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軒三十九年,夏。
白駒過隙、歲月匆匆,一眨眼又過去了五年多。
這些年,有許多事改變了,有許多事正在進行。
當年孩子出生後,寧朝天感激染染把妻子的痼疾治好,便讓染染替兒子取小名。
染染想了想,取了色色這個小名,她是這樣解釋的,「染色嘛,這樣人家才會把我們姊弟想在一塊兒。」
寧朝天打死不願意。
染染又說︰「要不……染料、料料?染坊、坊坊?染劑、劑劑……」
在她提出一連串讓人哭笑不得的名字之後,寧朝天決定放棄她,改去找雲曜。
染染不死心,追著他道︰「要不然叫寧采臣好了,不過他要是遇上聶小倩可別怪我。」
聶小倩是誰?是個鬼!
知道答案,寧朝天氣得要追打染染,幸好她有小翔牌雲霄飛車,沒錯!小翔升級了,從飛行傘變成雲霄飛車。
最後,雲曜幫寶寶取名寧容,意指有容乃大。
至于後宮,在得知麗妃透出那點兒殺氣後,雲曜便傳信給雨、雪、風、霜。
一瓶藥,梁梓瀚大病一場,御醫們紛紛表示無能為力。
待他清醒後,他照著雪姑姑的話,收起聰明睿智,隱藏機敏伶俐,他不再喜歡讀書,只愛舞弄刀棍。
也在清醒的那個晚上,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父母受的冤屈,更知道這個世間他還有個嫡親哥哥,正在遠方悉心為他謀劃一切。
這讓他豁然明白,為什麼所有的父母皆重男輕女,獨獨他的母妃對自己視而不見,他哭了一夜,翌日,像換了個人似的,周身透著一股不似這個年齡的沉穩。
從那日起,他避著人,更加勤奮學習,他像貪婪的水蛭,從任其安和楊鼎聞身上不斷及取知識與本領。
當他不在皇上面前刻意表現後,再也不能成為麗妃的助力與梁梓雅的驕傲,梁梓雅漸漸無視他,而麗妃更是三番兩次欲置他于死地。
幸好雨、雪、風、霜在,護著他逃過一劫又一劫。
這種幸運看在麗妃眼里,更堅定他是天龍星轉世的想法,相信他有上天相助,這讓她不敢再妄動,如果她讓梁梓瀚死于非命,她的梓杉是否會因此遭受天譴?于是她改震法,把梓瀚推到台面上,讓皇後與太子視他為敵,企圖藉由太子黨的勢力鏟除梓瀚。
只是皇後怎麼會把一個年稚平庸的皇子看在眼里,因此在後宮的最後兩年,梓瀚平安度過。
十四歲時,梁梓瀚出宮立府。
他向皇上表示,不願在朝堂掌事,願為父皇帶兵對抗外敵,此舉得到皇後與太子的大力支持。
一來,朝堂上可用的武官寥寥可數,且庸才居多上一來,除當年寧王連根鏟除的匈奴之外,因大梁國勢漸弱,周邊諸國蠢蠹欲動。
梁梓瀚願意領兵打仗,對朝堂而言,自然是好事一樁,更何況他與太子「交好」,日後有他做為臂膀,皇上樂意、太子高興,唯一感到不滿的,只有麗妃。
四年下來,他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打過無數場戰役。
罷開始戶部受柳信與太子之命,對梁梓瀚處處寬待,但隨著他不斷打勝仗、聲譽漸長,隱隱有壓過太子之勢後,戶部開始對他百般刁難。
打仗就是燒銀子,又要馬兒肥,又要馬兒不吃草,理論上是行不通的,但戶部尚書賀楠擺明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要是連軍糧都要將軍自己想辦法,便可理解邊關將士有多辛勞,而平民百姓又怎麼樂意讓子弟從軍。
幸而梁梓瀚有個好哥哥,雲曜的璇璣閣里要錢有錢、要糧有糧,更別說是消息、戰略和人才,凡是梓瀚想要的,雲曜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送到他面前,在各種條件齊備之下,梓瀚想打敗仗的機率很低。
漸漸的,所有當兵的都曉得,只要能入八皇子旗下,不但能吃飽喝足,還能建功立業。
就這樣,梁梓瀚一年一年累積無數的功勛與聲望,他在掌握大梁二十萬兵馬的同時,也贏得「戰神」的封號。
凡周遭諸國想開啟戰爭,一旦確定領兵將軍是梁梓瀚,就會偃旗息鼓,不敢輕易挑釁。
這樣的梁梓瀚,經常讓皇上想起當年的寧王。
他始終不明白,忠君愛國的老三為什麼會做出通敵叛國之事,為何要佔領匈奴土地與楚國聯手打進京城,他的脾氣雖然又硬又臭、不懂得恭謹謙卑,但他一心為國為民,這是誰都看得見的啊,難道……這張龍椅就真的這麼吸引人,讓他不顧妻兒性命,與父親反目?
皇上後悔過,倘若他早點定下太子,是否就不會讓皇子之間生隙,不會讓寧王存著不該有的心思?
