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陰玉兔 幕五︰聚散離合,本是人間世事

轎子顫顫巍巍地順著人潮流向正陽門,瑞瓊掀起簾子抬頭看去,隨著上面某位權貴的一聲令下東西兩邊萬串爆竹齊響,一瞬間煙火繚繞,萬道銀光竄向夜空,劈開昏暗的夜色。

震耳欲聾的爆竹聲響徹雲天。人們捂住耳朵,笑著叫著,騰起的火樹銀花夾雜在燈火煙花之中,說不出的漂亮。雖說是半夜,但是沿街各店鋪懸掛著不滅的燈火,照得整個街道明亮如白晝,人流滾動的街道兩側還擺著不少的地攤兒,古字畫、首飾銅鏡胭脂水粉、小孩子喜歡的糖葫蘆、糖人,惹得眾人嘻笑留連,熱鬧非凡;這還不算,臨近城樓的空地上搭起的戲台上,名班名家們正在演出拿手好戲,只听到台下叫好聲連連,讓這片聲浪更加磅礡。

和這種喜慶氣氛完全相反的是緇衣的神情。

憤恨的,充滿了刻骨仇恨的表情扭曲了整張清秀的容顏,雙手緊緊地捏住衣襟,恨不得將那綾羅綢緞揉碎。

「緇衣……」

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可怕的他,平時的他雖然傲慢又驕傲,脾氣也不好,但是卻從來沒有這麼可怕過。

想起他即將面對的不是別人,正是殺父殺母的仇人,如果不露出這種表情那才奇怪。但是瑞瓊卻不想看到他這樣的表情,也不想讓他就這樣仇恨下去。

以前明明可以感覺到那種隱藏在凶惡外表下縴細柔弱的心靈,現在卻仿佛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黑紗,遮得嚴嚴實實。

不想這樣……真的不想這樣。

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垂放在膝蓋上的手,剛一踫卜,緇衣就仿佛受到了驚嚇一樣,手指猛地蜷縮起來。他的體溫本來比別人略低,但是此刻卻熾熱得驚人。瑞瓊抬頭看向緩緩轉過來看著自己的秋水深眸,顫抖著說出安慰的話來「緇衣,不要害怕……緇衣,不要害怕……」

「……我沒有害怕,怕得是你。」挑起眉鋒,緇衣回答得傲慢無禮,卻也是平常的緇衣了。

淡淡地一笑,隨即鼓起嘴巴打算回嘴,轎子外面卻傳來了此刻最不想听到的聲音,「唉呀,這不是德郡王府的轎子麼?這麼說,里面的難道是瑞瓊格格麼?」

欣喜若狂的聲音听得瑞瓊雞皮疙瘩復起,柳眉倒豎,正想喝斥那個該死的紈褲子弟滾到一邊去,卻不料抬轎子的笨蛋奴才卻搭了腔,「回宗禮貝勒的話,正是我家瑞瓊格格……」

一听到宗禮兩個字,瑞瓊心中就叫了一聲「糟」,原本老老實實任由她握著的手猛地抽離,下意識地抬頭,就看到身邊坐著的緇衣那張秀麗的容顏上綻放出如花的笑顏。從來沒有見過他笑,準確地說是從來沒有見過除了嘲諷之外的笑,此刻這一笑宛若春風襲來,千樹萬樹花兒綻放,說不出的嫵媚也是說不出的漂亮,但是一雙眸子中跳動的光芒比蛇還毒,比狼還狠,看得瑞瓊渾身一顫,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格格,真沒想到格格居然有這個雅興過來看煙火。唉呀,听我這話說的,格格性喜熱鬧,自然是不會放過這場煙花的……幸好我建議爹爹辦這場煙火盛會,要不然也就遇不到格格了!」

歡心雀躍的聲音正好將那個紈褲子弟沒有大腦的形象演了個全,還真沒想到居然是端王爺那個好拍馬屁的家伙策劃出來的。但是轉念一想,此等可以溜須拍馬的事情,他豈有不摻一腳的道理?

開什麼玩笑?就是為了這個,結果害得自己不得不帶緇衣出來冒這個險!

