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門遺珠(上) 第八章 就是要寵她(2)

團圓桌上,關宥慈擺上滿滿一桌年夜菜。

餅完這個年,她和弟弟就十四歲了。

必宥默身為大哥,給了兩人壓歲錢。

但其實他是三人之中最窮的,除了學費食宿,他不肯花關宥慈半毛錢,他的零花錢全是幫紈褲子弟寫作業換來的,他會模仿各種字體,他說︰「幫人寫作業等于溫習功課,錢賺得越多,代表我對課業越熟悉。」

很牽強的說法,但關宥慈和關宥善都明白,大哥是不想他們擔心。

在關宥默的督促下,短短幾個月,關宥善的身子骨越見強壯,過去一碗飯就能撐著的人,現在能吃上兩碗,即使關宥慈的廚藝不怎麼樣。

大過年的,同文齋不做生意,所有人都回去和家人團聚,只剩下他們三人以及趴在地上的雪球。

雪球長得很龐大,這會兒硬說它是條狗,誰都不會相信。

「姊,這次考試大哥又得了頭名。」關宥善與有榮焉。

「善善也進步許多,再加把勁兒,肯定沒問題。」關宥默也鼓勵道。

柳夫子很看好善善,他輸在年幼,但贏在天資聰穎,柳夫子常捻著一把胡子,滿懷希望地說︰「不知道咱們寒舍書院能不能再出個少年進士?」

柳夫子指導的班級里,從十幾歲到三十幾歲的士子都有,但這次鄉試里能被稱作少年進士的,只有善善了。

「可以加把勁兒,但別把自己弄得太累。」關宥慈替兩人各夾了一塊排骨。

「讀書不累的。」關宥善笑道。

「你做事才累。」關宥默接著道。孫嬸講過兩次了,她老是忙到三更才肯熄燈。

必宥慈繞過這個話題,說道︰「大哥過完年就十八了,男子這個年紀都該成親了,孫嬸說她有個佷女……」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關宥默堅定地打斷,「男子漢當先立業後成家,無業何以成家?」

「哥有大志向自然是好的,但若是為了我和善善,把終身大事放在一旁,我可不依。」

她琢磨明白了,依哥哥的才能,根本不需要進寒舍書院就能考上進士,既然如此,為什麼要藏著掖著,把一身本事瞞得密密實實?為什麼不參加科考,寧願一世庸碌?

沒錢赴考?笑話,這樣的本事不會是天生自成,定是被人精心培養出來的,他不肯出仕的理由是什麼?不想、不願還是不能?

不管如何,他為了弟弟委屈自己進了書院當伴讀,這份恩情,她銘感五內。

兩個沒有背景的孩子,想在同儕間取得地位,唯一的方式就是比旁人優秀杰出,總是隱藏本事的大哥,卻在最短的時間得到師長青睞,還在童試中取得案首,他為他們做的,她全明白。

必宥默笑望著她,她的心思太過細密,將來不曉得要吃多少苦。

他的大掌搭上她的肩,說道︰「哪是因為你們,等我考上進士,會有更多名門閨秀等我挑選,難道你不想大哥娶個更好的大嫂?」

「何必非要名門閨秀?親事建立在條件上,多現實。」這觀念是侯一燦教給她的。

「得娶得合心合意的嫂子才是。」關宥善同意。

「誰說名門閨秀就不會與大哥合心合意?」關宥默嘴上說著反駁的話,但心里早已有了人選,只不過要找到適當的時機再提。

「這世道,人人談親事總把條件擺在最前頭,我怕哥眼光忒高了,忽略身邊姣好女子。」

必宥默搖頭,目光落在她身上,不會有這種事的,因為他很清楚身邊這女子有多麼好。

必宥善不禁失笑。「說起這事兒,我想到一個笑話,是燦哥告訴我的。」

提起侯一燦,關宥慈來了興致。「說說。」

「一名男子向一名女子求親,‘可願與我結成連理?’女子問‘有車嗎?’男子說‘有,車五部,好馬十匹。’女子又問‘有房有田嗎?’男子答‘有,房三間,田百畝。’女子問‘傍身銀有多少?’男子答‘黃金千兩,白銀萬兩。’女子听到這里,臉上笑出一朵花兒,最後問‘爺是做啥的?’男子答‘作夢的!’」

