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已準備進內室的璟睿被她這一嗓子喊得轉身。「你不服?」
「是,今天之所以發生這種事,是爺沒把規矩定下,以至于主僕不分、尊卑難論,更是大女乃女乃心存妒恨、容不下人,主子犯錯,為什麼要我們當奴僕的承擔?若爺不讓余姑娘掌事,若大女乃女乃能夠正位,若睿園上下各安其位,賊人豈能輕易成事?」她一句接著一句,說得義憤填膺。
鴦兒話說完,李忠再也忍不住了,沖上前狠狠地給女兒一巴掌。「我讓你胡說,我撕爛你的嘴!」
璟睿擺手,讓李忠安靜。
他走近鴦兒,她撫著紅腫的臉頰,不甘心地回望他。
「所以,怪爺?」
鴦兒再深吸一口氣,道︰「當奴婢的,性命捏在主子手中,主子想要怎樣便怎樣,我們不過是怕死,怕成為第二個余姑娘,有錯嗎?」
璟睿不回答她的話,卻反問︰「你覺得自己很聰明嗎?」
「奴婢不聰明,說的全是真心話,奴婢沒有做錯!」
「好,爺讓你明白自己做錯什麼。說說,你怎麼會知道,爺把全副家當托付給小魚?」
璟睿發問,鴦兒腦子一轉,頓時大驚失色,她知道錯在哪里了……恨!寶虧一簣吶!失望、沮喪、整個人往後坐倒……她再也無法翻盤。
「想起來了?」璟睿冷笑問。他確實把裝著全副家當的箱子交給余敏,問題是,里面是什麼沒有人知道,另外,他給箱子的時候是深夜時分,屋子里只有他和余敏兩人。
鴦兒如何會得知?錢盈盈又如何得知?主院里只住著四個人,二等丫頭全在下人房,就算這件事情錢盈盈有分,但把事情往外傳,引起錢氏妒恨之人才是原凶。
璟睿遺憾地對李忠說道︰「李叔,你去帳房支二百兩銀子,就當是這些年偏勞,你帶全家人一起離開睿園吧。」
一起離開?李忠震驚,看著轉身而去的璟睿,沒有轉圜余地了?
雙肩垮下,頭一陣暈眩,雙腿發軟,為了一個賊丫頭,現在全家人都保不住了?
當年在戰場上,他傷腿毀容,老國公爺憐他子女幼小,妻子懦弱,往後的生活怕失去著落,才讓他領著一家人進國公府。
這些年,一家八口人能過這樣寬裕舒服的日子,全仗老國公爺和世子寬厚,沒想到……
猛地一轉頭,他怒瞪鴦兒,咬牙切齒道︰「我真是生了個好女兒。」
李嬸氣恨難平,沖上前對著女兒又打又掐。
悔不當初吶,要是她沒讓女兒說服就好,要是她早早替女兒定下親事,哪會有今日的禍殃?自作孽,她這是自作孽……
「你這個禍害,到底要把我們害成怎樣才甘心?你的心就這麼大?想當主子也得有那個命!」
被母親一頓痛打,鴦兒回過神,反手抓住母親,問︰「我做錯什麼?我只是喜歡爺啊,喜歡爺有錯嗎?為什麼余敏可以我不可以,我做錯什麼?娘,你告訴我,我到底做錯什麼?」
她放聲大哭,用力抓住母親,她不甘心啊!
余敏是被哭鬧聲吵醒的,璟睿發現她醒了,眉頭蹙起,很是不滿,病人應該多睡,傷口才會好得快。
他朝外揚聲一喊,「滾!」
頓時,哭鬧聲乍停,在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之後,屋里一片安靜。
璟睿走到床邊,扶起余敏,卻發現她臉上寫滿抱歉。
「對不住,我錯了。」
「什麼事錯了?」
「我那個年代講究人權,人人天生自由且平等,應該被同等對待。所以我認為大家只要做分內工作,讓睿園正常運作即可,在工作之余,她們有權利討厭我,有權利立場和我不一致,只要不怠堡,就算在背後罵我幾句,也不算過分。可現在看來,似乎錯了。」
在網路發達的國家,人人都會被罵,職位越高的被罵得越凶,讓巧兒、鴦兒在背後詆毀幾句,算得了什麼?