將所有的事情都一古腦地推到那個笨蛋王爺身卜,瑞瓊側過頭來,清楚地看到緇衣長長的睫毛不停地顫抖著,梨花白的肌膚上閃過的光彩忽明忽暗,別有一種隨時都會消失的夢幻之美。

「……緇……」

罷開口說了一個字,就見到緇衣抬起手來,輕輕掀起轎簾,一張梨花素面笑得溫柔靦腆,正對著轎外詢問的宗禮,這一笑一看,只讓宗禮飛了三魂七魄,一時間,也忘了詢問如此美人和瑞瓊有何關系,只是怔怔地盯著那張天人笑顏直看,嘴巴忍不住也動了起來,「小姐……敢問小姐……」

緇衣抿嘴輕輕一笑,垂下頭來,眸子中卻閃動著再陰狠不過的光芒,直看得旁邊的瑞瓊心中一聲「糟糕」,正想伸手拉住他,緇衣卻已抬起腳來走下了轎子。外面街上人聲鼎沸,富家公子之流也不少,更有王公貴族流連其中,但是緇衣往那里一站,卻硬生生地闢出一片清靜地來。

也沒有什麼過多的姿勢,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就吸引了過路人的眼光,紛紛猜測著如此漂亮的小姐是哪家大戶的千金,或是什麼格格之類的貴族。宗禮的眼楮都直了,瑞瓊也隨著下轎他都沒有看到,他原本長相端正的臉上此刻盡是目瞪口呆——真是說不出得可笑。

「敢問這位相貌堂堂的爺兒可是當今端王爺的公子宗禮貝勒?」

語聲綿細溫柔,緇衣垂著頭巧笑倩盈,垂下衣袖的手卻輕輕發抖.想來恨之入骨,氣得發抖。瑞瓊探手過去捏住他的左手,先前還燙得驚人,現在卻冷得嚇人,不由得再用力捏了捏,想將自己的體溫傳過上一點。

「正是貝勒爺我,敢問這位姑娘是……」

宗禮的話音還沒有落,緇衣就猛地抬頭,雙眸中寒光猛現,先前偽裝出來的溫柔恬靜一把撕下,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語的仇恨和猙獰。

「我找的就是你!」

一揮手,寒光劃破袖子,眾人只看到和煙火相似的光芒仿若一條銀龍從緇衣的袖子中飛舞而出,筆直地劃向對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的宗禮貝勒。瑞瓊叫起來,雖然心中有了個譜兒,但是也想不到緇衣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這種事情來!

宗禮驚叫一聲,向後退了三步,身上穿的石青緙絲面貂皮褂子被劃開好大一個口子,連里面的內衣都裂了開來。一道血痕緩緩浮現,滾出的血液紅得驚人。

「保護貝勒爺!」

一瞬間圍繞在宗禮身邊的侍衛們齊刷刷地圍了過來,手中的武器對準居中冷笑正打算再撲過來補上一刀的緇衣,隨時可能將他就這麼弄死。這時候根本管不了那麼多,也不顧自己的臉孔被人看到了,瑞瓊抓住緇衣的胳膊,轉身就向來的方向跑去。開玩笑,怎麼可以讓緇衣死?

如此想著,瑞瓊加快了腳步,只听到身後緇衣足上烏金鎖鏈「鏘啷」作響,很是動听。

就是因為瑞瓊一直向前拼命跑著,所以沒有發現身後的緇衣與被刺傷的宗禮之間,別有他意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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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錮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膚色瑩白,細細看來比自己的手掌還要小上一圈,從袖子里散發出來的香味淡淡的,還帶著泥土的澀味.說不出的熟悉。腳步邁不開,拖曳著烏金打造而成的鎖鏈,只能听到煩躁的鏘啷鏘啷聲不絕于耳,緇衣跟著瑞瓊跌跌撞撞向著人煙稀少的地方跑去。

跑著跑著,不知不覺跑出了離那片被煙花人潮吞沒了的街道,很遠的地方,爬上了小小的山坡,隨後才停下腳步。

喘息著,感覺到心髒都要炸裂一般的難受,緇衣好不容易盤上的長發完全散亂成一團,發釵也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就連身上穿得整整齊齊的衣服都被弄得東零西落的,狼狽不堪。他前面的瑞瓊也好不到哪里去,長長的發辮也被奔跑以及涌動的人流弄得凌亂不堪,瑞瓊索性一把抓開辮子,讓滿頭烏亮柔滑的發披散了下來,縫隙間那雙炯亮的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是再熟悉不過的倔強。

