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天,她像過去兩年中的每一天,五點半起床、六點二十出門,七點十分進到辦公室,用自己的馬克杯在吧台里面泡一杯濃濃的咖啡,拿兩塊餅干乘電梯到樓頂坐進在葡萄架下的藤椅里。
前幾天,媽媽又打電話來說,姐姐已經存了兩百萬嫁妝,最近很多婆婆媽媽都在給姐姐介紹男朋友……
這些是前題,後面才是重點,姐姐吃家里住家里,生活平穩可以存下九成九的薪水,不像她工作壓力大、老板給臉色,賺的錢付完房租生活費所剩無幾……然後彎彎繞繞、盤盤旋旋後問她到底要不要回南部。
要回去嗎?
這個問題她想過一千遍,媽媽說的都是事實。剛畢業時她話講得很大聲,說她學企管,不是為了計算泡沬紅茶一杯多少錢,說得好像自己志向很遠大,但她說不出口的話是,她必須留下、必須在台北等待一個結果。
但是四年了,那個結果好像離她越來越遠,所以……回家嗎?她沒有答案,如同「搬離舊公寓嗎?」般,也沒有答案。
她不知道還要耗掉多久光陰自己才會死心,因此她常藉由一些小借口來制造模糊答案。
比方說交到新男友,就遺忘舊感情︰比方說用自己存的錢買下一個LouisVuitton水波紋長夾就切斷過去︰比方說買下一間屬于自己的公寓,成功干掉Lily姐、搜集完所有Hermes精典款絲巾……
她調整一下脖子上Hermes精典款絲巾,自從一九三七年起,Hermes每年發布春夏、秋冬兩系列的絲巾,每個系列有十二款,其中六種是全新設計,六個是精典款。
在MATCHLESS工作兩年,目前她只有兩條精典款,換言之,要徹底遺忘過去,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
***
七點四十五分,她拿起杯子,離開頂樓。
二十七樓不大,只有兩間辦公室,一個茶水間,兩個化妝間,以及四間大小不一的會議室,可以供五人小組會議,也可以提供三十人的集會,而平常不開會的時候,在二十七樓上班的只有總裁、Lily和媺華。
但五樓不同,五樓也有會議室,佔最大空間的是編輯室,編輯室采開放空間,有將近二十個編輯在里頭工作,而總編辦公室離電梯最遠。
媺華下樓的時候,已經有零星幾位編輯在座位上,上班時間還沒到,他們多數在瀏覽網頁或吃早餐,媺華要進入總編辦公室前必須先經過他們。
媺華二向幾個同事點頭打招呼。
雜志社佔了MATCHLESS大樓的一到五樓,一樓是展示部和公關部,二樓是人事、總務、行銷等行政部門,三樓是攝影組、化妝處以及攝影道具存放處,媺華這一身的名牌就是從這里出來的。
四、五樓是編輯處,文字編輯、美術編輯齊聚,當中又分了幾個組別,分別負責不同系列的雜志,而每個系列都有自己的小編、副編、主編。
一個姓王的女編輯,身材圓圓的,三十幾歲左右,大家都喊她圓圓,媺華和她還算熟,吃過兩次飯挺聊得來的。
圓圓向媺華招手問︰「我看到布告欄的人事命令,你今天就調到總編辦公室?」
「是,Lily姐昨天就讓我過來。」昨天她下樓的時候,編輯室的人幾乎全走光了。」
「你知不知道新的總編是誰?」圓圓問。
「不知道,Lily姐沒說,你們也不知道嗎?」
「不知道。神神秘秘的,我猜一定是空降部隊。」說著,她瞄一眼王副總編的小辦公室,壓低聲音說道。
「這幾天,那位太太的臉色很不好看。」
論年紀、論資格,怎麼說老總編退休,理所當然副總編就該升職,沒想到等了又等,遲遲等不到上面的人把她叫去約談,然後新總編即將上任的消息就傳開來了,這讓她情何以堪。
王總編退休Party那天,她還送出一個大禮,感激人家把位置騰出來,她已經做好準備升上去,沒想到……
換成是她,也會感覺失落的吧。
「听說她連雜志社未來五年的走向都規劃好了,準備在總裁召見時好好展露一下才能,誰知道計劃趕不上變化,接下來日子難過嘍。」
媺華聳聳肩,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要看上一個月的臭臉,你最好也打打預防針。」
「我又不是總編,關我什麼事?」
「你以為副總編升職,身邊的呂秘書不會跟著升?你和那位不知名先生就是搶走人家位置的元凶,別裝無辜哦。」
圓圓說著說著笑起來,想起前陣子總編辦公室整修時,呂秘書還在抱怨說她不喜歡白樺木色系,那個口氣像是篤定總編辦公桌旁的桌子是她以後的工作地區,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意外天天在上演。
「我也不喜歡調下來啊,我已經習慣上面的業務。」
也習慣Lily姐的酸言惡語,習慣機器人的工作程序,習慣那一堆好不容易才背起來的咖啡品名,唉……她不過是小小員工,上面怎麼說她怎麼做,恩恩怨怨和她半點關系都沒有,好不?
