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的深夜,府學附近的一間宅子發生大火。
敖近人家都被驚醒了,大伙兒合力將住在里面的楊梓燁救出火場,然而還是慢了一步,楊二爺被燒成重傷。
一個青年的大好前途就這樣毀了,同學們不勝欷吁。
「怎麼會這樣?」
小茱拉著同在府學念書的吳倎財問過無數次,但還是想不通為什麼會這樣。
她記得楊梓燁是在十七歲時腳受箭傷導致跛足,所以之前她還暗自慶幸肯定是她在林子里救了他,才讓他躲過一劫,命運既然已經改變,他不是應該可以過得順風順水,一輩子愜意,怎麼還會發生大火?怎麼還會燒成重傷?怎麼還會……
都是她的錯,她應該確確實實讓他明白閻氏母子不是普通垃圾,是特級垃圾,他必須小心防範。
是她以為命運改變,一切將會不同,是她認為就算有劫難,也會是在三年之後,是她大意造成這個後果,她萬分自責。
「小茱,別擔心,不會有事的,听說有位神醫剛好雲游到此,他正在給梓燁看病,人一定會救回來。」吳倎財被她激動的反應嚇著了。
救回來之後呢?他還是會毀容啊!
心像被劈成兩半疼得發狂,她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在自己心里變得這樣重要,不知道他痛著她也會痛,不知道他傷她也會傷……
是啊是啊,她每個月都在期盼初一兩人相約在聞香下馬,一頓飯、一場交談,足以讓她回味一整個月。
是啊是啊,她喜歡同他說話,還喜歡講一些稀奇古怪的現代語言逗得他呵呵大笑。
她喜歡對他說著天馬行空的傻話,喜歡他連傻話都听得專注認真,喜歡對他談生意經,喜歡講些似是而非的鬼話,喜歡問他——
「喂,你長得比女人好看,會不會很困擾啊?」
然後,喜歡看他耳朵微紅,明明害羞卻裝冷酷的模樣。
楊梓軒讓他們之間有了革命感情,幾次對話讓他們惺惺相惜,她習慣他的聲音,他喜歡她的表情,他們之間有多契合,完全不需要言語來形容。
可是……沒有了,下個月的初一,聞香下馬沒有楊梓燁、沒有冷笑話、沒有快樂和幸福感,生命仿佛被掏空。
她失控地拉起吳倎財的衣袖,苦苦哀求,「吳大哥求求你,讓你的馬車送我去楊大哥那里,好不?」
小瑜疑惑的看了二妹一眼,她什麼時候和楊公子這麼熟悉了?不是才見過幾次面嗎?不過她信任二妹,沒有多問,直接對吳倎財說道︰「吳大哥,麻煩你了,讓馬車送妹妹過去,好嗎?楊公子是我們家的恩人,他生死未卜,我們都很掛心。」
「做什麼?」
一個二十來歲,五官很有型,表情卻偏冷的男人,雙手橫胸,擋在屋子前方。
「我叫童小茱,是楊大哥的朋友,我想進去看看他,可……以嗎?」
她不想哭哭啼啼的,那樣很丑,而且看起來頗蠢,可不曉得為什麼,淚水不听使喚,自顧自掉個不停,拼命往下墜的金豆子沒敲碎玉盤,卻腫了她的眼楮,講到「可以嗎」這三個字的時候,她差點發不出聲音。
鐵心依舊擋著不讓人進,像根柱子似的垂眸睨著她,臉上寫著大大的四個字——鬼才相信。
「我沒說謊,要不,陳昭哥哥在嗎?陸明哥哥在嗎?他們認得我。」
鐵心挑了挑右眉,似笑非笑,小丫頭居然知道陳昭、陸明?那麼肯定有幾分意思,他松開胸前鐵桶似的手臂,說︰「等著,我進去問問。」
他的聲音比表情更冷,如果不是有動作出現,小茱會懷疑他是冰塊人,只是……他的口氣怎麼那麼輕松?是楊梓燁的傷很輕松?還是兩個人的關系很輕松?輕松到就算楊梓燁傷得很嚴重,他的心情也不會受影響?
小茱心急的緊盯著那扇木門,嘴里不斷喃喃念著「芝麻開門」,可是卻又害怕打開門後看到的情景,她會看見什麼?一個被火紋身的楊梓燁?一具和焦尸相差不大的活死人?
她越想越恐懼,卻弄不清楚這樣的感覺是因為罪惡感,還是因為喜歡?
喜歡……已經喜歡他了,是嗎?還是在山林中「第一次見面」就關心上他?
