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京城的酒樓飯館早在幾天前已經紛紛歇業,但聞香下馬里的伙計一個個忙得熱火朝天,即使加上新年期間的臨時伙計們,也沒人找得到空檔稍微歇歇腿。
終于,聞香下馬的大門關上,大伙兒趕緊搶把椅子坐下,搶不到椅子的隨便尋塊地兒也好。
為了感激大家幫忙,小茱做了十大鍋大腸面線,分別送到各家聞香下馬犒賞員工,讓大家先墊墊肚子再回去吃年夜飯。
沒人吃過這麼夠味兒的料理,一碗接著一碗,轉眼功夫,滿滿的大腸面線全沒了影兒。
鋪子終于打烊,各家掌櫃囑咐伙計明日早點過來後,便拿著帳冊到府里同小茱匯報今天的狀況。
不出意料,還是有人風聞那些新鮮年菜,即使沒有預訂或優惠,還是到鋪子里當場點購。
連除夕都能做出這番成績,那麼守過歲後人人都要外出訪親視友,不管是招待人或被招待,來聞香下馬點幾道京城人人談論的年菜回去豐富宴席或當伴手禮,都相當合適。
何況小茱花了大把心思在商品包裝上頭,讓一道普通的菜色有了尊貴感。
「謝謝大家,大家都辛苦了,東家絕對不會虧待你們的。」
罷從醫館回來的梓燁靜靜佇立在門外,听著她的聲音,眉毛微微揚起。這丫頭越來越有模有樣了,兩世歷練,她再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小可憐。
小可憐?不對,這個詞兒不適合她,即使在上輩子那麼惡劣的環境下她都沒想過放棄,她緊緊抓住每個力爭上游的機會,讓自己過得不同凡響。
縱身躍起,他坐到屋頂上,皎月當空,鵝毛似的薄雪墜落地面,他盤著腿、雙手橫胸,傾听屋里的動靜,他已經偷听出心得。
這些日子,她忙,他也是馬不停蹄,兩人已經許久沒有好好說說話。
他尚未正式當官,卻已經暗地替皇上辦了不少事情,拿到了閻氏攏絡的舉子名單,對各地軍隊中閻氏人馬的監控也正在進行,阿蘇的商隊中也有大批從大燕暗暗運進京城的兵器。
前世,恭親王將在五年後發難,但依照皇帝手中的密報和閻氏提早若干年的舉動,沒人敢打包票變亂不會提早。
丘大總管接在小茱後面說幾句場面話,「這些日子多虧大家齊心,聞香下馬生意才能這麼好,希望大家再接再厲。」他掃視眾人一眼,又問︰「有沒有什麼意見或問題?」
劉定國遲疑片刻,在眾掌櫃的目光中站起身。
這段日子里他忙得夠嗆,廚子們只要負責燒菜,伙計們負責送菜、招呼客人,做的全是平日里做慣了的,但身為管事的他運氣可沒有這麼好,光是要求屠夫、漁夫、農夫供應這麼多食材,他必須到處求爺爺告女乃女乃。
幸好今年冬天雪下得夠大,各家聞香下馬的地窖也事先挖大三五倍,要不怎能應付這麼龐大的訂單以及臨時上門的顧客?
他忙得整個人瘦了一大圈,臉頰都凹陷了,看起來老了三分,他卯足心力幫小茱,結果她卻做出這麼奇怪的決定?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劉定國問道︰「依今天的生意看來,接下來這十幾日,生意應該只會更好。」
「是。」丘大總管同意他的看法。
「既然如此,忙都忙不過來了,我不懂為什麼還要弄個詩詞大賽?」
這次的年菜菜單供應只到大年初五,之後沒有事先預訂的顧客只能點選鋪子里本來就有的菜色,當中小茱又加上幾道特別的料理,像大家今兒個吃的大腸面線就是其中之一。
大伙兒都明白小茱這麼做是為了在新年後要推出的小吃鋪路,她心大,希望加上事先的預購單,這個過年能為鋪子掙得上萬兩,但就算是這樣,也不需要拉那些酸儒來湊熱鬧啊!
