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片片,大地銀裝素裹,一騎白馬載著一雙璧人。
風雪打得小茱眼楮睜不開,梓燁把她收進懷里,用毛皮大氅將她包裹起來。
外面的世界很冷,但他的懷抱很溫暖,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兩人之間的親昵變得自然而然,不過她很喜歡。
喜歡和他靠近,喜歡和他相依偎,喜歡呼吸著有他氣息的空氣,喜歡被他收攏在懷里,這種感覺是淡淡的甜、淡淡的喜悅、淡淡的幸福美好,在心底、在骨子淡淡地蔓延。
她沒問他要去哪里,他也沒告訴她,她憑借著對他的信賴悉心跟隨,她願意跟著他去每一個他想去的地方。
就在小茱遐思之際,她感覺到馬兒停了下來。
楊梓燁低下頭,對著懷里的她說︰「你看。」
她拉開大氅往外一瞧,震驚又驚艷。
這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道路,兩旁種滿梅樹,梅花怒放、梅香四逸,皎皎積雪上映著點點粉紅花瓣,美不勝收,風一吹,雪斜梅飛,撲在他們的身上,印入冷香。
兩只眼楮像是看不夠似的,一顆小小的頭顱不斷左轉右轉,撓得他的心窩癢癢,橫在她腰間的手臂微微收攏。
「真漂亮,人間仙境啊!你種的嗎?還是你發現的?」
梓燁笑著回道︰「是孫大娘種的。」
「孫大娘?」
「一個讓我感受到何謂母愛的婦人。」
母愛啊……這對他是珍貴而稀有的感情吧?沒見到這位婦人,但小茱已經喜歡上對方了。
「不念詩嗎?」他突如其來的問話問得她滿頭霧水,見她不回答,他低低地吟誦起來,「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小茱大笑,轉頭望著他。「你到底要抄襲我多少詩詞?」
「我不擅長詩詞,但我知道它能影響文士的名聲,所以……我可以嗎?」梓燁低著頭與她對望。
他的目光好溫柔、好暖和,讓她一時忘了寒冷。
他們靠得很近,他的氣息噴吐到她臉上,微微的溫熱勾起她一陣心悸,她猛吸口氣,把頭轉向前方、垂下,白白的頸子露在他眼前,引得他心猿意馬。
鎮定!小茱悄悄地告誡自己,在深呼吸幾回合後,她說︰「可以,不過這件事得由我來安排。」
「你安排?」
用詩詞刷名聲是聰明事,但楊梓軒做得太鋪張,她的詩半點不風流,卻被他搞出「風流才子」的名號,實在很冤枉。
小茱咯咯輕笑。「既然你有這樣的想法,與其嘉惠別人,不如嘉惠我這個動腦筋的人。」
梓燁點點頭。「好,你怎麼說我怎麼做。」和她一樣,憑借的是信任。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他笑得更愉悅了,身子微微向前,摟她個滿懷,他在她耳畔低聲道︰「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小茱瞬間紅了臉,身子酥麻。嘖,他這等撩妹技術就算到了現代一定還是很受用。
梅林走到盡頭,一座高山矗立眼前,梓燁引小茱拉住韁繩,而他握住她的手,放慢馬速,左彎右拐,拐進一條不仔細無法發現的小徑。
她看著小徑的前頭是略帶枯黃的竹林,但走上小徑不到五十公尺,兩旁的樹竟然是綠色的,沒有積雪、沒有寒氣,更嗅不到半點冬天的氣息,她真的覺得太稀奇了。
通過綠色小徑,兩人一馬來到一座山谷,谷里很溫暖,仿佛有一個天然屏障,把寒意封在谷外,山谷種滿藥草,還有一汪蒸氣騰騰的小泉,溫泉旁邊有幾株千年人參,到處一片綠意盎然,美得不似人間。
