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江南,燕子湖畔——
這里是所有到江南的人都想一游的地方,不單因為湖色風光吸引人,更因為那家食堂的老板娘,美得令人驚艷。
那家食堂有個很奇怪的鋪名,叫做「放下」。
有人說︰那是因為看到燕子湖,心里有再多的事都會不自覺地想放下。
也有人說︰見過老板娘之後,再美的女人也會被放下。
不管是哪個說法,都沒有經過老板娘的親口證實。
「放下食堂」主事者是一名姓韓的二十歲女子,有個四歲多的兒子,听說丈夫去世後,為夫家所不容,被趕出門。當時她不知道自己已經懷上孩子,只好帶著嫁妝離開夫家,來到這個江南水鄉。
江南很美,湖光水色、地靈人杰,人人都說再丑的女子到這里住蚌三、五年,也會染上一身溫柔婉約。
確實,老板娘本就是個美女,在這兒住上這許多年,容貌不但沒有因為歲月而留下憔悴的痕跡,反而更增上幾分柔美。
她溫婉的笑容,總笑得顧客失心瘋,點了滿桌子吃不完的菜,讓食堂賺上一筆。不過顧客也並不虧錢,因為放下食堂的菜僅此一家別無分號,能夠買到、吃到,都算賺到。
這天,老板娘希帆握著兒子小憫的手,一筆一筆的教他寫字。
她並不贊成這麼早教孩子寫字,但小憫鬧得厲害,子京受不了,跑到她跟前訴苦。
「主子,您不教小憫學寫字,他老是對著牆上的掛牌和菜單牌子自己亂寫一通,萬一寫錯了,以後要改就更加困難了,定下的錢也不好三不五時的改。」說罷,熱血沖動的好青年卷起袖子就要當小憫的師父。
讓子京教?他那手爛字?希帆額頭降下密密麻麻交叉分布的黑線,于是她決定自己教。
但教了之後,才發現小憫真是個與眾不同、瀕臨絕種的稀有孩子。
她只听說過給孩子玩具糖果、帶他們出門玩,孩子會樂得大叫,倒沒听說過教寫字、讀書,孩子會像中樂透特獎似的瘋狂。
那天,小憫听說她這個娘終于松口肯教他寫字,他竟高興得樓上樓下跑三趟,嗚嗚啊啊的大叫好幾回,她乍看之下還以為他是紅皮膚的印地安人。
生個稀奇孩子,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希帆不打算追究答案,反正不管是好是壞,都不能把他給塞回肚子里從頭來過。
「主子,四月初六快到了,咱們又要賣泡菜餃子、酸辣湯和芋頭稞嗎?」
夏子京把賬本往希帆跟前一放,揉揉小憫的頭,他是小主子,照理說這麼做很不禮貌,但主子發話說小孩子不可以給他優越感,否則日後沒本事還自視甚高,就是人生重大悲劇。
優越感是什麼他不太確定,但他大概知道就是不能把小主子捧在掌心里的意思吧,可是小主子這麼可愛,不疼他很難耶……
離題了,他們正在談的是四月初六的菜單。
不知道什麼理由,主子堅持每年的這天,食堂里只賣兩道小吃和一道湯品,小吃就是泡菜餃子和芋頭稞,湯是酸辣湯,已經好幾年了,年年一樣。
希帆看著子京滿臉的疑惑,淡淡地笑了。
與其說她是用兩菜一湯來紀念那個喜歡重口味的男人,不如說她是用它們來記錄一段愛情、一份感覺。
五年前的四月初六,她穿越來的第一天,遇見聾啞盲又不良于行的海倫公子,孤獨的她一天一點愛上靠在他肩膀上的感覺。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好男人,不曉得他的身分,初初穿越,她依賴上只能依賴自己的他。
很奇怪的邏輯,但她本來就是個奇怪的反骨分子,辯論社教會她站在反方立場看論點。
可是在梅花村里,所有人都說他們是夫妻,照理說反骨的自己不可能理所當然的接受,她明明就覺得柳樹村那卷款潛逃的婦人沒有錯,身為新時代女性的自己,應該為了追求幸福跟著照做,但是她並沒有。
她認認真真把他當成丈夫,仔仔細細照料他的起居,然後一天一點愛上他,愛得難以自拔。
針對這一點,直到現在她還弄不清楚,當時的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傻?只能歸咎穿越後會有一段腦袋混沌不清的適應期。
他和她在一起整整四十六天,她想,他們和四、六這兩個數目字很有緣分,他們在四月初六認識,四十六天後分手,小憫剛生出來的時候很小,只有四斤六兩重,有時候靈機一動,她想,他們會不會在四十六年後再次相逢?
