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寶無雙(上) 第一章 心酸重生(2)

門關,兩夫妻對坐。

鐘岳帆靜靜看她,還是和當年一樣秀麗清妍,那雙眼眸還是散發著讓人無法拒絕的聰慧。二十歲的她為人母、為人妻,臉龐再無當年的純稚,卻有著令人難敵的溫柔。

當年她問他,「想娶我嗎?」

如今卻問︰「給我一張和離書,好嗎?」

對于愛情、婚姻,她始終是個勇敢的女子。

「無雙。」鐘岳帆啞聲喚她,天曉得,他有多後悔。

回望岳帆,這是個斯文到不像武人的將軍,上蒼厚待他,風吹雨淋也不曾摧折他的容顏,難怪啊……難怪有這麼多女人想搶。

她笑著轉開話題,問︰「記不記得成親才五天,你就要上戰場?」

「記得,你指著皇上的鼻子罵他沒良心,哭哭啼啼地送我出門,還被爹訓了。」

當時鐘岳帆心疼,躍身上馬、頻頻回首,舍不得他的小妻子落淚。

那次戰事持續一年,戰事結束後回京,他成了父親,那個愛耍賴撒嬌的小妻子月兌胎換骨,蛻變成大家主母。

她溫厚祥和、慈藹可親,她收拾所有的尖銳與稚氣,努力成為好妻子,為他撐起家院。

那一年,她很難熬的,卻半句告狀的話都沒說。

她沒說自己年紀太小,生產之際,差點死去;她沒抱怨,十四歲的她為了打理偌大的尚書府,心力交瘁。她只是拚命把每件事做好,讓他無後顧之憂。

誰敢說,今天的鐘岳帆,不是燕無雙造就出來的?

無雙接話。「後來不是不哭,也不是把心給磨硬了,而是學會把眼淚悶在棉被里,每次你出征,總有十來天,我得腫著雙眼、強撐笑臉,晨昏定省。

「我不相信鬼神,卻為著佑你平安,跟著娘和祖母燒香拜佛,我曾想,女人的一輩子很難不為男人而活。」

他握起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懇切道︰「那麼,再為我活一次好嗎?」

無雙像過去那樣,在淚水刷下同時,倚進熟悉的胸口,任由他的衣襟吸去傷心。

她哽咽。「對不起,那個為你而活的燕無雙,已經在撞梁柱時死了。」

「不要這樣,是我對不起你,是我違背承諾,可是孟霜她……」

她摀住他的嘴,搖搖頭,拉出一個丑到爆的笑容。「我明白的,她為你出生入死,她救你一命,你們之間有患難真情,你是該承擔她的一輩子。所以……」她退開一些,凝聲道︰「岳帆,做人不能太貪心,你心里已經住下一個新霜兒,就允許舊雙兒撤退,好嗎?」

「不要!」鐘岳帆一把將她拉回懷里,莫名其妙的害怕著,硬聲道︰「你只是忘記自己有多喜歡我,你只是太生氣我處處維護孟霜,可她初來乍到,我必須照顧她,我知道了、是我的錯,對不起,以後我會做到一碗水端平,我會公平對待你們……」

「你不會。」她反駁。

她想推開他,但他不允許。靠在他懷里,深吸他的味道,無雙無法不承認,那是多麼令人眷戀的氣息,可是……如果選擇繼續愛他,那麼她便同時選擇放棄了自己。

「誰說的?」鐘岳帆不同意。

「我說的,我對你的要求不會是一碗水端平,而是所有的水都要裝在我的瓶子里,為達到這個目的,我會變得既可恨又可惡。

「你將發現我成為讓你心力交瘁的女子,你會開始怨恨我,希望我消失,你會在我死去那刻松一口氣,感激苦難終于結束,你甚至會懷疑,當年為什麼會瞎了眼楮,愛上我這種蛇蠍女子。」

「不會的,我永遠不會恨你,我只會更心疼你,是我忘記你要的一生一世,對不起……求你留下好嗎?為我、為鐘家,也為圜兒。」

依舊說不通嗎?不愛了、就收手,這種想法不在古人的思維里嗎?

迸代男人的字典里,只查得到「佔有」沒有「放手」,即使不愛,也要強留,美其名叫做責任,實際上不過是貪得無厭,對嗎?

