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天早上醒來,沖進葉霜腦子里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分離。
說實話,她一點都不喜歡這個令人窒息的王府,從嫁進來的第一天起,她就得滿腦子使壞,並且想方設法阻止別人使壞,片刻不得休息。
但經過昨晚某人的告知,讓她終于清楚,說到底,她根本就是白忙一場,就算沒有她的插手,事情也會朝著既定方向走,所以離開是絕對好事,但不知怎地,她總覺得心里怪怪的。
像是不小心被魚鉤勾上,東扯一下,西拉一把,讓她的胸腔里,裝了不美妙的感覺。
所以她賴床,不想和分離面對面。
所以她抱著衛昀康的手臂,把臉給牢牢貼上。
所以她拚命吸氣,讓自己的鼻翼里,充滿他的味道,再然後,深吸一大口,讓他的氣息將她的肺葉徹底佔據。
「不早了,起身吧。」衛昀康低頭看著像只懶貓、蜷窩在自己身邊的葉霜,不免失笑。
他知道她早就醒來,只是賴著,不想離開被窩。
她搖搖頭,呢喃道︰「不要。」話落,她把他的手臂攬得更緊。
這是依賴嗎?她已經開始依賴他,舍不得離開他?這個念頭,讓他心情飛揚。
「左氏已經派人催過好幾次了。」
葉霜張開眼楮,嘟起嘴巴,悶聲道︰「她催,我就要听話嗎?不要,壞媳婦我當定了。」她們不只八字對沖,她們肯定是前世宿敵。
「為什麼不想起床?」衛昀康伸手輕撫著落在她額際的發絲,一下一下,順的不是她的發,而是他的心,他也不願意和她分離,只是快點把事情做個了結,他們才能真實擁抱幸福。
「因為……」因為什麼呢?她癟癟嘴,突然很想哭。「因為明天醒來,床上沒有爺。」
這話大大地滿足了他男人的自尊心,他笑彎眉眼,捧起她的臉,在上頭狠狠親上兩口。
「爺承諾,會盡快趕過去與你會合,好嗎?」
「要是又有人對爺使壞,怎麼辦?」
「還不相信爺?爺豈會讓人得了好處去?放心吧,比起你的三腳貓功夫,爺的本事大多了。」
這倒是大實話,葉霜點點頭,帶點撒嬌口吻盜用他的話︰「爺要小心、要謹慎,不可拿自己的身子去冒險,連一根頭發都不準掉,要全須全尾的出現在妾身眼前。」
她心底明白,他雖然講得輕描淡寫、篤定自若,可哪有那麼容易的,如果簡單,他不必耗費心血,多年籌劃,更不必想方設法把他們母子安置到安全的地方,還要把一票下人悄悄帶走。
「嗯,你也要乖乖听話,家廟里里外外我布置了近三十人,各個都是武功高手,絕不會讓你吃虧,但盡量別讓他們現身,不到緊要關頭……」
她打斷他的話︰「我明白的,爺要隱藏實力,讓對手不知道爺有多行。」
他點點頭,緊接著又再叮嚀,「早點出發,夜了,魑魅魍魎會趁機出來,我擔心半路上危險。」
葉霜聯想起半路被劫的世子妃,連忙彈身跳起,慌慌張張下床,小命重要,她要是真死了,就不是分別,而是永別了。
見她那副緊張的模樣,衛昀康又被她惹笑了。「別這麼膽小,有點世子妃的氣派行不?放心,我會讓衛五駕車,他的技術一流,車駕附近還有十幾個暗衛團團守著,沒把你的小命守住,他們不敢回來見我。」
听他這麼說,她的心安了一大半,坐回床邊,兩手勾住他的後頸,額頭與他的輕輕廝磨。
「這幾天先忍耐些,別沖動,別和尼姑們對上,等爺到了,自會掌控局面,到時,你想怎麼整治她們都行。」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變得這麼嘮叨,可是對她,就是有講不完的話要交代。
「我還沒受氣呢,爺就想著幫我出氣,爺就不怕把妾身給寵壞了?」