丘大總管看向小茱,主意是她出的,自然得由她來給個說法。
小茱站起身,微微笑道︰「這次舉辦詩詞大賽理由有一丁第一,我選擇東大街這間聞香下馬,是因為它的地點不是最好,卻是最寬敞、裝潢最雅致,可是生意一直拉不上來,所以我想利用一些噱頭抬高它的聲勢,如果透過這次的詩詞大賽能讓這間鋪子成為文人雅士聚集之地,便成功了一半。
「第二,春闈在即,京城里已有不少各地的學子聚集,當中不乏家中貧困者,趁著過年,咱們熱熱鬧鬧招待他們一頓,還給他們打響名號的機會,倘若他日中第,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這天底下,錦上添花不足夸,雪中送炭才會教人永銘在心,咱們就當一回貴人們的恩人,豈不是很好?」
當然,她沒有說出最重要的理由——幫你們家主子建立名聲!
大家更無法理解了,她所謂的熱熱烈烈招待他們一頓,敢情是舉辦詩詞大賽不但要給獎勵,還要免費招待吃喝?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卯足精力掙銀子,怎麼還把白花花的銀子往外送?就算要送,也等賭約結束後啊。
「值得嗎?讓人白吃白喝不打緊,第一名還要給百兩銀子當獎金,童姑娘是否忘記我們正在和汪管事打賭?」劉定國問出所有管事都想問卻不好意思問的問題。
小茱笑著回答,「這次的比賽咱們雖然提供他們吃喝,但他們給的卻是文采。」
「文采?」眾管事們異口同聲問。
「比賽規則中,凡進鋪子里的食客都得送上一首或數首詩詞,我們已經商請京中大儒為這些詩詞做點評,第一名的詩詞會連同作者的名字一並寫在鋪子里的牆面上,但第二名到……第五十名吧,不管有沒有得獎,他們的詩稿都在咱們手里,等搜集齊全就可以集結成冊,印制成書,若這五十名當中有幾個考上進士,這本詩集定會賣得不錯,萬一運氣更好些里頭出了個狀元、榜眼、探花……猜猜,打著他們的名號,咱們的詩集可以賺多少銀子?那可也是算在聞香下馬的收入里,不是嗎?」
听完小茱的解釋,十數雙眼楮頓時發亮。
是啊!那樣的詩稿隨便也能賣個三、五兩,如果撞上一個狀元、榜眼、探花,要命了,全國各地賣個幾萬冊都不是件難事兒啊!
小茱笑得賊眉賊眼,有皇帝老爺當後盾,只要梓燁能考上進士,憑著救命大恩,狀元若不是他,難道還能是隔壁鄰居嗎?這筆銀子她賺定了!
這件事,丘大總管是知情的,但他沒想這麼多,只想著此事是為著幫主子爺制造名聲,沒想到這丫頭不是普通的賊精,自己的皮再不繃緊一點,大總管的位置很快就會被她給搶走,唉、唉、唉……怎麼她跟自家兒子就這麼沒緣分呢?
小茱在連連驚嘆聲中,用滿嘴甜甜的吉祥話送走了各位管事,這時候的她可愛天真又活潑,壓根不像個心思狡詐的奸商。
丘大總管和劉定國相偕步出,劉定國低語,「我看,這次老汪要輸慘了。」
「那還用說。」丘大總管自傲地抬抬下巴,這丫頭可是他相中的。
「你說,如果我撮合童姑娘和老汪的大兒子……」
劉定國這是好心,想讓老汪捐棄成見,實心實意和童小茱合作,但話還沒說完就讓丘大總管給捂住了嘴,他像作賊似的左右前後四下張望一番後,低聲說︰「千萬別做這種事,除非你打算被發配到邊關。」
「嗄?為什麼?」劉定國一頭霧水,有這麼嚴重嗎?這是好事一樁啊!
看他傻楞楞的模樣,丘大總管樂笑了,拍拍他的肩,說得實誠,「听我的準沒錯!」吃一塹、長一智,很好。
梓燁對著丘大總管的背影豎起大拇指,等兩人走遠後,他從屋頂掠身飛下,還站在門邊的小茱嚇一大跳,還沒來得及反應,額頭就被敲了一記。
「還以為你想幫我,原來是滿腦子算計。」
吼,還以為他是坐高空捷運回家呢,原來是在屋頂上偷听,她捂著額頭,斜眼笑問︰「什麼算計?幫你制造名氣當然是首要的,但如果做一件事能有額外收獲豈不更好?」這叫做一兼二顧,模蜆啊兼洗褲。
「你!」他剛抬手指向她,她急忙往後退兩步,更認真的護住自己的額頭,不過她弄錯了,他不是要打她,只是想嘲笑她,「越來越像奸商。」
小茱朝他吐吐舌頭,回嘴道︰「人啊,還是奸一點好,太老實忠厚只會被欺負。」
「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替你出氣。」
如果是孫紅紅呢,替不替她出氣?或者他會說「她是孫大娘的女兒,她們于我有恩」,然後就把話題帶開?
