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年六月。
艷陽高照,台灣的六月天熱得讓人連一分鐘都無法待在戶外。
蟬鳴唧唧,震耳欲聾,紅燦燦的鳳凰花佔滿枝頭,把耀眼的綠排擠到焦點外。
不過,這麼熱的天,操場上還是有不少學生在拍照,年輕的臉龐帶著不解世事的燦爛笑靨,各種搞怪的表情動作,一陣一陣的YA、笑聲、尖叫聲不時傳來。
今天是莘辰高職的畢業典禮,這個學校最有名的是服裝科和餐飲科。
每年的畢業典禮過後,緊接著會有兩個展,一個是在禮堂表演的設計展,一個是在餐飲大樓辦的金廚展。
金廚展會由應屆畢業生當場制作糕點、甜食,以及中西餐點,因為規模盛大,往往吸引不少五星級餐廳到此征選新進員工。
設計展的目的和金廚展一樣,除替學校增加知名度之外也有幫助學生順利進入職場的意思,因此每屆的畢業生都會卯足全力籌備這重要的展演。
而閔鈞之所以出現,理由是——他的父親是莘辰高職的校董。
陸家是辦教育出身的,從閔鈞祖父母那代就是,但比起教育業,下一代更喜歡從商,因此現在提起陸家,大家只會聯想到億新百貨。
打不打算挖掘新人進公司?當然!否則干麼浪費時間坐在這里?
不過閔鈞並沒有抱持太高期待,畢竟這只是高職畢業展,對于設計這種能力,短短的三年培養不出成熟度足夠的設計師。
包何況現在的台灣年輕人,比起能力更看重學歷,恐怕這批畢業生有八成以上會繼續升學。
展覽尚未開始,手機叮一聲響起。
有信?閔鈞打開郵件瞄一眼,是父親寄來的,他不耐煩地關掉。
三秒,電話鈴響,他直覺認為是父親打來確認的,看一眼來電名字,發現不是,他笑了,接起電話。
「喂,哥,我找到適合的辦公室,你什麼時候過來看?」陸閔泱興沖沖說道。
「多大?」
「扣掉公設還有二十坪。」
才二十坪?閔鈞皺眉。
電話那頭急忙解釋。「哥,我們的資金不多,公司剛開始,五部電腦、五張桌子,再加上一個小會議室就夠用。」
「知道了,把照片、地址傳給我,我找時間過去。」
「要快點決定,不然會被人搶走。」
「好。」閔鈞剛掛掉電話,禮堂的燈光瞬間暗下。
表演開始了,音樂從四面的立體音響中傳出,幾秒鐘後,舞台燈亮光起,八名表演者已經在舞台中央站定。
第一個主題是「睡衣」。
首先登場的學生戴著發箍、大眼鏡,眼鏡遮掉半張臉,手里抱著一只玩偶,她穿著一件用各種深深淺淺的黃色布料拼接剪裁的睡衣,船形領、七分袖、長度到膝上十五公分處。
照理說這樣的衣服穿起來不會舒服,但不知道為什麼,整件衣服看在閔鈞眼里就是感覺舒服。
女孩笑得很開心,走到舞台前端時,她拿下眼鏡把眼鏡架玩偶的鼻子上,對著台下觀眾眨右眼嫣然笑開,這一笑,台下所有人都用力鼓掌,拚命叫好。
陸閔鈞清楚,為什麼指導老師把她排在第一個出場。
這麼漂亮的女生,全場的年輕男孩當然會為之瘋狂,就算將來她不做本行,當模特兒也能紅。
她是校花吧,他沒猜錯的話,走過開場,她還會再走壓軸。
禮堂外面搭出一個很大的休息室,學生的包包和表演服裝都擺在里面,隨著表演越接近尾聲,里面的人和物品就越少,大家都急著跑到外面拍照。
莊語萱坐在化妝鏡前,身上穿著純白色的婚紗,這是她最後一套表演服,她已經上台四次,為制作這套禮服,她把高中三年賺的錢全燒光了。
很貴,但很值得,指導老師看到她的作品後,說︰「一定會有廠商對你感興趣。」
認識的老師都夸她有天分,但語萱不打算念大學,她想先賺錢,洗過履歷、磨好技術後再申請國外的設計大學,她認為時尚流行這門專業應該多看、多走、多認識不同的文化。
不過,表演都快結束,陳立嘉怎麼還沒出現?