「爺樂意!」
拖拖拉拉、磨磨蹭蹭,葉霜又蹭出衛昀康的欲火,夫妻再交戰一回合,她方才忍住全身酸痛,下床離府。
離府前,禮數做盡,葉霜去向王爺和左氏請安告別,並再三保證會好好反省餅失,務求改進。
馬車從芷修院的後門離開了,葉霜把頭往外探,直到看不見衛昀康的身影,才把頭縮回車廂里。
模模糊糊、隱隱約約地,她感覺到思念在發酵……
一路平安,衛五在家廟前把葉霜和墨竹、墨蘭雨個丫鬟放下來。
在她們敲開大門之前,衛五從懷里拿出一塊蟒形玉佩交給葉霜,恭敬道︰「世子妃若是想見隱衛,只需要打開窗戶,將玉佩晃幾下,自會有人出現。」
「知道了,謝謝。」葉霜直覺回道,這是基本禮貌,幼稚園老師教的。
但她的回答卻讓衛五飽受驚嚇,哪有主子對屬下稱謝的?幸好他內功深厚,表情藏得很好,否則肯定會嚇到站不穩,他連忙一拱手,飛身回到馬車上。
葉霜對墨竹、墨蘭道︰「有武功的男人真帥,你們以後挑丈夫得挑這款的,誰都不敢招惹。」
她只是隨口玩笑,這回卻讓衛五真的吞下一頓飽嚇,駕一聲大喝,飛快驅使馬車回府。
墨蘭、墨竹看著衛五像被鬼追似的背影,臊紅了臉,埋怨道︰「哪有主子這樣對丫鬟講話的,嚴嬤嬤不在跟前,主子連樣兒都不裝了。」
葉霜失笑,拍拍她們的肩膀道︰「主子我這是真心建議。」
墨竹、墨蘭還沒應聲,大門咯一聲,緩緩打開,一行數名尼姑站在門後,幾雙眼楮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著葉霜。
葉霜看了站在最前頭的那個,心道,有這麼獐頭鼠目、尖嘴猴腮的尼姑嗎?如果相由心生是有道理的,那眼底塞滿狡猾的女人,心里怎麼裝得下神佛?
對方審視她們的同時,三人的目光也輪流在尼姑們身上轉過。
尼姑有六個,三個年輕的,兩個三十來歲,領頭的明慧師太約四、五十歲左右,只是看起來既不明又不慧。
葉霜跨進家廟,門後是一間頗大的院子,院子里有棵大樹,樹下有石桌石椅,上頭積滿塵土,很顯然石桌椅只是裝飾用的,平日很少人使用。而大樹的另一端有一口古井,井邊刻滿字跡,不知有多少被關在此處的怨婦,閑來無事在上頭留下手筆。
院子中央是一間佛堂,供奉幾尊神像,佛堂兩邊各有三間房,井旁有一條可容三人並肩行走的小徑,應該是直接通往後院居處的路。
明慧的目光在葉霜身上轉過兩圈,赤果果的寫著——虎落平陽,龍困淺灘,葉霜,你死定了!
墨竹是個挺大膽的姑娘,卻也被明慧的眼神給震住。
葉霜心里有底,宴無好宴,會無好會,這些天她得小心些,免得給了借口挑釁。不過她不是太害怕,有爺在後頭等著收拾呢,明慧敢在她身上施法,她就敢在她身上放蠱。
「到了這里,世子妃得放下一切,好生反省餅錯,修身養性,甭再端著身分,自以為高人一等。」
明慧的聲音像石頭在鐵板上刷磨,听得三人雞皮疙瘩掉滿地。
葉霜不禁月復誹,王府這麼有錢,怎麼收尼姑也不挑挑素質?不過表面上她仍笑咪咪的回道︰「是,謹遵師太教誨。」
只是她自個沒發覺,在說這話的同時,她的右眉挑動了幾下,要是衛昀康在場,一顆心肯定也會跟著彈幾下,才叮嚀她別沖動的,哪里知道她本性難移。
「每日寅時四刻起床,到佛堂做早課,用過早飯後,打坐修禪,再回房里抄經文二十遍,申時做晚課,晚課後用過飯,再抄經文二十遍。」
一天只供兩餐?沒有魚肉、沒有足夠的蛋白質,教人怎麼活?但葉霜沒同她爭辯,還是乖巧回答︰「是的,師太。」
見葉霜沒有被自己刁難到,明慧立刻又道︰「除了做功課外,擔柴挑水、灑掃院落、清洗衣物,雜事兒亦不能落下。」
「是的,師太。」