梓燁指向遠處。「你看。」
小茱順著他的手指的方向望去,遠處有幾處竹籬茅舍,已經夜深了,還有人在遠處唱著歌,她好奇的問︰「那是誰?」
他笑而不答,策馬奔馳,風揚、蹄躍,連馬都感受到春風暖意,精神了起來。
不多久功夫他們來到茅屋前,小茱這才看清楚不是幾處茅屋,而是一片茅屋,約有三、四十戶,家家戶戶以竹籬圍隔,中間有一個大廣場,現在廣場上架著一口大鍋,鍋里熱氣蒸騰,香氣四溢,另一邊小乳豬烤得香酥,引人垂涎。
「楊大爺到了!」
一聲呼喊,村人從四面八方紛紛聚攏。
梓燁下馬,伸手將小茱抱下來。
一個年輕小伙子接過韁繩,把馬匹牽到馬房喂養。
「楊大爺。」每個人都笑盈盈的,望著梓燁的眸光滿是崇拜。
小茱被眾人的快樂感染,也笑得眉眼彎彎。
梓燁很高興她喜歡這里,滿心歡喜的握住她的手。
「楊大爺好久沒來,是把咱們給忘了吧?」一名年紀約四十歲上下的婦人走上前,一把拍上梓燁的背,拍一下不夠,接連拍了好幾下才滿意地點點頭,這小子身子又更精壯了些。
「忘了誰,也不能忘記孫大娘。」到了此處,梓燁精神放松,笑容不斷,這是少數能讓他心安的地方。
孫大娘個頭不高,身材豐潤,皮膚白暫,笑的時候露出兩個很深的酒窩,看起來和藹可親,她身後站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小泵娘,也是圓圓臉、肌膚白晰,笑起來臉上也有兩個酒窩,兩個人長得很像,一眼就曉得是母女。
小泵娘穿著一身紅衣,頭上插了朵小紅花,腳上穿著紅色的繡花鞋,模樣可愛甜美,只不過她對著梓燁的眼光是熱烈的,瞟向小茱時卻立刻變冰冷,搞得小茱一陣哆嗦。
「這個漂亮的小泵娘是誰?」孫大娘拉住小茱的手上下打量。
「我姓童,叫小茱,是楊大爺的屬下。」她不知道這個解釋恰不恰當。
但梓燁不滿了,板起臉孔就要糾正。
善解人意的孫大娘發現了,笑著搬來台階。「你別騙我這老太婆,阿燁怎麼可能隨便帶外人進來,會讓他帶進來的,肯定是心尖尖兒上的人,不過阿燁,小茱丫頭也太小了些,你可別欺負人家女敕,吃相太難看。」調侃完,她徑自咯咯笑著。
對于這等程度的黃色笑話小茱看不上眼,她故作天真的說︰「大娘,我聰明得很,他別讓我欺負就成。」
孫大娘只當小茱年紀小沒听懂,可梓燁清楚明白小茱的年紀有多「小」,頓時臉上一片緋紅。
孫大娘失笑,司徒老爹把梓燁帶進谷里時,他才那麼一點點兒,一個玲瓏剔透、聰明得不像娃兒的小男孩轉眼就長大了,大到有了心儀女子,真好,她替他高興。
「阿蘇也來了,你要不要見見他?」
「他又來了?這次傷得厲害嗎?算了,我去見他。」梓燁臉色緊繃,雙眉皺起,轉身就往後山走去。
他早跟阿蘇叮囑過打黑風寨得從長計議,他偏要這樣冒冒失失的。
孫大娘看著他焦急的背影,笑而不語,這孩子還把是兄弟姊妹看得比什麼都重,她轉頭對女兒說︰「紅紅,你帶小茱去吃點東西,我陪阿燁去看看阿蘇。」
「好啊。」紅紅爽快應話,接著朝小茱伸出手。
這明明是相當親切熱情的動作,但小茱不曉得從哪里冒出來的第六感,她總覺得紅紅的笑容讓她感受到了危險,她不知道自己的預感準不準確,但她習慣趨吉避凶,于是她把雙手縮在背後,笑得和對方一樣甜美可口。
「可以吃烤乳豬嗎?我餓慘了。」
紅紅也不勉強,她收回手,袖子一抖,原本要滑出袖口的蜘蛛重新爬回袖籠里,對著小茱笑得更為燦爛。
「當然可以,走,盤子在那里。」這個不知道哪里來的女人以為這樣就能防她?
