以聞得到她身上散發的香氣。從未有一刻,他覺得她是如此奪人心魄的美麗。
「我要什麼你都答應?」他用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沙啞的聲音燒灼著她的耳垂。
她還來不及反應,他已經迅速而狂猛地將她擁進懷里,他的唇如鷹般的俯沖下來,狠狠地封緘住她的。
她驚愕的喘息一聲,所有的意念被他的唇所吞沒。他野蠻而急切的吻她,狂野的索求她的回應。他身上溫熱陽剛的男性氣息撩動她的感官,令她全身頓時著火。她從來沒想過男人的吻會是這樣。當他的手臂如鋼鐵般地環緊她時,她再也無法思考,他的熱度燒融了她軟弱的抵抗。
她想掙扎,想推開他的懷抱,然而他的雙臂卻緊鎖住她。
她的雙臂似有自己意識般地環住他的頸項,身軀背叛地回應他熱切的。
什麼都無所謂了,她暈眩地想。就這一刻,她允許自己沉浸在他誘人的引導之中,暫時拋開兩家的仇恨和對峙,暫時的。
他的唇終于離開她的,一路熾熱地沿著她細致的頰邊,輕吮她小小的耳垂,走至她頸間劇烈跳動的脈搏,感覺到她縴細的身子在他懷中簌簌輕顫。老天,她是如此甜美,如此柔軟而馴服地靠在他懷里,令他月復間竄起狂熱的欲潮。
今晚的他是怎麼回事,居然如此缺乏自制?他勉強抬起頭注視著她,費力想抗拒那如野火般焚燒的激情,卻發現自己無法做到。她的眼楮緊閉,長長的睫毛兀自顫動,她身上的香氣盈滿他的鼻端,令他的身軀如此亢奮。
「你又在使什麼伎倆嗎,席與蝶?」褚拓凶狠地低問,嗓音仍因激情而喑啞。
老天,他要她,但他說不出口。如果這是席與蝶利用他的手段,那她無疑是成功了,他想告訴她,他並非那麼難以親近,而是他必須保護自己。
他永遠不會承認自己渴望她,即使他們之間的吸引力有多麼強烈。他太驕傲,不會傻得拿石頭砸自己的腳,向她承認他要她,從很久很久以前,也許在她還是個小女孩時,他就要她,那份渴望從來未曾停止過,而現在……
不對,他的頭為何如此暈眩?他微微皺眉,極力想集中精神看清她的臉。今天海上的風浪並不大,不可能是因為海浪的關系……對了,酒!他腦中頓時閃過一絲亮光,手臂在她的肩上收緊。該死,是剛才那杯酒!
「你在酒里下了什麼?」褚拓咬著牙道,看著她的眼楮因震驚而睜大,而後一陣劇痛由他腦後襲來——
他無法動彈,驚愕令他無法轉身,只感覺一絲溫熱的液體自他的頭上淌下。他伸手觸及,望著沾滿手的血跡,眼前那張美麗的臉龐頓時失去血色,似乎和他一樣困惑而驚駭。
他無法制止自己的身軀往前撲倒在甲板上,感到全身的力氣完全抽盡。可惡,他居然忘了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自己的話,忘了席家人全是不可信的,他們全是心如蛇蠍的騙子,即使席與蝶也一樣……」
「快點,有人來了。」
意識掙扎中,他听見一個男性嗓音說著,模糊的腳步聲在他身邊停住。他感覺身體被兩雙有力的手臂抬起,而後是一陣劇烈的搖晃,冰冷的海水灌進了他的口鼻,幾乎凍徹心扉。
恍惚中,他似乎听見席與蝶的聲音,像被人蒙住了嘴般……
但那已經不重要了,幾分鐘後他就會葬身海底,是席與蝶主導這一切,是她殺了他,將他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在黑暗完全籠罩他之前,他的最後一個意識是她的尖叫,帶著一絲深沉的絕望和悲淒——
「不,褚拓……」
???