「瑞瓊……你做什麼?」緇衣惡狠狠地瞪著她說不出的怨恨。

怎麼可能不知道他怨恨的理由。

尊貴的多羅格格鈕祜祿‧瑞瓊,毫無形象可言地叉住腰肢,滿瞼氣憤地看著同樣怒目而視的緇衣,語氣是說不出的火爆,「你白痴啊?!居然在那麼多人的地方去刺殺貝勒?你不要命了?當街殺人,你真的很聰明麼?你分明就是個大笨蛋!」

「我管他那麼多,只要那個該死的端王爺也能嘗嘗失去親人的痛苦,只要這樣就足夠了!」緇衣反吼了回去,瞪起眼楮站起身,惡狠狠地瞪著對面的瑞瓊,「況且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管我?你也只不過是和他們一樣的人罷了!」

這句話的尾音剛落,就听到「 啪」一聲清脆的掌聲響起。緇衣只來得及看到對面皓白的手腕劃破暗夜的沉寂,隨後左邊臉頰就是一陣火辣辣的燙。長發飛散,層層疊疊的黑發縫隙中只看得見瑞瓊漂亮的容顏上因為氣憤旎紅一片,而一向倔強不服輸的眼眸中也隱隱有水光閃現。

錯覺……麼?

緇衣沒有捂住臉頰,只是怔怔地轉過頭來,感覺到口唇中一陣甜膩的味道涌來,知道肯定是出血了。

不過為什麼挨打的是自己,哭泣的卻是瑞瓊?

緇衣想問但是被那雙充滿了怨恨的眼神一瞪,到口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瑞瓊瞼色鐵青地「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說話,一時間兩人默默無語,只听到遠處歡呼聲起,其中夾雜著鞭炮的聲響,更是顯得兩個人之前的氣氛是多麼壓抑。從這小山坡上遠遠望去,只見到綿延一片燈海,仿佛一直到大邊盡頭,和無盡的夜色融為一體,說不出的漂亮。

緇衣看著這片在深院中絕對不會看見的美麗,不由地痴了,一時之間忘記了和瑞瓊的對峙和爭吵,只是靜靜地看著那片幾乎把人吞噬進去的煙花燈海,心中煩亂到了極點。

他看著燈海,瑞瓊卻在看他。

夜風吹拂起絲絲縷縷的長發,讓那烏黑的色澤泛起一層暗淡的紫.為那本來就哀傷的面容更是增加了一抹更深更濃的悲哀。心跳得很快,忍不住抓住胸口的衣服,瑞瓊不明白心髒為什麼跳得這麼快,後來想想,只有在看到緇衣的時候才會有這種反應,看到阿瑪額娘甚至那些貝勒貝子都不會,就只有看到緇衣的時候才會如此,隱隱約約的,似乎有什麼東西冒出頭來,隨後就瘋狂地生長、無法抑制。

「為什麼看到緇衣那麼不愛惜他自己我就會生氣呢?」喃喃地把自已的心事說出來,讓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緇衣忍不住顫抖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回過頭來,看到的就是稚氣的小臉上從來沒有見過的認真。

「瑞瓊?」

「為什麼緇衣就是不知道我有多擔心呢?如果你殺了那個宗禮,如果你被人抓起來,哦,不……是被抓起來之前就被殺掉,我會多擔心?」

疑惑的目光看向喃喃自語的格格,一種不樣的預感油然而生,悄無聲息地向後退,但是還沒挪動多少,就被瑞瓊再一次伸手抓住。黑暗中只見到格外炯亮的眸子盯著自己,讓人心悸。

「為什麼你就是不知道我不想看到你受傷呢?什麼過去的仇恨,還有別的什麼……你不是一向和阿瑪這樣合作過來了麼?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就是不準你再傷害自己!」

糟……糟糕了……

緇衣顫抖著身子,很想逃離開那種就算是笨蛋也在清楚不過的熾熱目光,但是身體卻僵硬著無法動彈。最懼怕的事情居然有了最意想不到的結局,而這個答案卻將他、王爺還有瑞瓊推向了無底深淵。

