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悠揚的琴聲從蘇將軍的宅邸傳了出來,輕快的曲調訴說著彈奏者的心情。
守在蘇紅櫻房外的梓兒輕咬下唇,咬住不敢出口的憂心忡忡,三小姐這次做得太過了。
杏兒提著食盒走來,看見梓兒,馬上笑眯了雙眼,迎上前道︰「梓兒姊姊,這是福滿樓的點心,二少爺排了老長的隊才買到的。」
「二少爺一買回來,你就曉得先給三小姐送來,可真夠乖覺的。」梓兒拉起笑臉,掐一把杏兒圓圓的小臉。
這丫頭才進府不久,光靠一雙好眼色就討好不少人,只是這份聰明伶俐千萬別在三小姐面前顯露,她自己已深陷泥淖,逃無可逃,但願這丫頭的運氣比自己好。
杏兒湊近梓兒,在她耳邊神秘兮兮的道︰「我听說將來三小姐是要當皇後娘娘的,不趁現在巴結,等什麼時候?」
「難不成你想跟著三小姐嫁進宮里?」梓兒橫睨了她一眼。
「我可沒這福氣,我只想啊,梓兒姊姊,如果你隨三小姐進宮,往後回府,可不可以同我說說皇宮長什麼樣兒,窗戶桌子是不是真的全用黃金做的。」
梓兒失笑,戳了她額頭一記,眼見游管事走近,她從懷里掏一串銅錢遞給杏兒,說︰「你到二少爺跟前回話吧,就說三小姐很喜歡。」
「是。」杏兒喜孜孜地把銅錢收進懷里,一蹦一跳地往前院去了。
游管事走到蘇紅櫻屋前,梓兒向左右看了一眼,把人給領進屋里。
待兩人進屋後,杏兒臉色一凜,腳跟一旋,快步跑到蘇紅櫻屋後,縱身一躍,跳上屋頂。
「稟三小姐,藥已經送進唐漾屋里,今兒個晚上那丫頭就會動手。」游管事低頭道。不知道為什麼,他對三小姐有種說不出的畏懼。
「不會再失誤吧?」蘇紅櫻冷冷的問道。
「絕對不會,那丫頭的弟弟還在我手上。」
蘇紅櫻這才微微一笑。很好,新娘子死了,她倒想看看明天的喜事要怎麼辦得起來,接著她又想到一件事,再問道︰「凌馥雙那邊呢?」
「一把火燒光了,縣官領了衙役堪察,找到六具尸體,一男五女。」
那就對了,連一個都沒有逃出來,她滿意的微揚起細眉。「沒有人看到吧。」
「回三小姐,那個晚上藥下得足,別說村子百姓,就是他們養的雞鴨豬狗,也睡得不省人事。」
「做得好。梓兒。」
「是。」梓兒應了一聲,馬上從櫃子里取出千兩銀票遞給游管事。
游管事千恩萬謝地把銀票收下,可梓兒忍不住同情地望了他一眼,小姐做事從不留下讓人可以拿捏的把柄,很快的,他也會和趙三一樣下場吧。
游管事離開後,梓兒關上房門,听見身後傳來一陣幽幽嘆息——
「梓兒心軟了?這可不行,日後,那個至高至尊的位置還得沾不少血,你得幫我。」
聞言,梓兒一陣心驚,急急跪在她跟前。「梓兒不敢,小姐饒命。」她不斷磕頭,每一下都磕得又沉又重。
蘇紅櫻嗤笑出聲,柔聲道︰「甭磕了,萬一傳出我虐待下人的流言,會壞了我的名聲呢。」
梓兒的動作一頓,心中一陣茫然,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響應。
蘇紅櫻又輕笑兩聲。「傻丫頭,怎地這麼實誠,不過我就愛你這性子!」說著,她掐破一顆紅櫻桃,鮮紅的果液流得滿手。
怎麼會死了?怎麼可能?那麼聰明的女子,怎麼會被一場大火給滅了?
暗子杉一雙眼楮布滿血絲,自霍平從莊子帶回惡耗的那天開始,他就無法入睡,心像被人用利刃給剖了,再也無法完整,疼痛漫過全身,哀傷腐蝕了他的靈魂。
他不停自問,是他的錯嗎?
是的,是他的錯,他應該帶著凌馥雙一起回京城,又或者他應該讓她拿著賣身契遠離,那麼她會保住命,會得到她一心一意想要的自由。
是他的錯,他不該口口聲聲會保護她卻沒做到。
是他的錯,他不該差霍平去送信,應該讓他立刻回到莊子上。
是他的錯,他不該讓五哥把凌馥雙的事告訴父皇,不該急著讓她在父皇跟前露臉,不應該為明年的選秀過早布局……
她死了,他永遠失去她了……他好不容易有了想要疼惜的人,為什麼會換來這樣的結局?
