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頭喪氣,兩條腿走到快斷掉,天很陰、很悶,像胸口被一塊大石頭壓住似的。
唉,沒有排門診的日子,她應該一口氣睡到中午,但是葉梓亮一早就被侯一燦挖起來、踢出門,逼她去找房。
昨天晚上,他第……兩百次認真地告訴她——賀鈞棠是你最好的機會,如果你不懂得把握……選擇一大安森林公園。選擇二火車站大廳。
基于多年好友的情分,侯一燦會送給她一床棉被。
為難啊為難,葉梓亮為難到快死掉。
她知道自己不愛啃回頭草,知道自己寧可睡在售票大廳高唱「我想有個家」,也不想對那個男人低聲下氣。她什麼都好,就是自尊強了一點點、驕傲多了一點點、脾氣大了一點點……對姊姊,看重了很多很多點。
所以在找了五個鐘頭的房子之後,葉梓亮看著眼前的高樓,頭抬得高高的,下唇咬到快破皮。
阿燦在這棟大樓里上班,是這兒的總經理。
葉梓亮之所以走到這里,不是想對神級男子低頭,而是想對侯一燦鞠躬,再耍次賴、再撒一次嬌,再往他胸口磨蹭老半天,她在任何人面前都必須具備的自尊心,在侯一燦面前可以全然丟掉。
由此可知,他們是什麼樣的交情,有這等交情的兩個人,不過是沙發一隅嘛,不至于容不下吧。
拿起手機,點出重要聯絡人,找到侯一燦。
鈴……鈴……鈴……她等很久,久到電話轉進語音信箱。
阿燦在忙?還是猜出多年好友想耍賴?她想,應該是後者。
呼……呼……呼……她吹十幾口氣,把瀏海吹得不停往上飄,卻也變不出一只孫猴子。
手背在身後,來來回回在大褸門口走,不久她發現大樓前的花圃上坐著一個小男孩,那是個眉清目秀,長得養眼也養胃的小男生……養胃?意思就是眼楮很大顆,皮膚很白,肉很女敕,很像混血兒,誰看到都會想要咬一口的感覺。
這個年齡的孩子應該是活潑好動的,可是他像雕像似的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原地,眼楮茫然地盯著大樓玻璃上反射出來的自己,他折著自己的手指頭,不斷不斷地反復,整個人很沉靜,但這個動作泄露出他內心的焦慮不安。
男孩的動作、表情,茫然無助的模樣,讓葉梓亮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那個時候。她坐在醫院門口看著玻璃反射出來的自己,手指不斷在地上畫圓圈圈,畫得都磨掉一層皮了也不停,她嚴重懷疑自己是謀殺姊姊的凶手,懷疑自己會下十八層地獄。
葉梓亮走到男孩身邊坐下。
「你的爸爸媽媽呢?」
男孩沒說話。
「你在等人嗎?」
男孩沉默。
「我叫亮亮,你好。」她不問了,先自我介紹。
男孩沒皮應。
是不想說話還是無法響應?他听不見,還是她給的話題不夠吸引人?
她笑了笑,無所謂,反正她只是很悶、很心疼,只是想著「小時候的自己」說
說話,如里那個時候有人肯跟她講些話,也許心碎的感覺會被分散一點點。
「我叫做亮亮,我的姊姊叫做明明,
明明亮亮、明亮明亮,有姊姊在,我才亮得起來。我以為明明和亮亮會永遠在一起,以為明明會永遠在身邊保護亮亮,可是後來明明不在了,她去一個被稱作天堂的地方。」
微微一笑,她是真的在抒發心情哪,糟糕,居然把自己的情緒垃圾倒給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瘋了她!