小茱似笑非笑地瞅著他那張好看到讓人流口水的臉龐,一邊想著,應該是後者吧,男人為女人出氣這種神話故事她不相信,更何況她不喜歡為難別人,更不喜歡自己的嫉妒表現得太明顯,就算追出一個滿意的答案,怎麼能確定那是真心還是敷衍?
女人不要為難女人,更別為難自己。
她一笑,回道︰「行,真被欺負了,第一個告訴你。」
他也笑。「一定。」
「餓嗎?」小茱試探的問。
「餓了。」
「吃年夜飯吧?我也餓了。」小茱笑得輕快,因為他把「肚子」留給自己,而非親人,這樣就夠了。
「好,讓李嬸去備飯。」
「不必,我已經做好了。」
梓燁微詫,听劉管事所言,今天十家鋪子的出菜量至少是平常的三倍以上,所有人都忙得足不點地,她這個始作俑者更不可能清閑,居然還有功夫為他做飯?
望見他的表情,小茱不由得失笑。「別抱太大的期待,因為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怕做好了飯菜涼了,所以我準備了火鍋。」
沒等他反應過來,她便進了廚房,不多久,幾個下人合力把熱呼呼的鍋子抬上桌。
眾人下去後,兩人面對面坐著,小茱夾起切得極薄的肉片往熱湯里涮幾下,蘸上醬料,夾進他的碗中。
梓燁毫不客氣,端起碗,呼嚕嚕地三兩下就把肉給吃得干干淨淨。
小茱瞄他一眼,手邊繼續涮肉,嘴巴卻問︰「可見是真餓,在醫館那里沒吃一點嗎?」
好,她承認,她的小心眼發作了。
在楊家他是個隱形人,和桌面上那條「年年有魚」一樣純屬擺設,他說過真正的年夜飯是在大年初五,他會趕回藥靈谷和司徒爺爺、孫大娘、紅紅和阿蘇一起吃,不過今年的情況不太一樣,京城的醫館新開張,司徒爺爺要留守,而紅紅離開藥靈谷後在藥鋪子幫忙,所以換孫大娘和阿蘇相偕進京,一家子換個地兒、換個時間,吃頓真正的年夜飯。
司徒爺爺邀請過小茱,她拒絕了,理由很漂亮,她必須和聞香下馬的掌櫃們開會,但她真正的想法是不想面對。
第六感告訴她,即使第四回重來,她一樣不會得償所願,這種感覺很糟,所以她選擇不看不听、不感覺,選擇避開他所有親人。
比起他的親人,她更願意談談藥鋪。
藥鋪並不賺錢,卻賺足了名聲,在司徒爺爺的炒作下,鐵心在京里已經有了神醫名號,連齊錚都請鐵心進府看病。
齊錚是眼下在朝堂上唯一敢與閻立幗對峙的大臣,只是他年紀大,精神體力漸漸不濟,兩年下來勢力逐漸式微,迫得皇帝不得不積極培養其他文官,試著頂替他的位置,然而這並不容易,尤其在閻立幗的虎視眈眈之下。
齊錚患的是糖尿病,這種病在中醫醫的是脾髒,但真正能夠根治的是飲食與生活習慣。
小茱提出二十一世紀對糖尿病的見解,這不與鐵心的醫術抵觸,所以他讓齊錚試了,這一試,齊錚人變得精神,也不再日漸消瘦,又能在朝堂上大聲說話,因此鐵心成了活神仙。
「吃過一點,但我想回來陪你。」陪她吃年夜飯,也陪她守歲。
小茱笑了,有點小小勝利的優越感。
于是她殷勤了,給他暖酒、替他涮肉,把他服侍得像個真正的大爺。
梓燁來者不拒,凡是她送過來的,就算是他最不喜歡吃的菇類也照單全收。
一段時間後,他放下筷子,打了個飽嗝,也喝出幾分醉意。
小茱拉起他的手問︰「出去走走?」
在下雪的除夕夜里?這不是好建議,但他同意了。
兩人兩手緊緊牽在一起,他帶著她走往庭院,雪已經停了,但白天下得很大,才短短幾個時辰就積起一尺高的雪,下人把雪鏟在小徑邊,堆起一座座小雪山。
小茱喜歡雪,在台灣這是希罕物,突地,她松開他的手,把兩只手臂張得開開的,朝雪堆跑了幾步,跳起來,正面飛撲!