不,不可以,不能讓這個局面更復雜了……

但是很不幸的命運總是愛愚弄別人。

「我終于清楚地知道了,我終于了解了自己的心情。」

雙手抓住他的手指,貼到自己胸前,瑞瓊慢慢地、大聲地說著自己好不容易覺醒的心意︰「緇衣,我喜歡你。」

「咻踫」一聲,從正陽門上飛出了一道銀光,照亮了半天的天空,也讓瑞瓊秀麗的面孔一覽無遺。

火樹銀花之下,小臉一派認真,那雙燃燒著熾熱情義的陣子死死盯著他的臉,訴說著自己好不容易覺醒的真心。

緇衣只感覺到手心發涼,背後冷汗直冒,但是心中卻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欣喜所填滿,瘋狂的、禁忌的欣喜夾雜著些許的恐懼和不安,佔據了他全部的內心。

不可以愛,但是卻無法控制。

身份、地位、計劃都不容許,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相互糾纏的手指無法分開,正如少女突如其來的愛情,盤踞心中,難以驅逐。

愛,不愛?還是根本沒有選擇愛與不愛的機會就已經被卷人情感的漩渦中,浮啊沉沉?

緇衣不知道,推一清楚的事情就是在這個讓人無法忘記的煙花之夜,改變了自己一生命運的激烈感情,就這麼突然而至,攪亂了原本可以說是平靜的生活,也為將來的悲劇鋪展開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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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回西苑的時候,天色已經蒙蒙發白了。

瑞瓊拉著緇衣隨便找了頂轎子回了王府,她從出來時的小門返了回去。

而緇衣從西苑高高的牆上向下望去,只見王爺神色不動,俊美的容顏冷冷地看著高坐在牆頭上一身女裝的緇衣,淡淡地問了一聲︰「你回來了?」

沒有驚訝,事實上早就猜到了王爺一定會在這里等著自己,緇衣冷著面孔從牆頭一躍而下,隨著足上的烏金鎖鏈發出清脆的聲響而穩穩地落在地上。

看著他滿臉的傲然以及不屑,重華也不說話,只是轉過身來向西苑內房走去。

看著他雖然已過中年卻依然挺拔的身影,緇衣想起了瑞瓊,那個刁鑽任性、脾氣火爆的女孩子——但是也一樣令人心痛。

走到大堂.重華拉開椅子坐下,看著對面滿懷心事的緇衣,也不說話,只是微微抬手,示意他不要客氣。懶得和他計較那些,緇衣冷冷地「哼」了一聲,隨即也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你知道我去什麼地方了吧?」

開門見山地點出兩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實,也懶得和他這樣一來一往地周旋下去。重華淡淡地一笑,眸子中卻宛如刀鋒銳利。

「你擅自離開西苑……本該取你性命。」

緇衣冷冷地一笑,拉起衣擺露出足上的鎖鏈,微微一晃,鏘啷作響,是說不出的諷刺。

「你將我囚禁西苑之中,不許我剃發,不許任何人進來看我,最後居然還用鎖鏈鎖住我……就是為了防止我逃跑不是麼?如果我離開了,那麼你掌握的可以威脅端王爺的棋子就消失了不是麼?你以為我會相信這些謊言麼?」

重華微微笑著眼楮卻眯了起來,精光四射,「……你知道了什麼?」

「你真正想要我做的不是這些吧?」緇衣眸子中波光閃動,正襟危坐,將所有的驕傲收起,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來的陰冷以及被仇恨侵蝕的悲傷,「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你也不會放任瑞瓊帶我出去了不是麼?」

重華微微一笑,不置于否,手指卻揉搓起來,顯然在思索著什麼。

「你不就是想要看我對那家伙的仇恨有多深麼?

你不就是想看我對你的忠心有多少麼?我親手刺傷了宗禮,冒著可能被無數長槍洞穿的危險做了那樣的事情,就是讓你相信我。所以你……你……」聲音越來越小;緇衣垂下頭去咬住嘴唇,似乎在掙扎猶豫著什麼,到了最後仿佛下定決心般地昂起頭來,大聲說出讓自己跨入萬劫不復之地的決定來,「所以你也可以再信任我一點不是麼?所以你也可以下定決心了不是麼?」

「你從我六歲的時候就將我關在這個西苑里,我一開始確實以為你是為了保有我這個人質好用來做對付端王爺的王牌,但是實在太久了不是麼?生怕別人不相信一個黃毛小子的話,你將我養大成人,如今時機到了卻又畏手畏腳的——是,我知道,僅憑我一人之辭說明不了什麼,就算鬧上了朝廷,皇上也不會相信我的。但是我卻可以為你做更重要的事情不是麼?