語萱有些不愉快,接連打二十幾通電話還是沒有人接,怎麼搞的,不是老早就約好要來看她的嗎?
媽沒來,陳立嘉也沒來,辛苦那麼久的事,突然間覺得……唉,她很想和最親近的人分享成就呀。
陳立嘉是她的男朋友,從國中二年級他們就是公認的一對,媽不同意她交男朋友,但陳立嘉對她實在太好,好到就算是暗渡陳倉,她都想和他在一起。
陳立嘉很帥、很溫柔、講話很幽默,雖然有點慵懶、有點驕傲,雖然有不少女生包圍在他身邊,雖然有一些些的小氣……不過她從沒有變過心。
原則上她是個很執著的女生,凡是認定了就很難改變,所以兵變這種事,她大概沒有能力實行。
「有沒有看到凌珊珊的肚子?腰圍繃死了,我听說她跟小楚借錢要去夾女圭女圭。」
一陣耳語傳進語萱耳里,她心髒一提,珊珊?怎麼可能?
凌珊珊是語萱最要好的閨蜜,語萱欣賞她的積極進取,欣賞她想要什麼都會用盡全力去爭取,她但願自己能夠和珊珊一樣,勇敢一點、說話大聲一點,不要那麼害怕得罪人。
其實她們的本質很像,一樣驕傲自負,一樣堅持固執,一樣對成功有高度想望才會成為好朋友,只不過兩人表現出來的大相逕庭,語萱是乖乖派,而珊珊是聰明圓滑派。
听見凌珊珊的名字,莊語萱豎起耳朵仔細听。
「怎麼可能,小楚是Gay。」A同學說。
念服裝設計科的男生,十個有九個是Gay,但也十個有九個否認自己是Gay。
「Gay就沒有精蟲嗎?Gay就不能酒後亂性?」
「你的意思是說,小楚把凌珊珊當成男的……上了?」
「啊,不然呢,她不跟別的男生要錢,干麼跟小楚要?是小楚天性犯賤喜歡到處撒錢?」
「凌珊珊是有多醉啊,連小楚都可以搞?」
「芳心寂寞嘛,又沒有正常男生追。」
「誰讓她一天到晚和某人黏在一起,人家是校花、她是笑話,男生看不見她是理所當然的事啊。」
「真屌!凌珊珊和小楚有孩子,以後小孩要喊小楚爸爸還是媽媽?」
莊語萱憤怒,她握緊拳頭卻不敢站起來叫她們閉嘴,只敢死命瞪住鏡子里的女同學。
不久,凌珊珊和小楚表演完畢,兩人手牽手走下來,一面走、一面說笑。
語萱看見小楚,沖上前,很想一巴掌往他臉上巴去,但手停在半空中,臉上糾結無比就是打不下去。
她痛恨自己的膽小!
「你干麼?想打人哦,瘋嘍?」小楚盯著她停在半空中的手掌,皺皺鼻子,平常文文靜靜的語萱在發哪一國的神經。
「你怎麼可以酒後亂性,珊珊看起來像男的嗎?她還那麼年輕,有了孩子,你要她怎麼辦?你真的很、很渣男!」
隨著最後一聲「渣男」,她的手還是朝小楚身上打下去,雖然她的打和罵基本上不具威力,但她終究跨出一步。
凌珊珊听懂了,臉龐浮上羞愧,她抱住語萱急忙解釋,「語萱,你弄錯了,孩子不是小楚的,不關他的事。」
小楚也明白了,語萱是在替凌珊珊討公道,看在凌珊珊面子上好男不跟女斗,就當自己運氣背被狗咬一口。
小楚瞪語萱一眼,從旁邊走過準備離開休息室。
但語萱快步擋在小楚面前,伸開兩手。「不可以走,你到底要不要負責任?要不要和珊珊結婚?」
語萱從小到大,被強力灌輸「要乖、要懂事、要听話」的觀念,她根本不會吵架,與人對峙只有挨罵的分,但是今天她不可以視而不見,珊珊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必須講義氣。
「我為什麼要和珊珊結婚?」小楚睞她一眼,一臉莫名其妙。
「你做的事當然要你負責,你要是敢不負責,我就去告訴老師,讓老師找家長出面處理。」天曉得,要她說出這種話有多困難,但是為了珊珊她豁出去了。
「你哪只眼楮看見我做了什麼?倒霉!」呸,小楚朝旁邊吐口水去霉運。
「敢做就要敢當,除非你不是男人。」
眼見語萱執拗起來,凌珊珊一把抱住她,說︰「小楚,你快走。」