二○○○年英國倫敦西堤區
時序已由寒漸暖,明朗的陽光毫不留情地曝曬著大地,褚拓站在落地窗前,若有所思地遠望著一艘游輪緩緩地航行在泰晤士河上。隨著白晝時間增長,這個常年彌漫著潮濕霧氣的城市開始充滿夏天的氣息,維多利亞式的倫敦塔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就連平常看來冰冷的摩天商業大樓都仿佛可親了許多。
這個繁忙的金融中心一如往常般熙攘忙碌,雖然還不到下班時間,但人行道上已經開始涌現人潮,每個拎公事包的紳士、淑女臉上皆是匆忙冷漠。這個現象每天都在西堤區上演著,他也早適應了這樣快速的生活步調,習慣抱持著輕松的態度來看待這些倫敦人,但今天他卻沒那份心情。
他用一手摩挲著下巴,下意識里若有所待。桌上的內線電話在這時候響了起來,他按下對話鈕。
「喂?」
「褚先生,烏先生來了。」
「請他進來。」
他掛斷電話,看著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一個身形瘦長的男子出現在門後。
「嗨,立礎。」他平靜地道。「好久不見。」
「是好久不見,不過你看起來似乎不怎麼歡迎我。」
褚拓先是一怔,而後笑了,看著這位多年好友闔上門走了進來,斯文的臉不見長途飛行的疲憊,反而顯得神采奕奕。
「如果我的表情讓你誤會了,那我很抱歉。」他往辦公桌旁一靠,示意烏立礎坐下。「你比我預期的要早到了幾天,旅途還愉快嗎?」
「如果不包括那位一路打呼,吵得我不能睡覺的仁兄的話,還算差強人意。」
褚拓以一聲輕咳掩飾笑意,將話鋒導向正事。「事情進展得如何?」
「當然沒問題,否則我怎麼敢來見老板呢?」烏立礎露齒一笑,將手上一壘厚厚的文件遞給他。「喏,這是三年來振旭企業在台灣的經營狀況,全部的資料都在這兒。他們這幾年來穩扎穩打,財務狀況還算平穩。」
褚拓接過那疊文件,仔細瀏覽過一遍。
「目前誰是公司的總經理?」他問道。
「當然是席為丞,他可是席家寄與厚望的繼承人。」烏立礎說道。「不過,席為丞這個總經理的位子得來僥幸,實際上席振旭仍然在背後操控大權。雖然在商場上失敗過一次,但看樣子席振旭還是寶刀未老,靠著以前累積下來的人脈重新開始,倒也還算過得去。」
是這樣嗎?褚拓嘴角微微扯動,將目光調向遠方。
見他的表情陷入沉思,烏立礎輕咳了一聲,將他的好友兼上司喚回神來。
「這就是台灣目前的情形,老板。一切都依你的指示行事,希望你覺得滿意。」
褚拓回過神來,伸手爬過一頭濃密的黑發,「很好。席家人最近情況如何?」
「如果你指的是席家大老席振旭,那我只能告訴你他的狀況還不錯,至少他還活著。」烏立礎聳聳肩膀。「他前一陣子才去動過心髒方面的手術,應該是沒啥大礙。席為丞這兩年脾氣倒是收斂不少,沒再出什麼大差錯;至于席與蝶嘛……」
他故意停了一下,注意褚拓的反應,只見那張俊朗的臉上毫無表情。他清了清喉嚨,才繼續說下去。「呃,她目前擔任振旭企業協理,負責一些品牌的代理和行銷事宜。別看那小妞兒年紀輕輕,其實她聰明能干得很,席振旭相當器重她。」
「嗯。」褚拓將雙手環抱在胸前,深思地看了他一眼。「他們這幾年有沒有再來找麻煩?」
烏立礎明白他指的是席為丞當年率人到褚氏集團叫囂搗亂的事件。「這倒沒有,這三年來席家人和咱們沒有任何生意上的往來,所以接觸的機會也不多,自從那件事情過後……」
烏立礎住了口,沒有再繼續往下說,但褚拓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是的,從席家人將他推入海中、企圖謀殺他的那件事情過後。
三年了,他想著。三年的日子說長不長,卻足以讓他明白事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那天晚上,就在褚氏集團所屬的豪華游輪「藍天使號」啟航的第一天……
他真不該如此輕敵的。事情過去之後,他不只一次在心里痛斥自己的粗心大意。事實證明了他的愚蠢,那天晚上根本就是一場懊死的騙局,包括席與蝶約他到甲板上,楚楚可憐地向他哀求,連那位侍者都是早就安排好的,讓他毫無警覺地喝下那杯酒。
一個女人怎能在那樣柔弱無助地哀求他之後,在下一秒轉變成殘忍嗜血的女殺人魔?那分明是早就策劃好的一場陰謀,目的是要置他于死地。當時時間已近午夜,「藍天使號」上酒過數巡,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甲板上發生了什麼事,更遑論會有目擊者親睹這一場謀殺案了。
在被救起後,他由一開始的震怒悲憤轉為理智冷靜。他請那位熱心的漁民通知烏立礎和幾位好友,簡明扼要的敘述了一遍事情發生的經過。在天亮以前,他已經下了幾個重要命令;第一,封鎖消息,絕不能讓這件事情傳播到新聞界去,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揣測和影響。第二,不動聲色,讓席家人認為他已經落海死亡。第三,撤回對席為丞的告訴,對外宣稱雙方以和解收場。
「撤回對席為丞的告訴?」當時烏立礎對他的決定有些訝異和不以為然。「依我看,你應該控告他們集體蓄意謀殺才是。他們設計陷害你,不擇手段想置你于死地,你居然還對他們仁慈?」
「我這麼做自然有我的道理。」他只淡淡地回了一句。
不,他不打算對席與蝶和所有的席家人提出任何控告——還不到時候!