我們的利害關系一致,我是絕對不會背叛你的,所以你有什麼事情就放心交給我去做吧!

「嗯……你確實很聰明,聰明得……超乎我的想象,也可能是在我的想象之內……」

修長有力的手指模索著桌子上的茶杯,重華半眯著眼楮,考慮著也許決定著自己一生命運的事情,良久沒有說話。看著他微微彎下的脊背,緇衣居然有了一種格外蒼老的滄桑感,燭火一搖一晃,也讓牆壁上映照出來的影子忽大忽小。

隱隱的,听到那邊傳來更鼓的聲音,抬頭看,天邊的雲霞也仿佛被火燒灼一般,是再亮麗不過的橘紅色。重華撐起身子,緩緩站起,邁開步子向西苑門邊走去。

「王爺!」

緇衣追了出去,聲音仿佛震動著彼此的心脈,訴說著自己不容忽視也不容動搖的決心。重華沒有回過頭來.但是聲音卻震撼胸腔,回蕩在這個偌大的廳堂中,「我回頭讓幾個人過來收拾一下這個西苑,然後叫手藝最好的師傅過來一」

轉過頭來,飽含著復雜意味的眼神看了那隨風飄蕩的三尺有絲一眼,有著說不出的惋惜,「幫你剃發,那足鐐……也去了吧……」

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緇衣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這才向下猛地跪倒,大聲地應了聲,知道這是自己可以出外的許可。額頭緊緊貼在手背上,長發遮住了周圍再熟悉不過的景色,卻也遮住了他隨即露出的、充滿了得意的笑容。

听到西苑的大門被關上的聲音,這才緩緩直起身來,緇衣向頭頂上的屋檐著去,露出和剛才那種充滿仇恨的表情截然不同的笑容來,竟然是說不出的妖冶和說不出的嫵媚,「你看夠了吧?」

「果然不愧是我的親弟弟……」

朗笑聲起,一道人影從朝陽不太猛烈的光芒中逆光飛下,一個回旋落于緇衣面前。緇衣擰住了形狀姣好的眉,半是生氣半是抱怨地看著對面兄長衣服上半開的口子,溫柔而帶著一點甜膩的聲音埋怨著對方的過錯,「你怎麼還穿著這件破衣裳……還埋怨我刺你那一刀麼?」

來人慢慢步出牆下的陰影,一張原本英俊的臉孔上已經被得意所扭曲,正是不久前剛剛被緇衣弄傷的宗禮!

被吵醒的兔子,原本想撲向那邊站著和別人說話的主人,卻在不小心瞥到那張熟悉的容顏上格外陰狠的笑容時,忍不住抖抖耳朵,向後退了三步,隨後快速地向西苑邊卜的圍牆跑去。微風吹拂.亂花迷眼,不多時那團雪白的身影就被一片蒼翠吞噬干淨。

兔子剛剛跑到圍牆邊上,就听到了天敵的聲音。

「唉?兔子,你怎麼跑到這里來了?」

瑞瓊高坐在牆頭之卜,看著那團白白的東西,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訝。雖然說這只兔子調皮搗蛋,一開始遇見的時候也是在林中,但是現在天剛蒙蒙亮,按照它的生活規律。應該是窩在緇衣的被子里呼呼大睡才對,為什麼……

跳下牆來,剛想伸手把那小東西抱過來,但是兔子後腿一蹬,逃月兌了。瑞瓊詫異地看著那家伙又蹦又跳的模樣,確實和往常下同,它想做什麼?還是說緇衣出了什麼事情?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腦子就連鎖性地想起來很多事情,今天剛回來的時候就慌忙回了廂房、本來想稍微睡一會兒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眼,看到天亮,匆匆忙忙起來要去找緇衣,卻在出去的途中看到應該繼續酒醉睡覺的阿瑪出去上早朝。

難道說阿瑪其實是裝醉,然後在暗中調查自己和緇衣的事情麼?

細細想來這件事情疑點甚多,這個可能性最大。

緇衣他……

一時間瑞瓊的心仿佛被硬生生地撕成了碎片,一想到緇衣可能會被阿瑪遷怒,瑞瓊就慌了神亂了陣腳。咬住嘴唇,也不管兔子如此努力地在前面帶路,瑞瓊慘白著瞼向廂房那邊跑去。

緇衣,你絕對不能有事!絕對不能!