明慧在等她變臉,沒想到她始終笑吟吟的,一口一句應得順暢,讓她連挑剔的機會都沒有,一時間,竟拿捏不準她的心思。
葉霜安靜的等待對方吩咐,半點不心急。
明慧發現她說的話沒有達到預期效果,竟道︰「夜里,世子妃盡量待在屋里,別四處亂逛,尤其千萬不能靠近井邊。」
「為什麼不能靠近?」
見葉霜終于出現好以外的答案,明慧的表情多了幾分滿意。「衛家曾經有位犯事的姑娘被送來家廟,心不靜,不願思過,幾次想從家廟逃出去,卻沒成功,心頭有怨,乘夜往井里跳進去,隔幾天才被人發現,發現的時候,整個人都泡爛了,從那之後,經常有人看見衛姑娘在井邊徘徊。」
葉霜暗自冷哼一聲,想嚇唬她?拜托,她就是一縷飄飄蕩蕩的冤魂,飄到這個時代借尸還魂,如果要寫履歷表,她可以把當過鬼寫在上面,所以女鬼對她而言,不過是老同事罷了,沒什麼好怕的。
「難怪……」她點點頭,雙手負在身後,慢慢地繞著井邊逛個兩三。
「主子,難怪什麼?」墨蘭問。
「我一進到這里,就覺得冤氣特別重,師太,只有一個衛家姑娘死在井里嗎?不對哦,我怎麼看見……」
「看見什麼?」墨竹接話。
葉霜指指那組石桌椅,說道︰「那里有位少婦,琴彈得極好,她正幽幽地看著師太呢。」
家廟里的冤魂多了,光是被左氏送進來的通房、侍妾就有四、五人,最有趣的是,她們都是進來了,卻再也沒有出去過。
昨兒個衛昀康告訴她幾樁八卦,其中一樁就是吊死在大樹下的李姨娘。
兩年前她被冤枉推三房小少爺衛平亞下水,被送往家廟反省,當時她極受王爺寵愛,王爺相當喜歡她那一手好琴藝,說是聞之忘憂,但左氏怎麼允許有人讓王爺忘憂?怕煩惱多,在圔子里種上幾株忘憂草就行啊,它可不會和左氏爭寵。
葉霜的話一出口,幾個尼姑紛紛變了臉色,明慧更是嚇得雙唇發抖,闔都闔不起來。
葉霜猜想,當初虐待李姨娘的,她肯定佔大份兒,想到這兒,她右眉挑了挑,走到大樹下,像在同人對話似的,不一會兒,她又走回明慧身邊,說道︰「師太,那位少婦說她是冤枉的,她沒有害人……」
「住嘴!不要再說了,你是妖孽、是鬼魅!」明慧眼底滿布驚恐,連連退後幾步。
「師太,你看不見嗎?明通大師說過,修練之人都看得見神鬼的啊,當年我便是听從明通大師的話,開始接觸佛法,這才開啟天眼,怎麼會是妖孽呢?」她邊說,邊朝明慧走去。
見狀,明慧驚懼大喊,「不要靠近我!」
葉霜乖乖地站定,臉上盛滿笑意,說道︰「師太別害怕,生平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葉霜不是妖孽,只是能看得見鬼神,既然師太不喜我靠近,我離遠一點就是,不知道師太還有其他吩咐嗎?」
「沒有沒有,你先回屋里打理打理,明兒個開始禪修。」
「是。」葉霜馬上應聲。
隨即一名眉目清秀、身材高挑的小尼姑上前,道︰「世子妃、兩位姑娘,請隨我來。」
「多謝小師父。」葉霜瞥一眼抖得像中風病患的明慧,微微一哂,便跟著小師父往後院走去。
後院頗大,有三排房子,排成n字形,左邊和中間兩排很明顯曾經整修過,窗紙整齊,右手邊那一排有四間房,其中兩間堆放許多雜物,舊櫥櫃、斷腳桌椅、掃把、陶瓦罐……物件眾多,共通點是蜘蛛絲滿布,微風拂過,要是再讓月光一照,會有鬼影幢幢、陰森詭魅的感覺。
敝的是,小尼姑沒把她們帶往左邊或是中間那排的屋子,而是帶她們走到雜物間旁邊的那一間。
打開門扇的同時,灰塵迎面飄下,惹得葉霜咳嗽連連。
「敢問小師父法名?」用語謙遜,但墨竹的口氣半點不客氣。
「師父喊我明清。」
「請問明清師父,那兩排屋子有住人嗎?」墨竹滿臉不悅,那兩排屋子明明比較新,為什麼不讓她們住在那里?