他與她,前世並無太多交集,沒有恩,卻有仇。
是他下令責打她,只因為她貪看野史雜記,是他把她送到楊梓軒身邊,害得她被叉叉圈圈,不得不死心認命,為過好一點的日子,努力往上爬、勤練宅斗文,到最後死于非命。
面對這號人物,她該做的是有多遠躲多遠,而不是關心、心疼和憂郁。
可她憂郁了,憂郁得不知所措,憂郁得忍不住哽咽,憂郁得淚水再度蠢蠢欲動。怎麼辦?他被火燒了……
咬緊牙關,她把氣憋在嘴巴里,鼓起腮幫子,好像只要憋住不哭,他就會平安無事。
是啊是啊,變丑沒關系,殘障也沒關系,只要能活著,通通沒關系,她會告訴他人生的價值不是決定在一張臉,而是堅強的心志。
引頸翹望,門終于被打開了。
不等旁人來迎接,童小茱快步沖上前,屋子不大,卻擠上一堆人,陳昭、陸明、小廝阿楚,還有一個白胡子老公公。
她想跑到梓燁床邊,卻被老公公擋下,他抓住她的肩膀,細細觀看她的五官。
她的鼻梁正直、高隆有肉、潤澤飽滿,開富在鼻,代表她人緣好,財富越聚越多,難怪會被丘大總管那個老滑頭相中,下巴是俗稱的地庫,主福祿與晚運,她的下巴豐厚圓潤,配上圓臉,代表受丈夫疼愛,家庭安定,德高望重,受人擁戴;她的耳朵高低適中,光明柔女敕,耳垂有肉,代表聰明伶俐,有福有德。
這樣的丫頭,甭說丘大總管看上眼,便是司徒不語他本人也瞧上眼了,她一整個福氣相啊!配上梓燁這個苦命孩子,再恰當不過。
「老爺爺……」小茱哽咽喚道。
「我是司徒大夫,你可以叫我司徒爺爺。」
「司徒爺爺,楊大哥他……」
他二度截話,「他沒事。」
「沒……事?!」
「對,沒事,死小子,還不快點坐起來,想嚇死小丫頭嗎?」司徒不語頭也不回,兩只眼楮還是盯著小茱,她的福德宮……完美吶,氣清色潤,有德有福、有緣有財,這樣的面相,萬中挑一。
聞言,陳昭、陸明、阿楚和鐵心陸續退開,小茱困惑的轉過頭,就看見坐在床上朝她微笑的楊梓燁。
他沒死,可是容貌毀了,手燒殘了,腳也扭曲得像炸麻花,這樣的他怎麼還笑得出來?
是強忍疼痛,還是腦子燒殘了?
小茱顫巍巍地走向他,抿緊雙唇,手心在身體兩側緊握,她想模他卻強忍著,淚水翻出眼窩,她哭了。
「怎麼?害怕了?」梓燁問。
她猛搖頭,沒搖出真心意卻搖出一串淚水,她爬上床,坐到他對面,壓低聲音小心翼翼的問︰「很痛嗎?」
「不痛。」他的身子不痛,可是她的淚水卻讓他的心猛地絞痛起來,他抬手輕輕撫觸她隻果似的小臉,又再說了一次,「我不痛,別擔心。」
「司徒爺爺的醫術高明嗎?」小茱不是擔心,而是害怕啊,雖然她不清楚自己怕些什麼,就是隱隱地驚惶、恐懼。
「很高明。」
「那他可以把你臉上的……」
話說一半突然打住,她覺得自己蠢斃了,這種燒燙傷就算在二十一世紀透過醫學美容也不見得能夠完全治好,她憑什麼要求一個只會開草藥的老爺爺把傷疤變不見?
她搖頭又點頭、點頭又搖頭,搞了老半天才把臉上的哀傷給收藏妥當,她刻意揚起笑意,說︰「女人的青春在臉上,男人的青春在口袋里,你好好賺錢,就能留住大把大把的青春。」
這是什麼鬼話?一屋子男人卻听得笑了。
童小茱又道︰「咱們是男子漢,不學那些忸忸怩怩的小泵娘,-長得灞亮做啥,能吃喝嗎?咱們還是充實自己,將來在社會中出頭天,到時不管你長得像酷斯拉還是傘蜥蜴,都會有人拿你當佛祖膜拜。」
楊梓燁好笑的瞅著她,她幾時變成男子漢了?況且他也從沒期待自己變成佛祖,這丫頭說話會不會太夸張?
還有,那個什麼酷斯拉和傘蜥蜴是什麼東西?