虎目蘊淚,喉結微顫,綿密的酸楚從空氣里集聚,絲絲縷縷,如梅子細雨浸染,悔恨愧疚將他折磨得形銷骨立,徹骨寒冷一寸寸自身上滑過,他的心、他的胃,卻翻騰得像滾水里跳動的丸子。
他控住顫動雙手,緊咬牙關,冷厲的目光里透出恨意,驀地,拳頭狠狠捶上桌面。
到底是誰殺了凌馥雙?!是柳氏不甘心凌馥雙入了皇帝的眼?還是蘇紅櫻……如果讓他查出凶手,他發誓,定要親手將對方碎尸萬段!
「爺,杏兒來信。」霍平快步進屋,將信往前一遞。
他的雙眸下方也有兩道濃濃的墨黑,他的臉色鐵青、目露恨意,他和主子一樣痛恨放火的惡人,不僅為他的干妹妹,也為嫻靜溫雅的筆兒。
暗子杉打開信,迅速讀過,瞬間,劇烈的恨意讓他五官狂怒扭曲,額頭青筋畢露,目光中透出肅殺之意。
看到主子的反應,霍平知道答案了。「爺,是蘇紅櫻嗎?」
暗子杉點點頭,把信交給霍平。
霍平緊皺著濃眉,接下後速速閱過,接著用燭火將信燒成灰,表情變得益發陰沉。
「霍平,去告訴五爺,我等不了三年。」
「是,屬下也等不了,送過信,屬下先去滅了游管事。」
「你以為蘇紅櫻會讓他活著嗎?放心,那個心狠手辣的女人會親自動手,你甭去,別髒了手,更別露出形跡,我要蘇紅櫻到死,都不知道原因。」傅子杉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間擠出來似的。
「是。」霍平轉身離去,似一陣風刮過,轉眼消失無蹤。
屋里一片寧靜,守在外頭的阿喬卻膽顫心驚。
這些天,主子很嚇人,不吃不喝是小事,後院的竹子全遭了殃,折的折、斷的斷,主子把所有的怒氣發泄在竹子上,看來主子對凌馥雙這個丫頭,可不僅僅是上心,而是愛極了。
他看一眼滿院子的人,大伙兒都在等,每個人都對他使眼色,他也心急啊,不早了,主子再不出門,會耽誤迎娶的吉辰,可這時候要他進去勸,不是推他去送死嗎?
唐漾姑娘的娘是淑妃的妹子,姊妹倆感情好得不得了,唐姑娘的娘時不時會帶著唐姑娘進宮向淑妃請安。
不過三、四歲大的唐姑娘,那副可愛的小模樣就迷倒一票皇子,一張伶俐的小嘴更是哄得淑妃暈頭轉向,一句戲言,就說要把唐姑娘迎進門當媳婦,還叫幾個爺排排站,讓唐姑娘自己選丈夫。
唐姑娘從小和幾個爺一起長大,稱兄道弟的,感情甚篤,之前他還以為皇上會將唐姑娘賜給五爺呢,怎麼說都是表兄妹,相較起別人也親一點,可是皇上御筆一揮,唐姑娘還是嫁給他們家主子。
老實說,他挺替爺叫屈的,因為那位唐大人是越活越回去了,別人家的官位是一路往上爬,哪像他,自從唐夫人過世,他娶進一個惡媳婦後,官就越做越小了,一路往下滑,所以人人都說,賢內助重要啊。
偏偏唐老爺連個兒子也蹦不出來,否則唐家多少還有指點望,可現在能指望什麼?日後爺哪有岳家可以倚仗,重返朝堂,聲音能大得了嗎?
他可憐的爺啊,如果馥雙丫頭還在,至少可以陪陪爺、逗爺笑笑,現在……
「時辰真的不早了,喬管事你看……」喜娘著實等不下去了。
阿喬認命,也只能把脖子磨硬一點,等著爺來砍。
他顫巍巍的推門進去,屋子沒亂,桌子沒變成兩段兒,爺坐在桌後,臉色平靜得彷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切看起來還好,可是他卻覺得被好幾根冷箭給射到,整個人像被厚雪給埋了,但他還是鼓起勇氣道︰「爺,吉時快到了……」
聞言,傅子杉揚眉,目光射去,阿喬用力一哆嗦,尿都差點給抖了出來。
凌馥雙自怨、自恨、自責,如果不是她妄想改變命運,不是想要與前世不同,不是她非分地相信人定勝天,不是她過度膨脹的自信,大家就不會死了吧?至少,不是現在死。
是啊,為什麼不回程家呢?如果她都能夠說動三叔父月兌離程家,當然能夠說動祖父護著母親啊,只要她不讓紙兒、筆兒陪嫁,那麼所有人都會好好的,對吧?她又折騰這一出,把自己弄成奴婢,拚死拚活想鋪就康莊大道,誰知道鋪出來的卻是一條血路。
那天,她又躲回溫泉去了。
她害怕得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她蜷縮著身子,試圖睡著、試圖遺忘,她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場惡夢,等她醒來後,她的家人都還好好的,一切都沒有什麼不同,所以她用力閉眼,用力唱歌——「我的寶貝寶貝,給你一點甜甜,讓你今夜都好眠;我的小表小表,逗逗你的眉眼,讓你喜歡這世界……」
凌馥雙唱過一遍又一遍,終于把自己催眠,只是這一睡,好難醒,她的意識在黑暗中彷徨,她試圖看清楚四周,但無論怎麼張大眼,始終看到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試著移動僵硬的手指,試著睜開沉甸甸的眼皮,但就是辦不到,她的唇舌很苦、喉嚨灼熱,她的神經除了熱和燙,感受不到其它,她的身子像飄絮似的飛啊飛,她的腦子混沌,世界變得模模糊糊,靈魂像是飛上九重天,又重重墜落人間,她在心悸與疼痛之間來回。
睡了多久?不知道,她只曉得醒來的時候,月亮高掛,萬里無雲。
凌馥雙跌跌撞撞奔著下山,她必須證明那場大火只是場惡夢,她得趕快回家,娘他們肯定擔心極了。
她一路跑,一路安慰自己,她不敢哀傷,拚命扯開微笑,她想象有美好的畫面,甚至想著張嬸給她炖的雞湯正在咕嚕咕嚕的冒著泡泡。
就算那場大火真的發生過,但她連穿越這種事都遇到了,說不定又遇到時間倒流,回到五天前或是一個月前,娘和所有人都還活得好好的,之後她會因為已經經歷過一次,帶著他們避過這場災禍。
是的,就是這樣!