他當然懷疑過柳信,只是當年柳信帶回來的罪證確鑿,誰也無法反駁。
寧王之死,是皇上心中最沉重的痛。
幸而有梓瀚在,這孩子和當年的寧王一樣,容貌肖似自己,且聰慧不輸寧王,若非當年一場大病,傷了腦子,他不得不另尋出路,棄文從武,如今肯定能在朝堂上成為他最得力的臂膀。
不過這樣也好,倘若梓瀚留在朝堂,說不定會引起太子的猜忌。
太子平庸昏昧,卻陰險刻寡,善妒惡毒,這樣的人不足以為帝君,只是天龍星誕在太子府邸,不立他,能立誰?
身為皇帝,絕對不樂見子孫為奪嫡而興起一場腥風血雨。
可是鈞沛打小便被眾星拱月捧著,驕縱任性些自是無妨,但年歲漸大,依舊不喜讀書,成天斗雞賭狗、不思上進,這樣的人,真的可以幡然覺悟,撐起梁國大局?
想著梁鈞沛,再想想梁梓瀚、寧王,皇上心底煩躁漸升。
雲曜放下秋品謙送來的信。
在雲曜的指點下,多年來,秋品謙漸漸取代柳信成為皇上的心月復,便是東宮太子也得對他客氣三分。
雲曜頗感欣慰,看來皇上也開始懷疑梁鈞沛是否適合當皇帝了,幸好,皇上還沒昏庸愚昧得無可救藥,瀚弟這次班師返朝,應該封王了吧,該娶誰呢?若是當年鎮國公一族,沒有受皇後柳氏陷害,那個粉雕玉琢的六小姐,應該是瀚弟的良配吧,可惜……
他想起雲霜寄來的信,她在信中提到,一個六歲女娃兒和十歲的瀚弟竟然會立下同生共死的誓約,是怎樣的感情能夠這般強烈?
雲曜輕喟,當時應該為瀚弟想盡辦法保下鎮國公府的,但他擔心打草驚蛇,過早曝露璇璣閣的立場,卻讓瀚弟因此失去摯愛,他深感抱歉。
五歲那年,自己隨著公孫寄、曹建和寧朝天逃出寧王府,途中,病痾入死,而後重生一回,他才曉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前輩子的自己太心急,他深怕自己的身子撐不久,瀚弟十二歲那年,他就華麗麗的登場,唉,看來他不知不覺也被染染影響了。
如染染所言,璇璣閣閣主有麒麟之才,得麒麟才子得天下,他一進京,便深受皇上與太子的看重。
他施展長才,把京城局勢攪得一團混亂,太早把瀚弟擺在台面上。此為過一。
他心疼瀚弟,一意守護,不教他受半點傷害,他派無數人保他平安,卻沒想過,愛之足以害之,在風調雨順中長大的瀚弟,哪有能力歷經風雨霜雪的摧折。此為過二。
于是最終,他失敗了。
瀚弟被皇上下令圈禁,眥睚必報的太子又豈會放過他,圈禁期間,一碗鴆酒,奪去了瀚弟的命,而他則逃回擎天嶺,終生抑郁。
數年後,皇上駕崩,皇上離世之後十天,他也死了,享年二十四歲。
重來一回,雲曜再不允許自己冒進,他按部就班,慢慢布局。
在秋品謙的幫助下,朝堂上已經安插若干賢臣,他們有能力,懂得與柳信周旋,便是皇上再昏昧,大梁不至于岌岌可危。
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在柳信尚無察覺時,禮部、刑部、兵部已經掌握在瀚弟手里,接下來就是要處理吏部、戶部和工部。
堡部尚書趙子簡倒是個堪用的,雖然心向著太子,但這人是牆頭草,很懂得忖度局勢,若瀚弟夠強,此人必會倒戈,不足為懼。
那麼只剩下吏部和戶部,這兩部柳信與太子打死都不會放手,吏部掌管全國官吏的任免、考核、升降、調動,太子想安插自己的人,就得牢牢掌控此部,而戶部掌管天下土地、戶籍、賦稅、財政收支,有錢才有膽,太子自然也不會放過。
眼下雲曜的優勢在于,太子黨深信六部依舊掌握在自己手中,殊不知這些年秋品謙幫著在朝堂里埋入的人馬絕不會听令于太子,屆時若非要百官選邊站,瀚弟的勢力絕不會弱于太子。
所以……摘下天龍星之後,就該對戶部動手了。
這一世,雲曜小心翼翼、步步為營,不再冒險躁進。
這一世,他把瀚弟訓練成能夠吃苦耐勞、堅毅果敢的英雄人物。
這一世,他不從皇後、太子、柳氏身上動手,而是先把下面的人一個個理清,最後再擒首匪。
這一世,他只允許自己成功,不準失敗。
閉上眼楮,雲曜輕輕靠著椅背,他已經二十三歲了,如今只剩下一年的壽命,而皇上的身子雖有陸叔幫忙調養,卻也已是強弩之末。