但那句「你不是男人」把小楚惹毛了,他挺胸走到語萱面前,指著她的鼻子說︰「這些話你應該去告訴陳立嘉,沒錯!耙做敢當,敢弄大珊珊的肚子就要敢當爸爸。」
舞台燈光再度亮起,一個美得驚人的新娘站在舞台中央。
她穿著一身簡裁簡單卻很有設計感的衣服,沒有蕾絲、沒有珠珠,只有用手工縫制出來的玫瑰點綴在領口腰間。
很難想像這麼簡單的款式,竟可以將新娘的優點通通表現出來,那麼年輕的女孩在婚紗的烘托下,看起來典雅高貴,像個真正的公主。
這樣的衣服不像高中生的作品,如果她不是有槍手,就是有驚人天分。
閔鈞本打算中途離席的,高中的成果發表會雖偶有佳作,但不多。
促使他留到最後一分鐘的原因,是想看看自己猜得對不對?他猜對了!壓軸確實是她,校花出場,滿場的男同學都歡呼尖叫起來。
這是表演,穿著新娘禮服的她應該表現出幸福甜蜜,語萱明白,所以努力把笑容撐住,只是眼淚不受控制……
珊珊肚子里的孩子是陳立嘉的,是她相戀五年的男朋友搞大的,並且他……選擇在今天和她分手。
方才電話終于通了,不是用自己的手機,而是用珊珊的手機打通的,這才曉得原來陳立嘉拒接她的電話。
听見她的聲音,在短暫的震驚與沉默之後,他說︰「我早已經到場了,我會看完你的表演,我很感激你陪我五年……」
五年?語萱不自覺地任淚水滑下。
她選擇婚紗,是想藉由表演告訴立嘉︰我想穿上它嫁給你,和你一起生活五十、六十年、八十年。
她手上甚至拿著他最喜歡的白玫瑰,可是……
她和他,只有五年,而且今天就是句點。
語萱走著、笑著也哭著,她努力維持幸福表情,卻讓哀傷泄露。
閔鈞坐在最前排正中間,他看得清清楚楚,淚水折射出來的光芒閃了他的眼。
他們是陌生人,留下只是想證實猜想正確,但是語萱的淚灼了他的胸口,悶悶的,說不出的煩躁。
語萱像彩排時那樣走到舞台正中間,一個公主式的行禮,然後將捧花往台下拋去。
她本來打算遠遠地拋到觀眾席中央,引發一陣尖叫、爭搶,可是她沒有力氣了,所有的力氣在听見分手那一刻被抽光,因此捧花只制造出一個小小的弧線,掉落在舞台前方,第一排正中央的男人身上。
但燈光集中在語萱身上,她看不見誰接到花束,只在屈膝行禮後,轉身繞回舞台後方。
她不見了,消失在舞台上,而那束白玫瑰靜靜地躺在閔鈞膝間。
「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語萱啞聲問,她忘記要乖、要溫順,只覺得胸月復間有一座火山正在爆發。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凌珊珊哭得眼淚鼻涕直流。
表演已經結束,多數的同學們已經離開休息室,只剩下十幾個動作緩慢的同學還在整理東西,發現兩人爭執,連忙跑過來勸架。
「搶我男朋友,不是故意的?挑逗他,不是故意的?和他上床,不是故意的?那什麼是故意的,懷孕嗎?」
語萱氣瘋了,她恨不得抓起所有能丟的東西全往珊珊身上砸,只不過她太膽小,太畏懼爭執。
「是你一直嫌他,既然嫌棄他,為什麼還要和他在一起?」
事情掀開,同學們都听見了,凌珊珊覺得很沒面子,她惱羞成怒,索性豁出去也對語萱大吼大叫起來。
「嫌不嫌棄他、要不要和他在一起是我的事,你憑什麼插手?」
「就算我不插手,他也不愛你了。」找到說詞,凌珊珊理直氣壯。
「他不愛我,也不可以愛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嗎?」她以為好朋友是用來相挺的,好朋友是用來分享喜怒哀樂的,沒想到她的好朋友想要分享的,是她的男友?