凌馥雙越跑越快,終于,她跑出了山林,看見未收成的山藥和那堆跟佃農要來的稻草了,她還看見……她猛地停下腳步,彷佛瞬間被抽光全身力氣似的,她癱跪在泥地上,愣愣的望著前方。
不是惡夢啊……沒有重生、沒有時間倒流、沒有從頭來過的機會。
她失去親人了,失去在這個時空里的一切……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痛苦的仰起頭,望向星子燦亮的夜空,她好想問問老天爺是不是在開她玩笑,如果穿越的目的是失去,為什麼要她來這一遭?
凌馥雙在泥地上呆坐許久後,才緩緩站起身,來到已經成了許多傾頹焦黑木塊的家,她甚至連門在哪兒都分不清了。
她什麼都沒有了,怎麼辦?她還能依恃什麼?
凌馥雙用兩手用力敲著自己的頭,她努力想好久好久,突地,一張笑臉出現在她的腦海中,跟她說——
你乖乖的,以後爺會待你很好。
我會讓你做喜歡的事,成就你的夢想。
是啊,她怎麼忘了,她還有爺啊!
終于升起一點希望了,現在的她已經無暇顧慮三妻四妾的問題,她只能想著爺,想著他的懷抱和他給予的安全,就算這樣會變成壞女人,她也不管了,她要找到他,求她幫她揪出凶手!
她很餓很渴,也累得撐不起精神,但想到了傅子杉,她硬是榨出最後兩分力氣,她步履蹣跚的往前行,她要找到她的爺!
就這樣,凌馥雙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渾然未覺自己有多狼狽,支撐著她的,始終只有傅子杉的那張笑臉。
天漸漸亮了,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她終于進城了,她抬起茫然的目光四處張望,她確定好霍爺爺家的方向,再深吸一口氣,繼續往前。
突地,她被人推開,踉蹌間差點兒摔倒,一個好心的大叔扶住她,她點頭道謝。
她又听到有人高喊——
「新郎來了、新郎來了!大家快看啊,新郎長得多俊俏!」
「今兒個誰家要嫁女兒啊?」
「唐大人家啊!」
「是哪個閨女?」
「听說是前夫人的女兒,叫唐漾。」
唐漾這個名字,像是一根針,用力刺進凌馥雙的神經,劇烈的心痛抓回她渙散的神智。
原來爺今兒個要迎親啊,她都不曉得呢……
熱鬧的迎親隊伍往前行,爆竹聲、喜樂聲不絕于耳。
凌馥雙把頭抬得高高的,努力想看清傅子杉的模樣,終于,她看見了,他英姿煥發、卓爾不凡,天底下有幾個人可以和她的爺相比。
她的爺啊,今兒個迎娶美嬌娘,沒想到她歷劫歸來,竟沒錯過爺的喜事,可是她的心好痛,她不想哭,想大笑,眼前卻一片模糊,眼淚不受控制的一滴滴往下掉。
凌馥雙,不許哭!她搖搖頭,想要止住淚水,卻又搖落一串清淚,然後再一串、再一串……
她怔怔地看著他從眼前走過,那樣的意氣風發,那樣的幸福愉悅,她又錯了,一錯再錯。
爺給了她三分顏色,她便迫不及待開起染房,卻忘記唐漾才是他珍視的終生伴侶,她怎能認定他的懷抱很溫暖,他就該出借胸膛?沒這個道理的,他沒有義務承擔她,穿越是她的事,與他無關,況且說穿了,他們只不過是這段時間的朋友。
一句句的界定,一寸寸的距離,她慢慢退出有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