「回施主,並沒有。」明清稟實回答。
「既然如此,為什麼讓我們住這間破爛屋子?」
明清微微一笑,回道︰「這雖是間破爛屋子,可往往能夠撐過風雨,救人性命,有些屋子看起來光鮮亮麗,可風一吹就倒。」
什麼鬼話?墨竹正要出聲斥責,卻讓葉霜攔下來。
葉霜抬頭與小尼姑對望,發現她眼底的狡黠,她的眼神明亮清澈,帶著些許善意,人會騙人,但眼楮騙不了人,她猜測,她並沒有惡意。
目光一轉,葉霜發現她的手和腳板比一般小泵娘略大些,耳垂沒洞,虎口處有厚繭,臉上的皮膚是白的,但那雙手背有些黝黑,她不禁笑了,點頭道︰「我們就依小師父的話,住在這里吧。」
小師父朝她們略微欠身後,便轉身離開。
葉霜看了一會兒她的背影,才走進屋里。
這間房,很久沒人住了,到處都是灰塵,不過一想起那個要幫自己出氣的爺,葉霜笑了,既來之,則安之吧。
「墨竹、墨蘭去打水吧,這屋子不好好清理一番,晚上可住不了人。」
「到井邊打、打……打水?」墨竹驚嚇得雙眼圓瞠。
葉霜看了直覺得好笑。「傻子,你被人家唬了,明慧本想講幾句話,給足下馬威,沒想到我根本不接招,才編出一個井邊鬼的故事來嚇我。」
「可主子不是也看見大樹下……」
「呆子,是假的!」墨蘭用力戳了下她的額頭,沒看見主子笑得那麼得意嗎?
「假的?」墨竹驚道。
「她想嚇主子沒嚇成,反被主子給嚇回去,什麼師太,根本是個混飯的!你啊,平日里膽子大,說話比誰都嗆,這會兒倒被個莫須有的鬼給嚇著了。」
「快點動手吧,再不整理,天色要暗了。」葉霜一面說著,一面卷起衣袖。
她把衛昀康的話牢牢記在腦中,這幾天,再大的委屈她都吞,保住小命是重要課題,什麼為難都是小菜一碟,她不會放在眼里。
不分主僕,三人分工合作,不到一個時辰,屋子就打掃干淨了。,
整理好房間、洗漱過後,暮色游入,家廟的第一天生活正式展開。
墨蓮到前頭要晚飯,人家一句「過了申時就不供飯」,把她給頂了回來。
墨竹想去同尼姑抗爭抱怨,但是看見葉霜變魔術似的,從包袱里變出一盒點心,笑容立即擴散。
「主子,你怎麼知道要備下這個?」
「咱們來這里定要受難的,想想,幾個尼姑能怎麼為難咱們呢?人的生活月兌離不了食衣住行,行?咱們本來就不打算出門,為難不到。住?再差,也只能是家廟里最破舊的屋子,至于衣服嘛,是咱們自己帶來的,想為難?沒門兒!說來說去,她們也只能從食物上刁難了。」
墨竹看著被自己咬了一口的桂花糕,憂心忡忡的問︰「如果她們真的在吃食上刁難,這些吃完,明兒個怎麼辦?還是省著點兒……」
「放心大膽的吃吧,你家主子不會餓著你的。」葉霜拍拍墨竹的肩膀,笑眯了眼,接著她拿起一塊餅往墨蘭嘴里塞進去,這丫頭性子拘謹,往後她們只能彼此依靠了,再分主僕上下,沒意思。
墨蘭領會了主子的意思,笑了笑,開始吃起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