必宥慈笑趴在桌上。「還有嗎?」

「有!有個男人啥事都不干,成天只想著吃,他的妻子氣得拿起掃帚打人,罵道︰‘除了吃,你還會啥?’男人不疾不徐地回答‘我還會餓。’」

必宥善說完,自己也笑倒了。

他好喜歡和燦哥聊天,天底下再沒有比燦哥更有趣的人了。

必宥默看著他們笑得開懷,目光微黯,他知道侯一燦幫他們許多,若不是他,他們無法離開徐府,無法除籍,無法順利在京城立足,甚至關宥慈能這般開朗開心,他功不可沒,但他就是非常不喜歡侯一燦。

必宥慈突然問道︰「哥、善善,我們買房子,好不?」她模模腳邊的雪球,成天在這幾間小房子里打轉,對它太憋屈了。

「你有銀子嗎?」關宥默問得實際。

京城的宅子不便宜,他們在書院的學費所費不貲,她在侯一燦手下做事三年,早已說好不支薪,專為還清恩情,她哪來的錢?

「娘給的首飾換得六千多兩,再加上賣鋪子的錢和之前娘存下來準備買新鋪面的銀子,總共有一萬多兩,京城貴人多,土地矜貴,稍好一點的宅子,動輒三、四千兩,勉強一點還是買得起。

「可娘教我們,走一步得看三步,我明白大哥的能耐,日後必能給關家爭一份榮耀,到時應酬結交,到處都要花錢,所以我們帶出來的錢,能不動就不動。」

「這樣想才對。」關宥默同意。若上蒼幫忙,運氣夠好,也許到時候他能替關家掙的不僅僅是一份榮耀。

「可我確實不打算動那些錢,大哥、善善,告訴你們一件事。」關宥慈忍不住有些得意。

從沒在她臉上看見這號表情,兩人異口同聲笑問「什麼事?」

「我寫了小說,楊掌櫃幫我印成書,擺在同文齋賣,第一本賣得普通,楊掌櫃只給我兩百兩,但第二本賣得很好,楊掌櫃足足給了我五百兩,楊掌櫃說了,往後每印兩百本就給我一百兩,過完年後,楊掌櫃打算在其它地方開新的書鋪,到時賣量還會再增加。」

她沒想過會這樣順利,第二本小說在侯一燦的指導下,她大幅刪改,李華娘不再是可憐卑微的寡婦,她的上進努力,助了前夫一家,也為自己找到幸福,她在里頭增添不少角色,包括風華絕代的莫三娘、心機深沉的杜麗清、野心勃勃的鳳玉秋……統共八個女人,八種性格,八種不同的際遇,這些際遇將她們牽扯在一起。

她的第二本書只寫到李華娘的結局,讀者不斷詢問莫三娘和杜麗清最後怎樣了?楊掌貴只好轉過頭來催她,讓她盡快完成下一集。

有了賺錢的本事,她想買宅子,總覺得有了宅子,才算是真正的穩定。

必宥善驚訝不已,他沒想過姊姊竟然能寫書。「所以……姊要靠寫書為生?」

「對。」第二本書的成功,讓她找到自信與價值。

「你和侯公子還有兩年契約。」關宥默說道。

苦與俟一燦之間的約定可以就此作罷,當然最好,但她哪肯欠人恩清,更別說那個侯一燦……想起他,他的不豫越深。

「這一年來,我的算學學得極好,楊掌櫃說把我留在同文齋是大材小用,明年岳鋒叔預計開八到十家的書坊,以服務女客為主,到時會需要更多向女客介紹書的伙計,兩下合計後,爺決定讓我試著管理京城七十家鋪子的總帳,以及訓練新伙計,既然不必待在同文齋,我便盤算起買新宅。」

必宥默心思一轉,猜出她心頭所想,又是為了他和善善吧?

同儕們陸續返家過節,他們兄弟卻無處可去,又舍不得住客棧,只能起早趕晚,見關宥慈一面後再回到書院。

若不是孫叔、孫嬸回去過年,他們哪能在這里團聚?