小茱往烤乳豬的方向走去,村人知道她是和梓燁一起過來的,對她親切而熱忱,她都還沒走到定點,手里的盤子已經裝滿了肉,接著被村人拉著坐到矮凳上。
沒多久紅紅也端來一盤肉,坐到她身邊,故作天真的大聲問道︰「你真的是燁哥哥的奴婢嗎?」
「不完全正確,但我確實幫楊大哥做事。」小茱心生防備,方才孫大娘不也說了她是梓燁心尖上的人嗎?紅紅這麼說有什麼目的?
紅紅眼楮彎彎,嘴角輕揚,用崇拜口氣說︰「燁哥哥很了不起呢,幫他做事的下人多到數不清,不過我猜你肯定是他的心月復,否則他不會輕易把人帶來,因為對他來說楊府不是家,這里才是,我們是他真正的家人。」
紅紅的表情很溫柔,口氣卻很挑釁,她在尿尿佔地盤,宣示她是家人,而她童小茱只是下人?
梓燁說過,孫大娘是讓他感受到母愛的人,她不想和梓燁的「家人」起爭執,所以選擇裝傻。
她學紅紅勾起青春無敵的甜美笑容,回道︰「我明白,楊大哥那個人,人予他三分,他必還人五成,再寬厚不過,閻夫人要是肯對楊大哥好一點,必會得到他的全心相報,拿她當家人看待。」
耙情小茱真是頭笨小豬,听不懂她的意思?紅紅臉色微變,但下一瞬又拉起笑顏。「沒錯,燁哥哥就是這樣,對每個人都好,也不想想別人接近自己是否居心叵測,不過不要緊,我們這些家人會替他把關。」
紅紅這是暗指她居心叵測嗎?小茱只能一笑,無從回應。
「快吃吧,肉涼了味道就差了。」紅紅笑得眉眼燦爛。
停戰了?小茱松口氣點點頭,夾起一塊肉放進嘴里,肉烤得又香又酥女敕,美味極了。
這時圍在小茱身邊的年輕小伙子問︰「妹子,你打哪兒來的?」
「楊州。」
「楊大爺老家?」
「是。」
「那里是好地方吶,地靈人杰,看咱楊大爺就知道。」十七、八歲的青年咧開嘴,笑出一口大白牙。
青年叫阿彬,體格魁梧強壯,個頭比梓燁還高一點兒,立在小茱跟前像跟木柱似的,一看就知道是個習武之人。
「你們怎麼會認識楊大哥?」小茱好奇的問。
一個二十幾歲的少婦笑盈盈解釋,「楊大爺是司徒爺爺帶來的,在這里養了兩個月身子,這些年在咱們藥靈谷養傷的人不計其數,只有他不忘這份恩情,時常回來看看咱們,還帶來不少好東西。」
「是啊,楊大爺送了張夫子過來,咱們谷里的男男女女才能認字讀書,他每次來都拉上一車又一車的書吶。」阿彬說。
少婦道︰「懂得字、增長了見識,想見世面的,楊大爺就帶他們出去閱歷。過去咱們谷里出去的人,性子單純、想法直接,老是受騙,能跟在楊大爺身邊,有他安排,看得多、見得廣,江湖上繞幾圈,行事想法大氣了,掙得的銀子也讓谷里家人生活得更好,大家都很感激他。」
小茱笑道︰「人是互相的,你待他好,他便待你好。」
「這話說得實在,咱們都拿楊大爺當家人。」少婦爽利地拍上小茱的肩膀。
一個五、六歲的女娃兒靦眺地走到小茱跟前,小茱將她拉到身邊坐下,女娃興奮的表情讓小茱開心起來,雖然她半句話不說,小茱卻能分辨她喜歡自己。
小茱把腕間的銀手釧取下,戴在女娃兒手上,她興奮地搖晃手腕,听著小銀鈴發出的聲響,心滿意足地投進小茱懷里。
「孫大娘說楊大爺明年要參加春闈,是真的嗎?」年紀和小茱差不多的少年問,他一臉稚氣,大大的眼楮里閃著崇拜盛情。
「是,谷里有人也想參加科考嗎?」
「阿良家的兩個小子都想考,張夫子說他們明年可以下場試試。」
「我覺得楊大爺應該參加武舉,何必跟那些講話文謅謅、滿月復心思的人為伍?」
少年此話一出,小茱視線轉向周遭,許多人都露出心有戚戚焉的表情,她莞爾不語,但她明白,文官才能走到朝堂中心,才能靠近皇帝,才有機會救楊家于水火,每個人的一生都有其必要完成的大業,這輩子他的大業是楊家。