「岳帆,記不記得你打完仗回來,我都會幫你敷臉?」

她放軟語調、換話題,見她如此,他也放松雙臂,給她空間。

無雙輕輕撫模他的臉,真是好看,看過千遍萬遍也不厭倦。

「我記得,你要我成為軍中最帥的男人,這次你忘記幫我敷臉。」他抱怨,卻也輕輕撫上她的臉。

曾經她是他出生入死時,心中唯一記掛的女人,曾經她是他奮勇殺敵的動力,可現在她不要當他的牽掛了,怎麼辦?心慌、意亂,他有手足無措的恐慌感。

無雙苦笑,不是忘了、而是怨恨了,因為他帶回三個兄妹,其中之一,即將成為他的妻子。

「不敷臉,你還是帥氣逼人。」捧著他的臉,她喜歡和他這樣親昵。愛上一個男子,談何容易?放手深愛的男子,更是……艱辛。

他握住她的手,問︰「這麼好看嗎?這麼喜歡嗎?那一直喜歡下去,好不?」

「爹說,四海昇平,十年內不會再起戰事,對不?」她沒有回答他。

「對。」這是他最大的成就,他替大陳保住柄土、驅逐蠻夷,多年辛苦造福千萬百姓。

「以後你能在京城安心當官了,對不?」

「對。」

「不會再四處奔波、餐風宿露了,對不?」

「對。」

「那麼,不必再敷臉了。」意思是——有她、沒有她,不再重要。

無雙的意思、他懂,緊握住她的手腕,再次把她逼進自己懷里,鐘岳帆重申,口氣卻硬了。「不管需不需要敷臉,我都不與你和離,你休想離開。」

垂眉,她不回應,只是淡淡地笑著,臉頰上的指印依舊鮮紅,但是、不痛,更痛的是岳帆搧在她心頭上的巴掌。

半晌抬頭,她溫柔恬然地對他說︰「岳帆,承認吧,你已經不愛我……」

彬在行刑太監跟前,無雙不驚不懼,這是極大的屈辱,但皇太後的懿旨,無人可以違抗。

班師回朝後,為表彰蔣家兄妹的功勞,鐘岳帆領著蔣孟晟和蔣孟霜進宮。

蔣孟霜是個美麗率真的聰明女子,一進宮,便擄獲皇太後的歡心,皇帝親賜明月公主,何嘗沒有皇太後的意思在里頭?

那天賜婚聖旨下達,無雙撞梁柱自盡之事,傳旨太監往上稟報,這給了皇後可乘之機。

當年皇帝對無雙一見傾心,想迎娶無雙為後。但燕家爹娘心疼女兒,盼著女兒在選秀中落選,然見過無雙的皇帝哪肯?

多方周折,最後是無雙堅決的態度令皇帝讓步,賜婚鐘岳帆。

此事始終是皇後心底的隱痛,她是多麼任性驕傲的女子,別人不要的才輪到她?無疑是狠狠地刨了她的驕傲。

包何況當年,她與無雙並稱京城雙姝,從小到大,有意無意地競爭著第一才女的名號,皇後早就把無雙當成最可恨的對手。

如今燕無雙抗旨消息傳出,皇後能不推波助瀾?

皇後在皇太後耳邊大進讒言,皇太後認定無雙有損婦德,賜下十戒尺,打壓她的傲慢。

「鐘夫人,抱歉了。」孫公公道。

無雙跪在地上,額頭的紗布還滲著血,臉頰紅腫尚未褪盡,她微微喘著,卻跪得筆直。

滿屋子的人都在看她,公公、婆婆、丈夫、兒子,包括蔣家三兄妹……

「孫公公,請稍待。」她轉過身,朝已經嚇得臉色慘白的圜兒招手,只見他飛快奔向母親。無雙抱緊兒子,在他額際落下親吻,柔聲問︰「娘給你布的題目,做了沒?」

「還沒。」

「你回屋里,耐心做完好嗎?等會兒給娘檢查。」

她的兒子多聰明啊,才五歲就會背九九乘法,就有分數概念,如果在二十一世紀,一定可以去參加奧林匹克數學競賽。

「可是娘……」他擔憂地看向孫公公,搖搖頭。

「听話好嗎?」無雙給他一個安心的笑容,換得他勉強點頭。「語珊,陪少爺回房。」

「是。」語珊不願意離開,卻不得不領著小少爺走出大廳,一主一僕,兩人憂心忡忡,腳步千斤重似地。

直到兩人走遠,無雙才高舉雙手迎向孫公公。

孫公公看著狼狽的無雙,心底一陣哀嘆,當年的京城才女,如今淪落到此等田地,誰說紅顏不薄命?

揚起手,刷地!戒尺重重地落入她的掌心。那痛……痛徹心扉,她卻沒叫喊出聲,只是痛得咬破嘴唇,一道鮮血從唇間溢出。

刷!第二下,她的手高高腫起。

鐘母站在一旁,別開眼不忍再看。

多好的孩子啊,為什麼這麼固執?讓一步不好嗎?事情鬧成這般,往後落下惡名,怎麼與京城貴婦打交道?