「也好,可你才掙了七百兩,咱們買得起嗎?」關宥默問道。

「岳鋒叔說京郊有一處莊子,不大,有十幾間房,靠近書院,進城也不遠,來回的話,馬車一個時辰就能到,環著莊子有三、四畝地,種滿梅花,如果你們同意,我就去看看。」

見她雙眼放光、滿臉欣喜,關宥默輕笑,光是能讓她這樣開心,他就沒有反對的理由。

「姊,那莊子要賣多少銀子?」關宥善問道。

「一千三百兩。」

「這麼貴?」關宥善不由得驚呼,他們在濟州的鋪面全部加起來也才賣了一千兩,那不過是個沒出產的小莊子,怎麼就要這個價?他猶豫地看向大哥。

必宥善不懂,關宥默卻清楚得很,京城土地矜貴,即便不在城內,但靠得這麼近,價錢肯定不止這個數兒。

「宥慈,這處莊子是誰跟你提的?」

「是岳鋒叔,那里離岳鋒叔的莊子不遠,我搬過去的話,可以幫著照看岳女乃女乃。大哥,你覺得可以嗎?」關宥慈問道。

岳鋒?所以背後有侯一燦的手筆?

這一年下來,侯一燦在她身上下了多少功夫他全知道,但他不懂的是為什麼?人做事總有背後目的,侯一燦的目的為何?

而她極其敏感、早慧世故,失去母親的殷勤照顧,孤身為人做事,看人看事更甚以往,她不會猜不到侯一燦在這件事情上頭也有一手,既然猜得到,她還願意接受這份好意,是因為……她喜歡?

想到這里,他的心越發沉重,他還能阻止嗎?

「很喜歡嗎?」關宥默問的是,你很喜歡侯一燦嗎?

「很喜歡!」關宥慈答的是,很喜歡梅花莊子。

一陣沉默之後,關宥默苦笑,如果她都已經喜歡上了,他還能說什麼?「既然喜歡,便買下吧。」

他的同意帶給關宥慈莫大歡喜,她望向弟弟,既得意又驕傲地仰起下巴,「這是我們擦起關家門戶的第一步。」

「等我考上進士,入朝為官,我會盡全力變成像外祖父那樣的人。」關宥善拍著胸口,大聲說話。

必宥默終于被他的大志向給逗笑了。

知道關宥慈和關宥善是關伍德的後人,他大吃一驚,難怪關夫人有那樣的胸懷與教養,難怪他們能如此聰明穎慧,關家有他們在,一定會再現光華。

「往後,咱們可是有家的人了。」

五官明媚的關宥慈笑得讓人心悅,關宥默望著她許久,輕輕拉過她和關宥善,低聲道︰「不必擔心,有大哥在,定不會讓你們過苦日子。」

必宥善跟著笑彎了眉眼,「對,我們不只有家,還有大哥呢!」

三人笑成一團,他們都知道,未來,他們將會比努力更努力,比成功更成功。

雪在屋外下得熱烈,屋子里的爐火也燃得熱烈,雪球抬起頭看了三人幾眼,又趴了回去。

地窄屋小,實在不是狼大哥生長的好地方啊!

今天是除夕夜,關宥慈怎麼也沒想到侯一燦會來,他不是應該待在家里守歲嗎?

可是他來了,穿著一身炫耀的紅狐皮裘,把紈褲子弟的紈褲形象表現得淋灕盡致。

看見他,關宥善馬上笑著上前迎接,關宥慈也是滿臉開心,唯有關宥默寒著一雙眼。

侯一燦進屋,月兌下狐裘,猛往掌心呵氣,他沖著關宥慈說道︰「我餓慘了,有東西吃嗎?」

唉,一整個晚上食不知味,大哥不在府里,滿府的長輩全盯著他看,問來問去全是同一件事——你什麼時候成親?