「楊大哥的武功很好嗎?」小茱問。
「什麼很好而已,簡直就是高手,比起阿蘇哥哥半點不差。」少年接話。
「阿蘇哥哥?」小茱一臉疑惑。
是她在森林里見過的那位嗎?她認人的能力很差,就算再見面,她也不確定自己還認不認得對方,但她想,那個阿蘇應該是他極親近的人。
阿彬道︰「阿蘇和楊大爺都是被司徒爺爺帶進藥靈谷的,他們一起住在紅紅家里養傷,受著孫大娘照顧,楊大爺傷養好之後就離開了,但阿蘇沒有家人,決定留在谷里,他認了孫人娘做干娘,他和楊大爺、紅紅是親如手足的兄妹。」
親如手足啊?這樣很好,他有兄弟姊妹了,有人關心的童年會讓人身心靈健康,想起前世那個孤僻、陰森的二少爺,現在的楊梓燁……很好。
小茱懷里的女娃兒抬起頭,突然開口了,「小茱姊姊,楊大爺和紅紅姊姊成親的時候你能來喝喜酒嗎?」
小茱瞬間楞住了。梓燁和紅紅是要成親的關系嗎?她看向眾人,沒有人表現出絲毫懷疑。
她頓時有種被蓋布袋的感覺,如果他和紅紅是這種關系,那他和她又是什麼?是她過度解讀了他對下人的看重與關心,還是她一廂情願,錯把友誼誤認為是愛情?
她像是掉進鹽酸缸子里了,鹽酸從她的毛細孔往里頭鑽,強烈的疼痛攻擊著她每一寸神經,漸漸地,腦子被腐蝕了,心肝脾肺腎被腐蝕了,只剩下知覺還在頑強地和它對抗。
心痛得她想豎白旗投降,可偏偏不甘心又不允許她低頭。
她喘不過氣,卻看見紅紅得意的笑容和暗欣瑤的面容重迭在一起,瀕死的恐慌再度降臨。
小茱用力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了淡淡的腥咸味兒,理智被迫出籠,她告訴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和閻欣瑤踫在一起,惡夢已經過去了,不要害怕,她必須擺月兌……
「小茱姊姊……」女娃兒搖晃她的手臂,小茱視線對上她,她再問一遍,「你能來嗎?」
小茱勉強擠出笑容,隨意點頭,卻已經不記得女娃兒問了她什麼。
「如果姊姊要來,可不可以幫我梳頭?梳像姊姊這樣子的。」女娃兒又問。
小茱听到女娃兒的聲音,不知為何卻听不懂她在說什麼,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不斷的笑、不停的點頭,用最合宜的表情做出最合理的反應。
「太棒了,紅紅姊,到時我就是谷里最漂亮的小泵娘,你一定要讓我當小喜童。」
紅紅滿意地模模女娃兒的頭,挑釁地朝小茱望去。「知道了,你要是能讓小茱妹妹親自幫你梳頭,我肯定讓你當喜童。」
女娃兒從小茱懷里跳出來,高興地繞著眾人跑三圈,眾人也感受到她的歡欣鼓舞,跟著拍手大笑。
歡樂的笑聲傳不進小茱耳里,她只覺得心酸、心澀、心苦,理由是什麼?是……無法分辨的委屈。
所以梓燁今天帶她來這里,目的是要阻止她過度幻想?
好啊,可以,收拾幻想沒有那困難,感情這種東西她可以隨時喊卡,別忘記她曾經受過二十一世紀的洗禮。
在她心中,一生一世不見得是好事情,知錯能改才能尋到幸福泉源。
小茱吸氣、微笑,繼續對著圍著自己的人笑,不真心,但她盡力做到看起來很真心,看起來很快樂,看起來很融入。
腦子渾渾噩噩的,像是作了一場惡夢,她汗水淋灕,像生過一場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