可她現在知道了,「罵」只是表現不滿的一種形式,這次的事件則是討厭一個人另一種形式表現,現代人有言論自由,但他們同樣尊重他所討厭的人的生存權。
在現代,員工只會待在主管身邊八個小時,其他的時間他們有自己的人生。而在古代,下人們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必須待在同一個地方,他們的人生與主子密不可分。
他們不是員工,也不是親人,那是種余敏無法理解的關系,他們的忠心與否,決定了主子的生活。
「知錯就改,沒有人的一輩子只做正確的事。」璟睿道。
話這麼說,他卻不敢過度樂觀,本以為上回錢盈盈入府一事她已經受過教訓,這次還……算了,不必改,往後自己想辦法保護她。
余敏又說︰「不過,鴦兒有件事沒講錯,壞人確實是奔著那只楠木箱子來的。」
他揉揉她的頭發,捏捏她憂心忡忡的臉龐,安慰道︰「沒關系,錢丟就丟了,我先跟襄譯支用一些,待到年底分紅,就會有銀子入庫。你別多想,先把傷養好再說。」
余敏用力搖頭,「不對、不對,錢沒丟。」
「沒丟?」
「是,我帶爺去看。」
余敏急著下床,卻忘記自己失血過多,身子發虛,一下床就頭昏眼花、雙腿發軟,幸好璟睿及時接住她,否則她就要親上青磚地了。
「別急。」
「我急吶,爺……我想回我房里。」
「知道了。」璟睿將她打橫抱起回房間。
余敏坐在自己的床上,拿起茶葉枕頭,遞給璟睿。「爺,幫我撕了它,我沒力氣。」
璟睿依言將枕頭撕開,里面的茶葉掉了出來,意外地,里頭藏著一個大荷包。
余敏把荷包挑出來,得意說道︰「瞧,銀子沒丟,里面有十七萬兩銀票。」
璟睿仰頭大笑,她居然把銀票藏在枕頭里?小偷再聰明也不會想到去偷枕頭。
余敏見他笑,心也樂啦,她指指自己的桌子,說︰「爺,把上頭的紙拿開。」
桌面上堆著一迭紙,每張紙都畫著好幾個仕女,女子容貌不清楚,但她們身上穿的衣服非常好看,這些圖紙要是讓襄譯看見,肯定又要拿去換銀子。
璟睿把畫紙拿開,仔細一看,發現桌子中間有一道暗扣,往下壓,桌面立刻彈起。他將桌面掀起,發現里頭還有不少銀子和銀票。
「里面是七千三百多兩,平時帳房要支銀子,我就從這里拿錢。」
「所以匪徒拿走的是個空箱子?」璟睿噗哧笑出聲,要是知道自己被小丫頭擺一道,應該會氣到吐血吧。
「才不是空的呢,我在里面擺了不少石頭,挺重的。」
這更狠,耗了九牛二虎之力,卻原來搶走一箱破石頭,這會兒匪徒光是吐血還不夠。
放回桌面,他走到余敏身邊。
余敏扯扯他的衣袖,說︰「爺,府里出事,進出定會加強盤查,如果鴦兒說得沒錯,是錢盈盈派人動的手,那麼箱子很大,鎖又重並不好開,箱子應該還在府里,爺派人搜查,把壞人找出來。」
「這種事有爺呢,你操什麼心?」
余敏點點頭,笑開來,「是啊,爺在,我啥都不必擔心。」
是撒嬌嗎?很好,以後這種事可以多做。他拉過棉被,蓋在她身上,問︰「怎麼會想到把銀票藏在別處,你猜出有人會偷?」
「我哪有那麼神能未卜先知。我只是丫頭、不是小姐,總不能老待在屋里,該辦的事不少,平王世子也常帶我出府,這樣一口箱子太明顯,要是我不在,被偷了怎麼辦?」
至于她自己的私財,她把它們藏在放腌菜蘿卜的地窖里,不是同一層,是再往下一層,這也是當初她非蓋新廚房的理由之一。
可不是嗎?爺從外頭看起來是個窮的,吃得普通、穿得普通,連住的地方也普通到不符合國公世子的身分,誰曉得他的錢財這麼多。
「是我考慮不周。」
母親在國公府,身邊的陪嫁丫頭和嬤嬤不少,出門時屋里總會留下幾個人看守,他明白這個道理,但那箱東西已經擺在屋里好久,都沒出過事,他也就忽略了。
而主院就住著四個人,小魚雖然良善卻不是傻子,鴦兒、巧兒對她的惡意她沒道理感受不到,這是防著呢,防著人暗中使壞。
余敏嘆氣道︰「我不喜歡身邊有人跟著,可經過這次的事,這院子里確實要多添幾個人手了。」
「我會找幾個人進府。」吃一塹長一智,他得把睿園守得滴水不漏。
門在這時候被沖開,呂襄譯闖進來,他一雙赤紅色的眼珠子落在余敏身上,看得人心髒突突突地跳著。
余敏求助地朝璟睿望去,她不會又哪里沒規矩,招惹上這位莫名其妙跑進來的世子爺吧?下意識地她拉住璟睿的衣服,往他身後挪兩下,避開呂襄譯眨也不眨的視線。
璟睿反手握了握她的,對呂襄譯說︰「干麼這樣看小魚,想嚇人啊?」
嚇人?他明明就是擔心好不好!