話題該就此打住,身為精神科醫生,她允許自己瘋五分鐘,不能瘋五十分鐘,可是原本毫無反應的小男孩卻出現了反應,他的眼神不再茫然,視線焦距定在她臉上,他的反應鼓勵了她。
葉梓亮笑開,問︰「你想听明明、亮亮的故事嗎?」
男孩還是沒說話,但他點頭。
她是專業的,當然知道心理咨商對病患有多重要,葉梓亮不是病患,但是有人願意傾听,她重重的心情轉為輕快。
深吸氣,瘋十分鐘不是個正確決定,但這一刻她想要說話,對一個五歲的小男孩。「亮亮很想知道天堂在哪里,但那個地方很遠、很高,亮亮去不了,沒有明明,亮亮很寂寞,她經常躲在廁所里面哭,經常扳著手指頭數還要多久才能見到明明。
「對于明明,亮亮有很多改不掉的習慣,功課不懂了,她想轉頭問明明;不知道穿哪雙襪子比較好,想轉頭問明明;突然想到什麼好笑的,想轉頭告訴明明……可是每次轉頭,她才發視明明已經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葉梓亮的聲音哽咽,她沒有哭,但黑壓壓的雲層替她宣泄淚水。綿綿細雨落下,不大,卻透了人心。
「想不想找個地方躲雨?」葉梓亮問小男孩。
男孩定眼望她,三十秒鐘……或者更久,她沒有催促對方,只是耐心地等待他的答案。
最終,他給了答案——頭。
葉梓亮莞爾,沒有反對他的決定,她月兌掉外套蓋在自己和小男孩頭上,也因為這個動作,她把小男孩納入懷里。
葉梓亮很高興,他冷冷的視線里出現了類似溫長的東西。
「你喜歡淋雨嗎?我也喜歡,尤其在炎熱的夏天里,絲絲的涼意貼在頭發上、皮膚上,好舒服,但是我更喜歡的是什麼,知道嗎?
「我喜歡姊姊下雨時,撐起一把小花傘跑出家門,拉著嗓子甜甜柔柔地喊著「亮亮,你在哪里?亮亮,快出來,淋雨會感冒……」,我喜歡在雨天里和姊姊玩抓迷藏。
「姊姊很聰明,每次都能找剄我,然後握住我的手帶我回家,姊姊的手和她的聲音一樣,軟軟暖暖……」葉梓亮哽咽,眼底浮上淚光,看看視前來來回回走著的警衛,好像那是正在尋找亮亮的姊姊。
在小孩面前掉眼淚很笨,在陌生小孩面前講心事更是蠢得很可憐,但是……肯定是她的心情太壓抑,肯定是找不到房子太煩心,她才會讓自己看起來又笨又蠢。
吸吸鼻子,用手背抹去眼淚。淚水的溫度停留在手背上,下一刻,她的手心納入另一個溫度。
側過臉,她笑,小小的手鑽進掌心,讓她的手心、手背都有了溫暖。
在安慰她嗎?葉梓亮模模他的頭,說︰「謝謝你。」
賀鈞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諾諾居然能在陌生人身邊待這麼久?居然肯听她說話,肯握住她的手?是因為……她的專業?
他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葉梓亮,更沒想到在辦公室里失蹤的諾諾會和她套上交情。
站在落地玻璃門後,白天站在門後時,里面看得見外面,外面看不見里頭。
他轉頭穿向侯一燦,他聳聳肩說︰「我早就講過,亮亮會是你最好的選擇。」
賀鈞棠是亮亮最好的選擇,亮亮是賀鈞棠最好的選擇,但他呢?