前方繁花快速向後倒去,紅的黃的白的藍的綠的,交織成一片燦爛七彩的光幕,讓瑞瓊忍不住眯起了眼楮。再次睜開的瞬間,就見到一片紛繁之中,一道白衣,俏生生地佇立在飛檐之下。

大好了,緇衣他沒事。

正想撲卜去打招呼,腳邁出一步之後,視線所及,隱藏在梨樹之後的身影也露了出來。

就算是化成飛灰一片都認得的男人,身為自己死對頭的男人,卻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王府中最幽閉的西苑里,面對著最不應該面對的人。

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瑞瓊掩住嘴巴,耳朵卻听到了不想听到也不想去承認的事實。

「這麼說,經過了這一次那老家伙總算是相信你了?」

宗禮模著下巴,說出來話引來了緇衣燦然的一笑,那是瑞瓊從來沒有見過的笑容。她所知道的緇衣雖然有著悲慘的身世,但是依然很驕傲、很霸道、脾氣也很壞,但是他的笑容卻流淌過一種透明的悲傷,不會這樣曖昧地笑,也不會露出如此陰險的表情。

他不是自己所認識的緇衣,卻也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緇衣。

為什麼……

「當然,費了那麼長時間,他終于肯相信我了。」伸手拉過一綹長發,緇衣唇邊勾勒出一抹曖昧的笑意,眸子中光芒流動,「為我剃發,就是說明我可以上出這個西苑了,可以堂堂正正地出去了……也就是說我會作為對付你們的最重要的棋子出現在大殿之上。

「故意放性自己的女兒接近你,等到合適的時機出現了再將你帶出去,再看你的忠心,可是他千算萬算,還是算不到我們為了徹底擊垮他,布下了一個長達十二年的局。陽光照在宗禮滿是得意笑容的臉上,刺得她心中發痛,他怎麼想也想不到,阿瑪為了對付他這個老敵人,居然捏造了一段那麼令人心傷的過往。什麼文字獄,什麼江南夫婦,什麼冤案全都是假的,都是我們一手安排的一場戲而已。而將阿瑪庶出的小兒子扮成一個平民,一直在這個西苑里呆了十二年……哈哈……他精似鬼,也不會想到那個天天念著報仇、又驕傲又任性的孩子居然是我的親弟弟,太可笑了!他是出了名的老狐狸,卻也不是我們的對于啊!」

「先不要得意得太早……那邊的事情如何?已經找了人去襲擊他了麼?把那個東西泄漏給他,隨後他交給我讓我指證你們,那麼就是我們反撲的時候了。」

緇衣輕輕的溫柔的聲音緩緩流淌,躲在樹後的瑞瓊捂住嘴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嗯,只要在皇上的六十大壽的宴席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將那假的罪證一抖露,這下子一是犯了欺君犯上之罪,二是誣蔑朝廷命官,三是皇上讓他肅清亂黨沒有做到,就算他是正黃旗的郡王,恐怕也是頂戴花翎不保了。

「嗯,說得也是。」緇衣淺淺而笑,隔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要確認的事情,「不過話說回來,那個謠言是真的麼?」

「什麼?」

「對我就不用裝傻了吧?」眉尖攏起,對這種態度有些許不滿,「不就是宮中謠傳出皇上在六十大壽的時候要禪位的事情?也就是因為這事兒才迫不及待地準備這些的不是麼?這時候去刺殺那個皇上也太傻了吧?又得不到什麼利益……」

宗禮「嘿嘿」地笑了起來,顯然在嘲笑他的見識短淺。

「就是因為這個刺殺皇上,才有價值。」

事情似乎更難以解釋了。

「此話怎講?」

「嗯,說的就是……如果在有意禪位之前,皇上就被刺客殺害的話,那麼禪位就不可能順利地進行了,不是麼?那些阿哥們誰服氣誰啊,自然亂成一團一……到時候就看站在誰背後的勢力大,那麼誰就能獲得那個帝位不是麼?」

緇衣「啊’了一聲,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就是說,只要挑一個看中的阿哥,加以扶持,那麼後面的大臣自然是下任皇上的最大功臣,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

「緇衣,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你也說得出口?」宗禮眉鋒一挑,語氣嚴厲,但是眸子中卻無半分惡意。

「哼,裝什麼啊……」毫不客氣地冷哼出聲,緇衣背轉過身去,「所以說只要朝中可以形成同樣大勢力的人物也不在了,那麼就沒有人可以做出同樣的事情,也就相當于這大清的江山就在你我掌握之中……確實夠毒……」