「莊語萱,你好自私,自己得不到就不許別人得到,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好朋友,為什麼不能成全我?」
語萱被堵得說不出話,什麼歪理啊,明明是珊珊背叛,怎麼會變成她自私?
她氣瘋了,揚手恨不得狂打凌珊珊一頓,但凌珊珊哪肯?比起語萱,她是大膽珊,從不吃虧的。
于是左手抓住語萱手腕,右手反甩她巴掌,啪!一聲清脆聲響,瞬間語萱臉頰出現一片通紅。
疼痛讓她反射地推凌珊珊一把,凌珊珊不甘示弱,用力抓住語萱的頭發,語萱被扯得頭往後仰,慌亂中,語萱也拽住凌珊珊的馬尾,兩個人拉拉扯扯、推推擠擠,再加上勸架的同學,場面亂成一團。
這時候,被凌珊珊急Call過來的陳立嘉沖進休息室,看見混亂場景,他大喊一聲,「不要打!」
他快速撥開眾人,拽住穿著長禮服的語萱一甩,導致語萱沒站穩摔倒在地,他卻只顧著飛快把凌珊珊護進懷里,怒問︰「語萱,你在做什麼?」
上的巨痛,謀殺了她的自尊心。
她在做什麼?很難理解嗎?她在質問「好友」為什麼搶走「男友」?她在捍衛自己的愛情啊!
可是他卻推倒她……護住凌珊珊?
像被一桶冰水澆下,語萱冷透了,身體冷、心更冷,這個男人居然是她想要走過一生一世的男人?
見陳立嘉護著自己,凌珊珊有底氣了,她抬頭挺胸指著跌坐地上的語萱說︰「愛情的規則不是先到先贏,而是更被愛的那個贏,立嘉愛我、我愛立嘉,我們為什麼要為一個不被愛的莊語萱放棄?
「莊語萱,你可以知足了,第一名是你的、冠軍是你的、天才是你的……所有的幸運都是你的,我們這些人是用來陪襯你的嗎?你有什麼了不起?」
「我沒要你陪襯我,成績是因為我舍棄所有玩樂得來的,你當了我三年的好朋友,難道看不見我多努力?」
「只有你努力,我們都在混?只有你是天才,我們都是蠢材?莊語萱,我要糾正你,我從來就不是你的好朋友,我憎恨你,是你自己一廂情願對我好。至于,你為什麼要對我好?你不過是希望我當綠葉來陪襯你這朵紅花。」
綠葉?紅花?原來……「你在嫉妒我?」
「沒錯,為什麼男生只看見你?為什麼老師只夸獎你?為什麼我暗戀陳立嘉,他卻是你的男朋友?為什麼只有你才能得到好男人?」
「這是你搶走他的理由?」
「哼,笑話,如果他愛你,我怎麼搶得走,問題出在你身上,你卻不反省,只會批評別人,立嘉就是這樣才受不了你。」越說,凌珊珊越咄咄逼人,沒有罪惡感、沒有羞愧,只有理所當然。
所以,全是她的錯?語萱扶著地板站起,緩緩走到陳立嘉面前凝聲問︰「她是對的嗎?你受不了我才移情別戀?」
陳立嘉痛苦地望住語萱,說︰「你不要這樣,珊珊已經懷孕,我媽要我跟她結婚。」
「回答我,我做了什麼讓你受不了?」語萱非追出答案不可。
凌珊珊看看陳立嘉,再看看語萱,插話。「立嘉,快告訴她,她的計劃、她的完美主義、她的夢想……通通讓你受不了!」
「是嗎?我的計劃、我的完美主義、我的夢想通通讓你受不了?」她重復凌珊珊的話,冷冷的目光迫著陳立嘉。
陳立嘉不斷閃躲,低頭沉默。
見陳立嘉不講話,凌珊珊越俎代庖。「莊語萱,你听清楚,他是男人不是機器,不必為了你的夢想拚命壓抑自己,你大可以去找個機器人當男友,不需要浪費這麼優秀的男人。」凌珊珊鄙夷地輕笑。「賺錢計劃?升學計劃?結婚計劃?育兒計劃?創業計劃?你那一堆計劃可以停止了,沒有任何男人受得了這種壓力,只有白痴才會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