看她傷得那麼重,他在外頭跑了兩大圈,好不容易才……
不對,他擔心個什麼勁兒,不就是個小丫頭,傷就傷了,沒死就萬幸啦,干麼擔心?
對,他才不擔心,頂多是怕她沒活過來,自己的生意受影響,對,就是這樣!
他拿出兩瓶膏藥,往桌上一擺,悶聲道︰「這是生肌雪膚膏,等傷口結痂後,一天涂一次,人已經長得夠丑,再弄出那麼大一道疤,肯定沒人要。」
璟睿回頭瞧一眼余敏,說道︰「爺沒說錯吧,世子爺對你還是好的。」
余敏同意,笑著點點頭,回答,「今天看來,平王世子確實沒那麼市儈。」
「市儈?等回頭我把股份分紅送過來,看你這條笨魚會不會感激我的市儈!」
余敏不回應他的臭話,說道︰「爺,幫我拿桌面上那迭紙好不?」
臭魚竟然讓璟睿幫她做事?下人指使主子?太沒有規矩,這個睿園實在太太太……太教人無語。
然而,璟睿似乎很享受被指使,他走到桌邊,拿起那迭紙,放到余敏棉被上。
余敏拿開上面那幾張,下頭這些約莫有十來張,給呂襄譯看,紙上畫滿各種首飾頭面,那款式、那顏色、那與眾不同的瓖嵌法……呂襄譯是行家,一看眼楮就直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想剛開始先做些款式簡單卻不易被模仿的首飾,等慢慢打出品牌名號,再以一系列、一系列的方式不斷推陳出新。」
「好。」
呂襄譯看得雙眼發直,腦袋里已經想不到其他事,只能想到綠翠齋將取代寶珍坊,成為京城最大、名聲最響亮的首飾鋪子;只能想到綠翠齋一家接著一家開,開滿大齊南北各地。
「我剛剛提到品牌,世子爺有沒有注意到,在每個首飾背面或里側我都畫了一個眼楮符號,這個符號代表我們的品牌。」
「品牌?」呂襄譯抬眼望她,不解何意?
「京城婦女一提到首飾,就會想到寶珍坊,因為它是目前最大最好的首飾品牌,所以凡是女人,都想要一套寶珍坊的東西做為嫁妝。」
「以後就會改了,女人想到首飾只會想到綠翠齋。」呂襄譯自信滿滿。
沒錯,有這些圖,再加上他的手段,擠掉寶珍坊是輕而易舉。
「是,不過綠翠齋這名字太小氣,換個名字好嗎?」余敏道。
這個提議讓呂襄譯倒抽一口氣,為啥啊?辛辛苦苦經營兩年,綠翠齋好不容易闖出一點名聲,換名號豈不是太浪費?
璟睿發現他的表情,連忙插話,問︰「換什麼名字?」
「點楮坊。」余敏道。
「點楮坊?多奇怪的名字。」呂襄譯直搖頭。
「哪里奇怪,畫龍點楮,女人戴上漂亮的首飾,替自己添上風情,豈不是有畫龍點楮之趣?這名字太妙了,再加上眼楮符號,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品牌名字。」璟睿一面倒的稱贊,還舉起雙手,大力贊成。
小魚要什麼,他都會傾全力支持,這是他決定的寵她的方式。
朝呂襄譯瞄去,呂襄譯輕哼一聲,兩人對一人,他的意見自然無足輕重了,算了,反正璟睿解釋得也對,他听後也覺得還不錯。
「知道了,還有別的想法嗎?」他把圖紙拿過來,折迭好收入懷中,怕余敏反悔似的。
「這個點楮坊我要兩成的股份。」
「哇……」
呂襄譯還沒叫出聲,已見璟睿含笑點頭,說道︰「我覺得很合理。」
合理?哪里合理啊,她不過拿枝筆勾勾描描,他們要出錢買鋪子、雇人、雇師傅,還得在後宮使力,在權貴間周旋,很、不、合、理,好嗎?