鐘母暗暗拭淚,有說不盡的心酸。

鐘岳帆攥著掌心,恨不得沖過去把戒尺奪下,但父親的目光阻止他。

第三下、第四下……血冒出來,順著掌心往潔白如玉的手臂滑下,但無雙沒有屈服,背依舊挺直,手依舊高舉,沒有討饒、沒有哭鬧,只有靜靜承受。

是,靜靜地承受,這年代的女子,除了承受外,沒有第二條路。

啪!第五下!

當戒尺揚起時,血珠子跟著飛起,濺在她的臉上,蒼白的臉、鮮紅的血,她已經分不清楚自己是悲慘還是狼狽。

第六下,鐘岳帆再也看不過去,撲身上前,用背擋下戒尺,刷地一下,痛進骨子里,他這才曉得,孫公公是卯足勁兒往死里打,他想廢了無雙。

「鐘將軍,你想抗旨嗎?」孫公公寒聲問。

「抗旨就抗旨,剩余的四下我來挨,皇上那里自有我去說。」

他氣忿難平地抹去無雙臉上的血珠子,她的臉變得灰白,汗水密密地布滿額頭,卻還是勉強出聲——

「讓開。」

她清楚,鐘岳帆更清楚,這屋子里,除了蔣孟霜和蔣孟瑀之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些戒尺有一大半是為鐘家領的。

江皇後痛恨無雙是一回事,但為娘家出氣,又是另一回事。

江氏一族是武官世家,卻出了個了不起的文官,那人正是江皇後的父親江鳴昌,在朝為官三十年,汲汲營營、步步高升,如今已是大陳國的宰相,在朝堂影響深遠。

此次戰事,江鳴昌強薦自己的兒子江鄴領軍,不料戰事失利,搞到五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滅,江鄴也被蠻夷所擄,若非鐘岳帆和蔣孟晟救場,大陳真得要割地賠款、受辱不堪了。此為其一。

其二,江鄴的親信汪泉溪,為求升官,竟不顧戰場情勢危急,搞窩里反,企圖謀害鐘岳帆,取而代之。

幸好蔣孟霜機智,臨危救出鐘岳帆,而蔣孟晟在打退蠻夷後,悄悄領軍返回,擒拿汪泉溪,搜出罪證七條。

事情傳入京城,皇帝大封鐘家、蔣家,卻怒斥江家,導致江鄴官降三級,江鳴昌罰俸兩年,江家當然不在乎那點銀子,但這一罰,面子全失。

見鐘岳帆不肯松手,孫公公心急,再道︰「鐘將軍真的不讓?」

「不讓!」鐘岳帆固執,圈住無雙,用自己的背護著。

無雙仰頭望他,心軟了……瞧,這樣的男子教人怎能不眷戀,怎麼放得下?可是……

「就這麼不孝?這麼急著把鐘家推到風尖浪口?樹大招風,旁人正找不到說詞呢,你何必替人把藉口送上,不過是一口氣,讓人出了便是,何苦節外生枝?」

無雙喘著粗氣,斷斷續續把話說齊。

她說的每句話都有理,但鐘岳帆怎忍心讓她獨自承受,他不說話,用行動表明不讓。

她咬牙,用血肉模糊的雙掌推開他,這一推,痛得她撕心裂肺。

鐘岳帆心疼,公公婆婆更心疼,都到這個節骨眼兒上,無雙心心念念的還是鐘家,這讓他們如何不羞愧?

兩個血手印安在岳帆胸口,教人看了觸目驚心,無雙拚上最後一口氣,向前跪行兩步。她高舉雙手,身子抖得厲害,幾度支撐不住,卻還是對孫公公道︰「請公公行刑。」

鐘尚書知道媳婦那番話是用來提醒自己的,連忙喚幾名家僕壓制兒子,阻止兒子沖動。

孫公公心知難收場,飛快揚尺,草草打完剩下的四下,再講幾句婦德之類的訓誡之詞,便轉身離去。

無雙強撐著,牙關咬得死緊,無法遏制的疼痛在每寸知覺間奔竄游走,她身形僵冷,肩頭佝僂,冷汗濕透衣衫,涼涼地貼在身上,是透骨的冷,她極力抗拒著那股徹骨寒冷,極力壓制翻騰的胃酸,她試著控制住顫動的身子,然而眼前一切漸漸虛浮旋轉起來……

孫公公離開,壓制鐘岳帆的僕人退下,他急急沖上前抱住無雙。

岳帆落入視線中,她松開胸中那股硬氣。

噗地,一口鮮血疾噴而出,血花在空中漫開,落下點點鮮紅,撐不住了,她癱倒在他懷里。仰頭對上他關切的眼神,像是看透什麼似地,她笑開,說道︰「我再不欠你了。」

緩緩閉上眼,她任由自己墜入無底深淵。

鐘岳帆再也忍不住滿心哀慟,啞聲道︰「是我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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