他很喜歡、很喜歡亮亮,卻不能成為她的選擇,真的很悶啊,而且一悶,就悶了很多年。
賀鈞棠是在加拿大認識侯一燦的。兩家人是鄰居,那時候是暑假,他比侯一燦大五歲,兩個人很有話聊,兩人的交情從小到大,最後侯一燦讓賀鈞棠說動,幫著創業。
為這件事他對侯媽媽深感抱歉,他知道侯媽媽很在意侯一燦的學歷。
但侯一燦說︰「我的生命這麼寶貴,怎麼可以浪費在教室里?」
簡短兩句話,就把賀鈞棠的罪惡感和侯母的堅持給抹平。
「你叫她來的?」賀鈞棠問。
「沒有,不過我知道她一定會來。」他笑了,眼角出現兩道淺淺的紋路。
「為什麼?」
「她找不到房子又不肯向你低頭,最後只能來找我耍賴,求我繼續收留。」
「這麼了解她?」
「你說呢,十八年的交情是假的?」
「你對她真好。」
侯一燦笑眯眼楮。「嗯,她是那種會吸引人,讓人不由自主喜歡上的女生。」
望著葉梓亮,侯一燦的眼底浮上一層淡淡溫柔。賀鈞棠失笑,辦公室的女生那麼多,不管是主動或被動,都沒有人可以勾起他這種眼光。
「既然這麼喜歡的話,為什麼……」話甫出口,賀鈞棠立即閉嘴,因為他很清楚為什麼,更因為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扇不能被捅破的窗。
侯一燦知道他想到了,不介意的轉開話題。「有一次聚會,小謝問她「你為什麼選精神科?現在醫美賺的錢才多。」,我們都相信她是為了讓葉媽媽驕傲才念醫學院。結果芬多精搶話 說︰「因為瘋子醫瘋子,才曉得瘋子在想什麼」……」
說到這里,侯一燦忍不住笑出聲,說︰「千萬不能讓亮亮喝酒,她一喝醉,會瘋得讓你無力抵抗。」那次,他差一點點失身,如果不是自制力夠好……
「所以她是瘋子?」
賀鈞棠喜歡和侯一燦討論葉梓亮,因為每次談到她,他就會精神奕奕、神采飛揚,他很清楚侯一燦有多喜歡葉梓亮。
侯一燦頭。「不是。亮亮認真告訴我們,她害怕死亡,所以要走精神科,她必須研究並且證明,人類死後精神不滅。」
精神?是指靈魂吧!賀鈞棠失笑,這種事不需要證明,看得到的人就可以告訴她,是的,靈魂不滅,會生生世世輪回,有緣的人會在不同的時間、空間再度遇見。
把話題繞回賀鈞棠沒問完的問題,他說︰「喜歡人的方式有很多種,讓她免于恐懼,是我喜歡她的方法。」
在賀鈞棠面前,侯一燦沒有任何秘密。
賀鈞棠拍拍他的肩膀。「就算不能喜歡,也該讓她明白,對她才公平。」
侯一燦伸手覆在賀鈞棠的手掌上,沒有回答,卻反問︰「我可以安心把亮亮交給你嗎?」
「交給我?不要把話說得這麼重,她不過是在我家住一段時間,幫諾諾的忙。」諾諾才是她打交道的主要對象。
侯一燦不說話光是笑著,會這樣回答,是因為賀鈞棠還不知道亮亮的魔力,她像個發光體,她射出來的光芒會照亮所有人心底的陰暗面,
會讓溫暖傳達到每個寒冷角落,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向她靠近。
亮亮,這個名字,取得很好。
之後,侯一燦轉身回辦公室,賀鈞棠朝諾諾和葉梓亮走去。
「諾諾。」賀鈞棠揚聲喊,諾諾和葉梓亮同時抬頭。
諾諾、賀鈞棠,賀鈞棠、諾諾、不上醫院、母親死後再不說話的外甥……
葉梓亮的聯想力在看見賀鈞棠的同時,把兩人的關系串在一起。
她的運氣是太好還是太差?來找阿燦,居然會遇上他強力推薦的大貴人。
所以咧?要不要問問他上次的提議還有沒有效?
一股興奮感往上竄,她有預感連日來的楣運將要被徹底洗刷掉。
吞下口水,提起勇氣,她打算把驕傲暫時放在一邊,把現實擺在正中間,可她沒想到,賀鈞棠先開口了。
「我想,阿燦已經把我和諾諾的狀況告訴你了。」
事實上,從葉梓亮投奔侯一燦的第一天,他就明白整體狀況,他一直在等她,但她寧可無視侯一燦的恐嚇也不願意出現在他的辦公桌前,是因為缺乏自信怕被拒絕,還是天性驕傲不肯低頭?
「對。」
「所以呢?願不願接受提議,住到我家里陪伴諾諾?」
他看一眼諾諾,諾諾不再低著頭或無動于衷,他的視線定在葉梓亮臉上,他是希望、期待、喜歡的吧?諾諾的臉有些木然,但已經是這段期間以來最生動的表情。
「如果我不接受,你會不會再試圖勸我一次,然後我再勉為其難點頭?」葉梓亮得寸進尺。
賀鈞棠差一點點就笑出來,這是做什麼?維護她可憐的自尊心?