倘若再見面,他們肯定認不得彼此了。
她在二十一世紀里談過幾段戀愛,每次都以分手做為結局,那時候她想過,或許有一種人天生與愛情絕緣,不知是哪部電視劇里說過的她忘了,只記得印象深刻,那句話是這麼說的——愛情是一種奇跡,而婚姻是將愛情永久保存的方法。
也許是因為自己不喜歡魔術,所以始終無法見證奇跡,也許是喜歡她的男人對于永久保存不感興趣。
然而不管是哪一種「也許」,總之在穿越之前,她已經斷了對婚姻的向往,她想起自己曾改弦易轍,對小米說︰「借我幾只精蟲,我去做人工受孕。」
那時覺得這種想法相當合理,既然沒有辦法讓一個男人對自己全心全意,那麼就把所有的愛放在孩子身上吧,毫無保留的愛他,傾盡全力的愛他,不求收獲地愛他、愛他、愛他,讓自己的一生不至于缺憾。
但結論呢?結論是小米雖然沒有接受她的提議,卻也沒有收起計算機和手機,把辭呈放到她桌上,對她說「謝謝,再聯絡」,對于這點她深感慶幸。
這個念頭始終存在于她的腦海,只是還沒有累積足夠的勇氣去對一個生命負責,沒想到一場穿越,讓她圓了夢。
她遇見一個男人,談一段她不曉得算不算成立的愛情,然後沒有依賴進步的醫學科技,她懷孕了。
後來希帆才理解,勇氣是無法靠累積而足夠的,只要狀況踫上了,勇氣就會傾巢而出,支持你想做的任何事。
于是如同想象中一般,她把所有的愛,盡數放在孩子身上,毫無保留的愛他,傾盡全力的愛他,不求收獲地愛他、愛他、愛他,她想,自己的一生再無缺憾。
只不過,她依然錯估了一件事。
她以為和海倫公子之間的感情,是穿越後腦子混沌的關系,沒想到情況似乎不是想象中的那樣。
希帆以為自己會很快就忘記他,卻沒想到思念像把鑽地虎,越鑽越往她內心深處去,把那顆鮮紅的心髒絞成肉泥,然後每個輕微的跳動之間,痛得她齜牙咧嘴。
在愛情戰場上,她雖然不是無往不利的常勝軍,但至少不是毫無經驗的菜鳥。
她早已養出一顆強健的心髒,在愛情來臨時,她不會欣喜若狂,當愛情逝去時,也能帶著平常心笑看過往,她可以笑著和對方揮揮手,很有理智地說一聲︰謝謝你帶給我的美好曾經。
不過,在離開海倫公子那天,她確實很瀟灑。
她留下一封信,寫著虛偽的感恩話,她說先轉身那個是贏家,她試著自我催眠,相信自己是徐志摩,可以理直氣壯地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只是……剛走出梅花村村口,她就忍不住了,旁若無人地蹲在路旁大哭起來。
她從來不知道失戀會這麼痛,會像腐蝕性高強的鹽酸,侵蝕她每分、每寸知覺。
希帆以為兩人相交不果短短四十六天,如果這輩子能夠活到八十歲,這一段只佔了六百三十四分之一,化成百分比也不過是0.1577%,這麼小的部分,不應該對她造成太大影響。
但事實證明,感情似乎是無法用數字來計算。
因此腐蝕持續進行,心上的洞越來越大,神經上的疼痛越來越劇烈,她無法阻止、無法切除,幸好,她有小憫這個強力的止痛藥,看著他、疼著他,就會讓疼痛稍稍減輕,讓日子過得微微甜蜜。