最後一年了,他不想華麗麗登場,但是京城,他必須去,決戰日將近。
「不許!不可以!小翔,你再這樣,我要生氣嘍!」染染端著一盤蛋卷左閃右躲,企圖躲開小翔的偷襲。
問題是,扎了八年馬步下盤依舊不穩的染染,憑什麼敵得過小翔?若不是小翔話說得不清楚,腦子簡單了些,憑他的武功,下山去闖蕩,拿個武林盟主也不是不可能,因此從廚房到書房不長的路,一大盤蛋卷只剩下小半盤。
听見染染的聲音,雲曜不自覺揚起笑意,那是發自肺腑的愉悅。
染染長大了,十四歲的她,眉目雖然長開,樣貌卻沒有改變太多,和六歲時看起來並無太大差異。
她本來就是個小美人兒,還是個頗受歡迎的小美人,自然是走到哪兒都眾星拱月,更何況這幾年璇璣閣女神醫的名號傳了出去,不少病人特地上擎天嶺求醫。
她倒是來者不拒,只要付得起銀子就醫,管他是江洋大盜還是皇親貴族。
寧叔罵她沒節操,她笑著反問,「節操一斤值多少?」
氣得寧叔吹胡子瞪眼,發誓永遠不跟她說話。
一個揣著氣呢,一個卻像無事人似的,飯照吃、玩笑照開,完全無視寧叔的臭臉。
面對這樣的小泵娘,寧叔的氣能維持多久?哪次不是草草收場。
即使如此,寧叔對染染的偏愛,人人都看得出來的,他不但將一身絕學悉數傳給她,還逼著陸叔把看家本領也教給她。
寧叔甚至曾私底下悄悄對他說︰「染染老在你身邊睡覺,雖然你沒對她做什麼,可她總是個姑娘,名節得顧著。」
寧叔會說出這樣的話,是因為寧叔也默許把引蠱這件事丟到九霄雲外?
是吧,這麼疼愛染染的寧叔,怎舍得親自送她赴死,這樣……非常好。
但寧叔沒說錯,從他十八歲那個冬天病發後,冬天一到,染染就會蹭上他的床,她說這叫各取所需,他怕冷、她怕熱,兩人躺在一塊兒,方能安寢,為何不幫彼此一把?
她說得冠冕堂皇,可讓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受到幫助的,只有自己。
可她老是嬉皮笑臉的道︰「你不行把我踢下床,我就認床了,非得少主這張床,我才睡得好。」
她的好意,他全知道,她的小女兒心態,他全看在眼里。
沒錯,染染很喜歡他,只差沒當面問他到底要不要娶她。
那他喜不喜歡染染呢?無庸置疑,當然喜歡,而且喜歡得不得了,喜歡得恨不得將她留在身邊,一生一世。
只可惜他的一生這麼短,他怎舍得耽誤她?
所以他會盡全力待她好,但是沒有承諾、沒有未來,他與她之間,只被允許擁有當下。
染染奔進書房,把蛋卷往桌上一放,急忙說道︰「這些全是做的了。」說完,她飛快旋身,張開雙臂,阻擋小翔。
「小翔要。」小翔不依不撓。
「不行,你已經吃太多了,再吃下去,會吃不下飯。」
「小翔要。」小翔指著蛋卷,鼓起腮幫子,長長的睫毛扇啊扇的,在白白的皮膚上映入兩道陰影。
染染看著小翔,實在覺得老天爺不公平,小翔明明已經十八歲了,卻還是可愛得讓人想捧住他的臉狠狠啾兩下,不過縱使「美色」當前,她還是要堅守立場。「不行!做要是再這樣,下次不做隻果派給你吃了。」
雲曜的屋前有一棵隻果樹,結的隻果又大又甜,每到結果季節,三個人會在樹下,一面啃隻果、一面聊天,說說笑笑,好不愜意。
是那個時候,她講出白雪公主的故事,雲曜問了玻璃棺,而小翔鬧著要吃隻果派,直到很久以後,染染才曉得,雲曜為什麼對玻璃棺感興趣。
小翔恨恨的一跺腳,伸出五根手指頭。「五根。」
「不行,一根。」染染同他討價還價。
「四根!」
「一根。」
兩人為了幾根蛋卷在那邊鬧,雲曜卻看得心情飛揚。
終于,雲曜開口了,「行了,就一根,再鬧的話……」他拿起一根,作勢要掰成兩段。
小翔急忙道︰「好啦,一根!」
終于拿到蛋卷,小翔用力從鼻子哼氣,走出屋外,一個縱身,飛上屋頂,他要慢慢享受最後的美食。
染染這才松了口氣,小翔越來越不乖了,看來她得想個辦法好好整頓。
她轉過身,面對雲曜,指指蛋卷,說道︰「吃吧。」
雲曜拿起蛋卷細細品嘗,這是他百吃不膩的滋味,以前沒吃過,這是染染的獨門點心,為了做蛋卷,那副工具,听說讓曹叔折騰了好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