沒想到那個重色……不對,呂襄譯看笨魚一眼,真不知道璟睿是重了她什麼?
他還沒出聲,璟睿已先拍板定案。
「就這麼決定,我們各得四成股,我出錢、你出力,小魚出點子,我們會幫你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寶珍坊給擠掉。」
就這麼決定?他還沒有發言好嗎?他的意見不重要嗎?
呂襄譯忿忿不平地看看璟睿,再瞪瞪臭魚,然後氣呼呼地轉身走出去。
余敏不喜歡結仇的,搞不懂呂襄譯對自己怎會有這麼多不滿?聳聳肩,她問︰「爺,為什麼平王世子非要把寶珍坊擠下?」
璟睿笑著抱她躺下,拉過棉被後,坐在她枕頭邊,像講故事似的說道︰「這是個很長的故事……」
他說了平王寵妾滅妻的故事,說襄譯的母親楊氏柔弱可欺的性格,及苗氏與兩個庶子的凶狠,也說襄譯天資不凡、聰慧敏銳,年紀小小就看透皇帝心思,棄文從商、掌理起平王府庶務,做得有聲有色。
「苗氏未免過分,拿世子爺賺的錢雇殺手,平王是死的嗎?為什麼沒反應?」
「一來,平王深愛他的表妹苗氏,根本不相信苗氏和兩個「年輕有為」的兒子會做出這等天怒人怨的惡事,反而認為是王妃為鞏固自己和嫡子的地位……」
「自導自演?」
「沒錯,幾次下來,襄譯對平王失望透頂,不願再顧念這個父親。」
「要是我,我也會。」
「皇上決定改變襲爵制度,但這樣一來,無官身的襄譯便承襲不了爵位,不過他才是皇帝屬意的人選。皇上逼迫他,他只好乖乖參加明年開春的會試,為準備考試,他跟平王稱病,帶著王妃到莊子上「發憤用功」。」
「可我看他東跑西跑,好像沒花時間念書。」
確實,這段日子呂襄譯忙得很,處理完鹽引,忙著把涼州、袞州、湘州、冀州四帥的鋪
子撤掉,再忙著在各處開新鋪子,忙著與漕幫接洽,為未來的航運事業鋪路,更忙著……整倒平王府。
「以襄譯的天資,想拿一個進士不過是囊中取物,閉門念書只是欺瞞皇上耳目,皇上一直擔心外戚坐大,要是襄譯聰明太過,皇上能不心存戒備?
「所以生病、隱書全是假的,他正積極忙的除了開新鋪子之夕,就是把平王府的鋪子弄倒,而寶珍坊是平王府的鋪子當中最賺錢的。」
昌譯當然覺得可惜,幾間小鋪子經由他的手變成京城數一數二的大鋪子,其中付出的心血何止一二。
只是,不斷尾怎能求生?
前年,苗氏見呂襄譯善于營生,一口氣把平王府的莊院、田畝全換成銀子,買下十幾間鋪子,讓平王逼著呂襄譯出力。
當時實在令人窩火,但現在看來,苗氏是把自己的後路全切斷了。
「明白了,我一定會幫世子爺的。」余敏一臉的同仇敵愾。
就算小魚不幫,襄譯也能成事,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近來,平王府的鋪子虧損越來越嚴重,已經有賣鋪子、填補虧空的謠言傳出。
再不久,平王應該會被枕頭風吹得頭昏,紆尊降貴去見「不思上進」的兒子了。但是見得著嗎?當然能,只不過他會見著奄奄一息、連大氣兒都喘不了的可憐嫡子。
璟睿微微一笑,低聲道︰「快睡吧,把傷養好。」
說著,他又輕拍她的背,像她哥做的那樣,一下一下的,熨貼、溫暖、安心,在溫柔的節奏中,余敏慢慢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