「是啊,你也算降職,人事處有沒有和你談到薪水問題?是升還是降?」
媺華搖頭。她只接到恐嚇言語和錄音筆的存證信息。
「好啦、好啦,也許情況不會那麼糟。」圓圓安慰地拍了拍她兩下肩膀。
「是嗎?你不是說,我搶了人家的位置?」
「呂秘書是花痴,如果你的新Boss是帥哥,也許她會放你一馬。」
媺華癟嘴,那會更快死好不好,原本帥哥身邊是呂秘書的地盤,被她惡意盤踞,呂秘書能給她好臉色看?
她看一眼手表,快八點了。「我得進去先做準備。」
「祝你好運。」圓圓笑道。
「謝啦,我的確需要很多好運。」媺華揮兩下手,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她在辦公室門前深吸一口氣,壓抑下心底的不安,這時候的她雖然比兩年前略略沉穩,但心底還是忐忑,一個連人事命令上都不寫的人,會是震撼彈嗎?
她握握門把,再深吸兩口氣,媺華笑著安慰自己,沒事的!
旋轉門把,她踩著Sergorossi黑色細跟鞋,挺直腰背走進去。
媺華揉揉眼楮,細細的手指頭偷捏了自己大腿一把,當痛覺傳進知覺中樞後,她飛快跑到沙發前面,瞪著大眼楮怒視沙發上的男人。
發現動靜,宋立楊放下手中的雜志,笑臉迎上媺華。
她腦子飛快轉動,最讓她害怕的那種可能性,重重地敲擊著她的心髒,會嗎?不會吧,不會嗎?也許會…「早安。」他沒有挑釁,只有一臉陽光。
「你……在這里做什麼?」這叫做明知故問,她已經猜到他在這里做什麼,只不過掩耳盜鈴、打死不認。
他聳聳肩問︰「你說呢?」
她咬牙,繼續裝死中。「如果你要找總裁,總裁在二十七樓。」
「我沒有要找我老爸。」
「如果你想看雜志,四樓有個不錯的閱覽室,什麼雜志都有,包括成人雜志。」她瞄一眼雜志封面的美女,又補上後面兩句企圖誘發他的「性趣」。
Lily姐教過她,和陌生人建立交情的第一步是投其所好。
「你以為我在看公子?」他拿起自家雜志在她面前甩兩下。
「就算你看,我也不會覺得訝異,望梅止渴是很正常的。」
「藍媺華,你就那麼不看好我?」
「我沒有。」嘴巴上說沒有,可是她的表情寫著——雜志社即將倒閉,她即將成為無辜可憐的失業婦女。
恐怖啊恐怖、驚惶啊驚惶,如果宋公子成為她的頂頭上司,她真的可以不必堅持買房子或湊齊十條Hermes就可以直接離職,反正雜志社倒閉,她一樣拿不到退休金。
「你不知道新總編今天就任?」
「外面的編輯沒有說總編已經來了。」她還在做最後掙扎,還在想盡辦法否認自己將要輔佐阿斗長大。
諸葛亮的下場如何,念過書的都知道啊……他未成人,她就要先成仁了啊,現在工作不好找,難道她真的得回去搖泡沬紅茶?