一時間只听到清晨寒冷的風呼嘯而過,吹動著他們的衣袂,有一種說不出的飄逸之感。可就是這兩名男子,剛才討論的、訴說的,卻是顛覆整個大清命運的事情。

「如此一來,德郡王確實是個棘手的家伙啊……」

輕輕呢響出聲,隨即緇衣冷笑出來,說不出的輕蔑,「真想看看他潦倒的情形。」

「對了,我不管這里的其他人會怎麼樣,他們是愛進宗人府還是充軍發配為奴,我只要那個多羅格格平安就好。」

緇衣眉鋒一桃,看向他的眼神有說不出的詭異,似是矛盾又是驚訝,縱橫交錯,分辨不出。

「怎麼?你對那個野丫頭動了真心了?」」怎麼可能?只是要挫搓那家伙的銳氣罷了。」

語音停了一會兒,宗禮似乎想起了什麼事,「對了,看那丫頭對你很好,她喜歡上你了吧?你可別和我搶女人啊!」

「真是真是……你還認真上了,誰會對那種黃毛丫頭動心啊?」輕柔的笑聲讓瑞瓊心中一驚,一時間驚得呆住,也不知道是恨是悲是苦還是痛。只听到緇衣的聲音里說不出的輕佻,也是說不出的輕蔑,「不過話說回來,你也要小心一點,她個性倔強,有仇必報,雖然現在看起來還沒什麼,但是真正惹火了她,後果可是很可怕的……」

「知道了,還會有我擺不平的女人麼?」

「嘿嘿」笑著,宗禮的聲音听起來有說不出的得意。只听得他們兩個又小聲交談了些什麼,隨後一陣衣服摩擦聲響,隨後只看到樹影中一道身影沖天拔起,幾個起落就消失了身影。從樹于旁偷偷看去。在枝與葉交錯的幻影中,一直站在那里的人兒昂起頭來,靜靜地凝視著男人離去的方向。良久,直到站得煩了倦了,才飄然離去。

輕柔得仿佛說給自己听的聲音隨風緩緩飄來,無情且冰冷,「宗禮,我不會讓你一直這麼張狂下去的。」

瑞瓊一直蹲在花叢中,看著那繁花綠葉中冷笑的容顏,看著他緩緩離去毫無感情的身影,緊緊地捂住嘴巴,怕的就是怒斥聲和痛哭聲就此沖口而出。淚珠大滴大滴地向下滾落,滴落眼瞼,滑落手指,滾入衣服中,滲了進去。

脾氣暴躁的兔子挨挨蹦蹦地跳到她身邊,看著她因為無助而哭泣的容顏。

阿瑪的事情,宗禮的事情,緇衣的事情,還有自己的事情,都讓原本堅強的心變得傷痕累累。

但是傷害自己最深的還是剛剛付出就遭背叛的感情……

緇衣,我喜歡你。

煙花夜里,握著他的手如此信誓旦旦的宣言,此刻卻仿佛最大的嘲諷,字字如刀,利入心中,淌下一滴滴鮮紅的血來。

知道自己的愛戀剛剛冒芽就枯萎掉了,瑞瓊哭了好久好久,等哭到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才倔強地站起身子,悄無聲息地走出了西苑。

西苑,封鎖的不僅僅是自由,還有人的渴望和傳惜,還有渴望愛情的心,這里就像是聚集了充滿猛獸的巢穴,將一切都吞噬得干干淨淨,渣滓不留。

等到夕陽的殘焰吞噬了天邊的雲霞,阿瑪敞開了一向緊閉的大門。京城中有名的剃頭師傅鞠躬入內,自己也跟著入了已經來過不止一次的西苑。抱著那只平時恨得牙癢癢,此刻卻只覺得格外親密的兔子立在一旁,看著最喜歡的流雲秀發隨著雪亮的剃刀散落,壓在心中的是無法消逝的被背棄的痛楚。

看著那一綹一綹落在地上的柔細青絲,瑞瓊清楚地知道那個無憂無慮、敢愛敢恨的少女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伴隨著改變了自己一生的十六歲的巨大,還有那個驕傲任性卻牽動著自己心弦的少年,沉澱在心中,變成了悲傷的紅,至此融入心田,無法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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