在他尚未理清事件的諸多疑點之前,他需要的不是意氣用事,而是抽絲剝繭的查明真相。即使席與蝶對他的恨意強烈到想置他于死地,他也要找出原因,得到強而有力的證據讓席家人無法狡辯,讓他們心服口服的俯首認罪。
即使烏立礎對他的決定不表贊同,但也沒有再多作表示,全力著手為他準備一切事宜。幾天後,在褚拓搭上前往倫敦班機的同時,褚氏集團對外發布了人事變動的消息。說明集團總裁因私人因素辭去職務,並且在下一任總裁改選之前由烏立礎全權代理一切。
一轉眼,三年過去了,事件也由原本引起的軒然大波,轉而成為企業人士茶余飯後閑聊的話題。除了猜測之外,沒有人知道他究竟為了什麼原因辭去總裁的職務,一直到現在,席家人或許仍因這個天衣無縫的計劃而暗自得意呢。
「褚拓?」烏立礎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
「什麼事?」他換了個坐姿,有些漫不經心。
「你還打算一直待在倫敦嗎?」烏立礎溫和地開口。「你成功的騙過了席家人,讓他們以為褚氏發表的那份聲明只是為了掩飾你已經死亡的事實罷了,你已經讓他們放松了戒心,但你仍然不打算回去查證事實的真相嗎?」
「席與蝶恨我到要置我于死地,這樣的真相還不夠嗎?」他微眯起眼,投給烏立礎嘲諷的一瞥。「我只知道席與蝶和她的父親一樣,是個善于耍弄小計謀的魔鬼,我是一時失算才會栽在她手里,這種事情絕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既然你早就知道誰是凶手,那麼何不盡早回去把這件事做個了結?只要席與蝶和其他人蓄意謀殺的罪行確定,事情不就解決了?」
「證據呢?」褚拓的嘴角微微扯動。「沒有目擊證人看見在甲板上發生的事,單憑我一方的證詞,你認為法院會采信?還是某個席家人會突然良心發現,承認是他殺了我?」
烏立礎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半晌,然後搖頭。
「我還是不相信席與蝶會有非殺你不可的原因,再者你提過當時除了席與蝶之外,至少還有兩個男人在場,說席與蝶是被人脅迫或許還有點可能,但那絕對不會是她的本意。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她也是受害者?」
「她知道其中一杯酒被下了藥,她更知道有同伙躲在一旁等著接應她,而你卻認為她是受害者?」褚拓不耐煩地一揮手。「你錯了!如果她不是共犯,那麼早在那些人出現之前她就該警告我。她沒有這麼做的原因,是因為事件的發生早在他們的預料之中,她知道事情後來的發展會是那樣。」
「動機呢?席氏企業已經被褚氏集團並購,就算你死了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再說控告席為丞的事也已委律師全權處理,殺了你對席與蝶有什麼好處?她為什麼非這麼做不可?」
「或許只因為她痛恨我剝奪了原本屬于她的一切,別忘了她是席氏企業的繼承人之一。」他伸出一手制止了烏立礎,表情變得陰沉。「別試圖為她月兌罪,立礎。我要你們封鎖消息只因為我還有一些疑問尚未查明,所以不想打草驚蛇。等適當的時機一到,我自然會出現。」
烏立礎一時無言以對,片刻之後才緩緩問道︰「你打算怎麼做?」
「一旦我搜集了足夠的證據,我自然會讓那些人付出代價。」他調開目光注視窗外,聲音是令人不寒而視的溫和,「尤其是席與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