從回憶中回到現實的希帆回答,「當然要賣,這幾天得開始備料。」泡菜腌制需要一點時間。
「知道了。」子京應下話後,走出房間。
子京和子晨是兄妹,子京二十,比希帆小兩個月,子晨是妹妹,剛滿十五歲。
當年離開,她攥著身上的圖紙前往木匠鋪子換得三千多兩。有錢就想買車代步,誰知道馬車和她的福特不一樣,雖然不必考駕照就可以上路,但馬車性格得多,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駕馭的,而她是習慣讓機器服務的未來人類,無法理解動物的感情,于是一人一馬在大街上對峙起來。
直到子京喚住她。
他說︰「小姐,你買下我吧,我會駕車。」
這是個相當吸引她的提議,除了車夫之外,她也需要衛星定位系統,而眼前的男生看起來值得信賴。
于是她點頭同意做回前世那種不人道、沒民主壓榨人的壞事情。
然後他又說︰「但你必須連同我姊姊、妹妹一起買下。」
這就是得寸進尺了,並非銀子的問題,而是道德良知的問題,如果販賣人口會判死刑,那麼她就要連續死三次。
但迫于現實環境,她又點了第二次頭。
子京的姊姊叫子筠、妹妹叫子晨,子筠長得很漂亮,是松島菜菜子那種等級,可愛、美麗並且滿臉的天真無辜,這種雌性生物不管在哪個朝代都會備受歡迎。
而子京、子晨卻是又黑又瘦,兩人的頭發是像稻草似的黃褐色,一副嚴重營養不良的模樣,子晨那缺了牙的嘴巴更是咳個不停。
三兄妹跪在大馬路上,身前一張草席覆蓋著一個男人,草席又破又短,死人的手腳都露出來了,上面已經長滿尸斑,腐爛的惡臭味讓人蹙眉,而草席旁邊豎著一塊木片,上頭寫著「賣身葬父」。
字跡歪歪扭扭、缺橫少撇的,要不是希帆有豐富的看電視經驗,大概無法明白上面寫的是什麼。
她給了銀子,心里卻是滿月復疑問,以子筠的長相要高價賣出並不困難,三姊弟怎麼會把老爸放到快長蛆?
直到很久以後,她才從子晨嘴里解開疑惑。原來子筠和子京、子晨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子筠的母親是正室,子京和子晨的母親是繼室,換言之,子筠是所謂的嫡長女,在家中身分自然高人一等。
案親工作得意的時候,三個孩子的待遇相差不大,但後來子京、子晨的母親過世,父親生病、家道中落,子筠掌家,兩個小的雖沒被家暴,但心理承受的折磨沒有少過。
子筠不善理財,吃吃喝喝加打扮,家里的錢很快就坐吃山空,她完全不理會柴米油鹽醬醋茶等生活瑣事,只想靠著借貸度日,她一門心思全放在「如何趁著爹爹還能呼吸之前,趕緊尋個好人家出嫁」。
沒想到天不從人願,媒人剛進家門,爹爹就往奈何橋狂奔。
親事作罷、討債的又上門,她只好順從弟弟的意思賣身葬父。
案親知道長女性情,死前非要子京承諾絕對不丟下姊姊,所以子京開出的條件是「要就三人齊買,否則不賣」。
而這個該死的條件,阻止了子筠和富家老爺建立關系的大好機會。
總之到最後,希帆帶著兩女一男和一輛馬車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