「男人不怕丑,就怕沒內容,你別擔心,像你這麼優秀的人才,皇帝肯定會破格拔擢。」
梓燁明白她急急忙忙說這些話是想安慰他,他捂住她的嘴,苦笑道︰「你不必安慰我。」
冷冰冰的鐵心冷冰冰地道︰「你難道不知道,身有殘疾之人不準參加科考嗎?皇帝再破格,也不會知道他是誰。」
「為什麼?他壞的又不是腦子,如果當官的只要看四肢是否健全,而不是有沒有能耐,滿街百姓都可以當官。」哪有這回事,分明是歧視殘障人士,沒人權,她要綁白布條抗議。
「不管你高不高興,這就是規定。」鐵心涼涼的再補一句。
小茱忿忿不平,她猛地轉身,握住梓燁的肩膀,認真說道︰「沒關系,行行出狀元,天底下士農工商出頭天的比比皆是,又不是當官才可以造福人群,以你的能力,我相信你一定會為成為呼風喚雨、光前裕後、震古爍今的大人物,我不是安慰你,我說的每句話都再真實不過。」
有沒有听過海倫凱勒?有沒有听過史帝芬霍金?好,他們這些古人沒听過沒關系,重點是,誰說身殘一定和腦殘劃上等號?
她認真的模樣和專注的態度再度惹笑了一屋子的人。這個小泵娘真有意思,難怪梓燁看重她。
見她這般,梓燁揚手一撕,把臉上的傷痕撕掉一塊,說︰「你看,我沒受傷,你別擔心。」
看見梓燁為了安撫小茱,竟然把他的精心杰作給弄壞,司徒不語驚呼道︰「你在做什麼?客人快到了,你把肉疤撕掉,戲要怎麼演?」說完,他急忙回自個兒的屋里拿道具,趕緊進行補救。
小茱緊盯著他的臉,嚇呆了,模樣看起來很傻。
餅了一會兒,她的表情變了,是恍然大悟?對,就是恍然大悟。
她懂了……他根本沒被火燒到,換句話說,前世他的瘸腳是裝的,臉殘也是裝的,所以他能參加科考,能一路從鄉試、會試進入殿試。
那麼前世的強盜入侵、他被大卸八塊,又是真是假?如果他的死亡是另一場戲,那麼楠木棺里裝的是誰?
恍恍惚惚,倘若前世的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全都是假的,那麼這世她看到听到的,又是真是假?
見她一語不發,而表情絕對不是喜極,梓燁莫名心慌,他下意識將她拉到身邊,抓起方才撕掉的爛肉片,試圖解釋,「嚇壞了嗎?這沒什麼,只是易容。」
小茱搖搖頭,不是驚嚇,而是不知所措,原本篤定的事在一夕之間翻轉,讓她不知道什麼該信,什麼不該信。
見她依舊一臉茫然,他居然害怕了,他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但他就是覺得她明明在自己身邊,卻又好似正在遠離。
「我沒被火燒傷,做這些只是為了讓嫡母以為行事成功、放松警戒,我敢確定,她不會讓我進京參加明年春天的會試,但我必須參加,我必須阻止閻氏的計劃,我必須……」必須拯救楊氏一族,必須讓父親、祖父平安月兌身,但後面這些話他不能說,尚未發生的事,他只能預估,不能決斷,即使他懷疑小茱和他是同一種人。
見主子爺心急,二姑娘還是一臉傻氣,陳昭頂不住了。
能夠說她不對嗎?她才十四歲,怎能理解高宅大門里的暗斗?她無法了解主子的做法是當然的,可如果讓她因此對主子心生嫌隙……倘若是旁人便罷,但這段日子主子對她細心體貼,對她的暗中保護,他要是再看不出主子對她的心思,這個暗衛就真的白當了。
「二姑娘,你听我說,閻夫人在外名聲極好,品性卻不是真好,她心胸狹隘、行事狠毒,她容得下姨娘,卻容不下庶子,隨著主子爺年紀漸長、智慧外露,閻夫人三番兩次想奪主子性命。
「主子卓越,早就能參加科考,卻怕被閻夫人盯上,隱忍到今年才參加童試,便是想在最短的時間內一舉通過三年一次的鄉試、會試,誰知前天放榜,少爺剛考上解元,昨兒個深夜宅子便發生大火,可以見得閻氏行事狠絕。
「主子不想騙你,他只是在替自己的前途盤算,你不要生氣,我發誓,主子真的想提早知會你這件事,只是……」只是這個謊他再也說不下去了,因為主子根本沒想過要知會她。
梓燁失笑,這個謊話不靠譜,任何人都不會相信,何況是她,一個表面上只有十四歲,實際上很可能不止的女子。
梓燁嘆口氣道︰「對不起,我沒想過知會你,因為事關重大,且我不認為事情會傳到你耳里。」
崩計錯誤,他沒想到這場火會傳得沸沸揚揚,是吳倎財告訴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