可惜他是個大壞蛋,熱愛打擊別人的自信,想要試試看亮亮會不會因為這樣變成「暗暗」,于是他頭,回答得篤定。「不會。」
葉梓亮皺眉噘嘴,她的表情比諾諾豐富一百倍。
唉,早猜到了,如果他外甥的狀況像阿燦形容得那麼糟,如果他真的很疼愛姊姊留下來的兒子……孔明三顧茅廬的故事有沒有听過?她又不是沒有把門診班表給他。
是在等她自動上門嗎?這男人太自負驕傲,肯定不好相處。
「所以呢?同意或不同意?」他再問一聲。
這次諾諾輕扯她的手,于是賀鈞棠確定諾諾喜歡她,因為這是他這段期間以來的第一次主動。
她揚眉換上笑臉,秀出她和諾諾交握的大手加小手。「當然同意,你沒看我和諾諾已經變成好朋友。」
她諂媚的笑容引發賀鈞棠的沖動,他想灌她兩瓶啤酒,看看喝醉的她能瘋到仕麼程度。「知道了,等一下有事嗎?我開車送你去拿行李,今天就搬過來吧。」
諂媚笑臉補上兩分巴結,今天?哈哈嘿嘿,她不必到阿燦跟前耍賴撒嬌,不必被他碎念再碎念了,YA!逃出生天!
不知道是阿燦男友抗議得太厲害,還是他過度想念和男友的夜生活,阿燦竟不顧多年交情,天天催她去找賀鈞棠,現在好啦,任務完成,今晚阿燦和他男友……嘿嘿嘿,會很激烈的吧!
「好!我的行李在阿燦家。」
葉梓亮低頭在包包里面翻老半天都找不到手機,她必須打個電話告訴侯一燦,自己要回去扛行李。
賀鈞棠斜眼看她,都翻十幾分鐘了還找不到,她的背包是有多亂?唉,生活粗糙的女人,真讓人看不過眼。
他想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她,這時候葉梓亮的手機響了,有聲音當媒介,循著音源轉過頭,她很快就想起來了——手機在為諾諾擋雨的外套里。
她的外套放在後座兒童安全座椅旁,她轉身跑在座椅上伸手翻出手機,賀鈞棠瞄她一眼,那雙布鞋……還是上次那一雙?會不會舊得太過分?醫生不是高所得?還是說精神科醫生普遍收人不高?
葉梓亮終于找到手機,按下接听和擴音鍵,「嗯,我是葉梓亮。」
「葉醫生,我是小薇啦,張幼琳跑到醫院頂樓要跳樓自殺啦!」
「張幼琳,怎麼會……」她的狀況巳經穩定下來了呀。
「葉醫生,你能不能快點過來?不管誰靠近頂樓,她都像發瘋一樣亂吼亂叫,真怕她掉下去。」
「打119沒?」
「打了,消防員已經過來了。」
「知道了,我馬上到。」
幣掉電話,葉梓亮亂抓幾把束起馬尾,對賀鈞棠說︰「我必須回醫院一趟,那是我的病人,我才剛同意她出院,現在鬧成這樣……完蛋,弄不好會變成嚴重的醫療糾紛。」
死定!還以為不走外科就踫不到這種事,沒想到人衰,什麼都會踫到。
「你可不可以送我到醫院?我想——」猛地打住!想到什麼似的,葉梓亮轉頭看一眼諾諾,他是痛恨或者害怕醫院的吧?搖頭,她改口,「你在路邊把我放下來好嗎?」
賀鈞棠覷她一眼,又從照後鏡里看著諾諾,他皺緊眉頭咬住下唇,這號表情是不希望葉梓亮離開,還是害怕醫院?
趁著紅燈,他決定賭一把,轉過身對諾諾說︰「阿姨是醫生,她有病人出狀況必須馬上趕到醫院,你願意陪我送阿姨嗎?我們不進醫院,只在外面等。」
諾諾沒有回應,但小小臉龐卻像在強忍某種重大恐懼似的,他緊握雙拳,嘴巴抿得很緊。
兩人都看見了,賀鈞棠嘆氣,「我在前面的路口放你下來,那里比較容易叫車。」
「好。」葉梓亮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