見鬼了,今晚的團圓飯竟成了選秀大會,各家的名門閨秀全被拿出來評比。

他不滿,于是移禍江東,引到身在北疆的大哥身上,沒想到娘竟然說——「你大哥心里有了人,明後年等戰事一歇,就能回京成親。」

大哥心里有女人了?他還以為大哥心里只有北夷頭目,這實在、實在是……難以預料,不過這可真是把他害得不輕。

「知道了,爺稍等。」關宥慈二話不說,拿起傘往廚房去。

她一離開,關宥默就對關宥善道︰「你去幫宥慈的忙,多做一點,今年守歲,咱們守晚些。」

必宥善對大哥的話從無異議,轉身便往外頭去。

屋子里兩個大男人看著對方,不發一語。

侯一燦知道關宥默不喜自己,並未多說什麼,只是淡淡一笑。

「在侯公子心里,宥慈是什麼?可以愛慕的女子?屬下佣人?異姓妹妹?」

侯一燦挑眉,笑得越發燦爛,話卻回得不客氣,「那你呢,你把宥慈當成什麼?恩人?可以愛慕的女子?親妹妹?」

必宥默的目光轉為凌厲。「侯公子應該很清楚,你的身分,關家高攀不上。」

他賭關宥慈沒把身世告訴侯一燦,因為他們姊弟不打算認父親,不想透露關夫人的身分,以免惹來麻煩。

他猜對了!必宥慈確實沒提,不過侯一燦卻道︰「我對宥慈沒有多余的想法,只是佩服她的積極韌性,樂意幫她一把。」

必宥默不信只是如此。「侯公子未免做得太多、太好。」正常男人,不會無條件為女子做這些。

事實上,同樣的問題,安溪問過、岳鋒問過,楊掌櫃也問過,所有人都覺得他對關宥慈好得過頭了,現在連關宥默也問了。

是啊,他為什麼對她這麼好?

因為他對亮亮就是這麼好,因而得到了她的崇拜與依賴,這份依賴曾經支持著他對抗病魔,勇敢而堅定地活下來。

他喜歡被依賴的感覺,喜歡關宥慈眼底不經意閃過的崇拜,喜歡在相似的模式里,尋找和亮亮在一起的幸福感。

但他不想對關宥默說這些,只道︰「宥慈值得。」

沉吟須臾,關宥默又問「侯公子確定對宥慈沒有男女想法?」

「是。」侯一燦回答得胸有成竹、理直氣壯。

可是給出答案後,他在關宥默臉上發現一抹無法控制的欣喜,這樣的表情讓他不樂意,沒來由地感到氣悶。

「既是如此,身為大哥,我希望侯公子離宥慈遠一點,免得她生出錯誤想法,日後難過。」關宥默定定的望著他。

侯一燦的不痛快持續高漲,憑什麼他要離關宥慈遠一點?憑什麼他不能讓她依賴?他就是要靠得她更近,就是要當她一輩子的貴人,就是要她崇拜再崇拜,就是要他在她心里是重要的,怎樣?

撇撇嘴角,按捺下怒火,勾起痞笑,他說道︰「是大哥,就會顧慮妹妹的快樂,不管我為宥慈做什麼,她都很快樂,請問,你有什麼理由阻止?莫非……你妒忌她快樂?」

胡說八道!他怎會嫉妒關宥慈的快樂?他只是未雨綢繆。「比起眼前的快樂,我更在乎她以後會不會難受,女子的名聲不能受損。」

「你怎麼知道她現在快樂,往後就會難受?你不過是用想象力企圖排擠她的快樂,至于名聲,莫非你不信任她的品格?」

這人說話直戳人心窩子,關宥默快被他給活活氣死。「我不信任的是你!」

「我既無非分之想,你有什麼好不信任的?」

「我不信任你……」話說一半,關宥默噤聲。

這不是信不信任的問題,而是像他這樣的男子,就算什麼都不做,女子也會為他失心,更何況他為關宥慈做了這麼多。

嘆口氣,他緩聲道︰「過完年,宥慈十四歲,是個大姑娘了,大姑娘心思多,希望侯公子別讓宥慈誤解。」

一說完,他不想再與侯一燦做口舌之爭,起身出門,往孫叔的房間走去。

望著關宥默的背影,侯一燦知道他並沒有說錯,但他不願意在關宥默面前低頭,他的好以及無心,確實容易引發錯覺,而這個錯覺對關宥慈並不公平。

她喜歡他,是錯覺,她想靠近他,是錯覺,她依賴他,是錯覺……一句句的錯覺,讓他耳朵嗚嗚作響,胸口悶痛。

理智告訴自己,應該把話說清楚的,但那股子吐不出來的悶氣又讓他覺得,說清楚什麼啊,他就是想對她好,無限制的好,就算好到所有人都有錯覺又怎樣?他樂意!

矛盾混亂的情緒干擾著他,他討厭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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