「我來的時候,外面還沒有人。」
他的話證實她的猜疑,否認她的掙扎,拍死她最後一絲僥幸,也一口氣消滅她的無知幻想。
她的回答是一句無聲嘆肩。
「當我的秘書有這麼糟嗎?」
「如果用糟就可以形容清楚,我不會這麼沮喪。」媺華實話實說,世界在她眼前關上布幕,她的未來失去光明,只剩下一片找不到邊際的黑暗。
「別太早下評論,也許你應該先看看我的工作成績。」
她苦笑,兩道眉蹙在一塊。
成績?他有這種東西嗎?也許有吧,吸麻成績、濫交成績、撞人成績、廢物成績……但這些成績對于當總編沒什麼大幫助。
看著她要死不活的鬼模樣,宋立楊氣悶了,那是明明白白的蔑視、清清楚楚的看輕,誰被這樣看待都會生氣的,何況他還是她未來的上司。
「藍秘書,先給我一杯熱拿鐵,然後開始工作。」
媺華又忍不住苦笑,只要一杯熱拿鐵嗎?要不要大麻兩斤、美女三個、烈酒五瓶,再補上一張KingSize的大床?
唉,真真切切的空降部隊啊,副總編想抗議也沒有空間,誰教她出世時沒有選蚌好人家投胎,累積再多的經歷能力有啥鳥用,人家只要靠血緣關系就可以穩穩當當坐在她頭上。
不爽也只能遞辭呈呀,反正下面有一堆主編想要坐上大位,至于呂秘書……以後,她真要和人家勢不兩立了嗎?還是她有機會和呂秘書調換位置?她比較想要服侍明主啊……
「你工作時,都這樣心不在焉嗎?」
宋立楊一句話將媺華飄散出門的魂魄給喚回來,她抬眸對上他認真的眼神,然後嘆氣,再不甘願,也得擠出幾分真誠,上司咩、總編咩,有本事她去認總裁當干爹啊。
「是,總編。」她低頭,踩著高跟鞋走到吧台里面,開始煮咖啡。
宋立楊瞄她一眼,眼角上翹、眉梢燦爛,她把想法全寫在臉上,就這麼不想在他手下工作嗎?對不起,他就是要她!
暫時的小勝利讓他心情飛揚,宋立楊估算著需要多久時間,她才會對自己心服口服,要多久她才會承認他的能力值得贊佩。
媺華不知道宋立楊在想什麼,她一面煮咖啡一面想如果她向Lily姐求情,重返二十七樓的機率有多高?如果無緣二十七樓,那她可不可以和呂秘書互換,反正呂秘書是視覺型女孩,而她喜歡上司的能力重過外貌。
但這種提議不就是在向總裁表明心跡——您家兒子是廢物,我不屑為他服務?
不管哪家爸爸听到這種心跡表明,都會一巴掌把她掮到火錢山吧,她又沒有鐵扇公主的道具,還是別對火焰山太感興趣的好!