梓燁被她的舉動嚇著,急忙跑過去把人拎起來,卻見她臉頰紅撲撲的,咯咯笑個不停,他無奈的掐了她的女敕臉一把,指尖都是冰的。
「快起來,會凍著。」
她不肯,向後躺回「冰山」上,並伸手將他拉下來,兩人就這樣一起躺在雪堆上。她指向天空。「你看!」
今天是除夕,天際見不到明月的蹤影,但一片黑壓壓的天空,讓千萬顆小星星看起來更清晰,像在黑布上撒滿鑽石,閃亮得讓人別不開眼。
梓燁怕她冷,卻舍不得阻止她的快樂,手臂一伸,把她拉進自己懷里。
這一刻,他有些心急,急著鏟除恭親王和閻氏,急著結束這一切,因為……側過臉,他看著她和星星一樣閃亮的雙眼,他想要平平安安地把她娶進門。
窩進他懷里,小茱覺得身子暖了,心也暖了,比起前三世的迫不得已,選擇這個男人似乎更正確一些。
只是……真的能夠一路順利嗎?三世的膽顫心驚讓她不敢確定,因為她始終記得,懷抱希望是件危險的事。
環住他的腰,她听著他有節奏的心跳聲,扯開話題,「不知道爹娘和姊姊、妹妹在做什麼?」
「吃年夜飯、守歲,和我們做的一樣,想家了?」梓燁不舍的問。
小茱點頭。前幾世她幾乎是穿越不久便遇上父母雙亡、姊妹分離,和家人的感情淺淡,她所有的記憶都是和拼命有關,直到這一世她學會珍惜當下,才與家人建立起感情。
「過完年,我讓陸明送你回柳州一趟?」
她笑著抬頭,用額頭輕輕磨蹭著他的下巴,他的胡髭有點冒出來,磨得她刺刺癢癢。
「打賭還沒結束呢,何況過完年你馬上要參加春闈,緊接著是殿試,事情一荏接著一荏的,我在這個時候離開,不是尋事嗎?」
都心知肚明,待大年初八詩詞大賽會一開始,楊梓燁這個名字將會傳播開來,閻夫人很快就會發現躺在小院里的殘疾男子並非梓燁,到時要應付的恐怕是一波波的追殺,丘大總管也已經在京里備妥幾處宅子,預備狡兔三窟。
但縱使躲得過閻夫人,閻相爺可不是吃素的,他在京城勢力何其大,光是要平安參加會試就不容易,梓燁身邊需要足夠的保護人手,她不會這麼白目。
「如果你想回去,尋點小事又如何?」
她搖搖頭,堅持道︰「等五月吧,回去給姊姊送嫁。」
「好,到時我陪你。」
「別說大話,若恭親王提早行事,若這輩子他是勝利一方……」話一出口,小茱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她猛搖頭,卻不知道要怎麼補救。
怎麼搞的,她怎麼會講出這種話,她瘋了嗎?大過年的多不吉利,難道……難道這是她潛意識里的……
兩人同時沉默下來,梓燁見她一臉懊惱,不禁搖頭苦笑,是啊,他不是沒想過這樣的結果,但他必須做出選擇。
餅了半晌,他問︰「小茱,想不想看我舞劍?」
呼……小茱松了口氣,方才那話題算是揭過了吧?她急忙回道︰「想。」
話音都還沒完全落下,他立刻勾起她的腰騰空飛去,他讓她在屋頂上坐穩了,一縱一躍間,他取來一柄劍,開始在地上舞劍。
一揮、一勾、一劃,力與美的組合,好看到讓她別不開眼,但最美的是他的臉,他總是抬起頭對她笑著,笑得認真專注,笑得她怦然心動。
她有了粉紅泡泡的感受,這就是戀愛吧,熱戀中的男女都會像她這樣頭昏昏、腦沉沉,滿肚子灌進糖水,連閉上眼楮都覺得甜。
漸漸地,她看不見他的動作了,視線滿滿的都是他的笑顏。
梓燁停下動作,指著地上笑道︰「你看。」
小茱不解的順著他的手望過去,屋檐下的燈籠照亮了那行字——
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是從多久以前就開始派人守護童家的啊,怎麼連她跟姊妹們鼓吹的信念都一清二楚?
所以他從那麼早、那麼早以前就喜歡上她了?從那麼早、那麼早以前就想把她納入羽翼之下保護著?被人喜歡的感覺真的好幸福、好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