胡思亂想間,咖啡煮好了,她強打起精神把咖啡端到新Boss面前,拿起萬用手冊走到沙發邊。
「總編,今天的行程尚未排定,不知道總編有什麼計劃?」
「未來兩個星期,我打算和編輯部每個同仁都見一面,听听他們對雜志社的意見,另外我打算去見見和我們長期合作的廣告商。」
見每個同仁,瘋了嗎?他以為所有人都吃飽閑閑等著他召見?要見也只見主編以上的人物吧。「連文字記者、畫者都要見?」
「是。」
「要從基礎員工先見起,還是從高階員工開始,要先見編輯部還是行政部門?」
「從基礎員工開始吧,什麼部門先都無所謂。」
「總編想見廣告商的話,恐怕要先登門拜訪,早上安排會議下午再出公司拜訪客戶,可以嗎?」
「可以,但我希望會議能在兩星期之內結束,至于廣告商……」
結束個頭啦,會議會一場一場開不停,除非雜志社關門,否則不會有結束的時候。媺華心里0S不斷,手上的筆也沒有停下,雖然輔佐紈褲很辛苦,但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為了生存,她必須當個認命女人。
記錄下他所有的話,速度雖然不及Lily,但都能抓到重點,先把大綱大略記下來,等他停止指令時,她飛快復述一次他交代過的事情後,抬頭撞見他滿意的目光。
分明心里有幾分得意,她卻還是悄悄0S兩句,要求標準那麼低,也是啦,紈褲的標準能高到哪里。
「總編,還有其他事情要交代嗎?」
「有。」他從雜志堆里找出一份文件和隨身碟,遞給媺華。「這是我要給MATCHLESS雜志部員工的計劃表,你再檢查一次後影印起來,在開會時發給每個人。」
她應聲,瀏覽幾行,有模有樣的,好像真有那麼回事,這份文件是請人代筆的吧?也是啊,第一次和員工接觸不顯擺顯擺,怎麼壓得住一群虎視眈眈的下屬。她視線與宋立楊對上,媺華又問︰「總編,沒別的事了嗎?」
「有。」
還有?她想叉叉、練練手腳了!
宋立楊舉起杯子,問︰「你煮咖啡的水準就這樣?我老爸怎麼能夠忍受的了?」
煮得很差?不可能,總裁的嘴已經夠挑,難不成他全身上下就是味覺部分青出于藍勝于藍?
她接過杯子,在他的目光示意下,小小地淺嘗一口,瞬間眉頭皺起,小小的臉瞬間爆紅,顯然剛剛泡咖啡時走神了,真不知她是加了什麼東西啊。
「我希望你不會因為服務對象不同,就降低服務品質。」
他兩手在月復前交握,長長的兩條腿在桌面下延伸,一派的優雅悠閑,他腳上穿著GUCCI的黑灰白格紋休閑鞋,這雙鞋子她在Zack的腳上看過,那時候她撇開頭,暗暗罵一聲死娘炮,但同樣的鞋穿在宋立楊的腳上非但不娘炮,還有型得讓人想拿手機拍照。
唉,不是她心腸歹毒,喜歡惡意攻擊人,他當模特兒真的比當總編有前途。
「對不起,我馬上重煮。」她點點頭,表現出三分對上司的客氣。
媺華很清楚,主觀與偏見是職場上要不得的毛病,她也明白問題不是紈褲哥哥,而是自己,她初出社會就踫上專業能力高檔的Boss,再回頭看看這只小毛驢當然會打心底瞧不起,可……她要因為這樣就離職嗎?
嘆氣,她回到吧台重新煮咖啡,這一次不是煮一杯而是煮一壺,因為她也需要咖啡來替自己提振士氣。
把咖啡送出去後,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打開電腦將他交代的事項重新整理一遍然後逐步進行。
至于宋立楊,他依然悠閑翻閱著雜志,像她剛進門時一樣。
只不過他三不五時會把雜志的某個頁面折角,在里頭夾上寫了字的便條紙,三不五時抬頭看向一面敲著鍵盤,一面和各部門協調會議時間的媺華。
堡作中的媺華認真而專注,她的眼楮閃閃發光,比平時多了幾分吸引力,她不特別美麗,但有著濃濃的親和力,他喜歡她的眼楮,卻不喜歡她眼底的淡淡憂郁,他喜歡她柔柔軟軟的聲音,更喜歡她與人協調時不給人半分壓迫感卻能教人樂意為她妥協退讓。
微微一笑,他低下頭,繼續翻閱最近兩個月公司發行的雜志,既然要讓他練練手,他多少要練出一點成績吧,不是為那個熱愛裝年輕瀟灑的老頭子,而是為了媽媽、也為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