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凌轉頭對上周玉通,「縣太爺,听說皇帝為了端正民風,下了嚴令,誣告他人者以砍頭論罪,這是真的嗎?」
聞言,周玉通忍俊不住,輕掩嘴巴,用咳嗽掩去笑意,回道︰「小泵娘,沒這麼嚴重,只會判流放充軍,不過說來結果也差不多就是,這會兒北邊正在和蠻族打仗,流放的罪民自然要擺在最前頭和蠻族打,就算有一身好武功,怕是也得戰死在沙場上。」
周玉通此話一出,李健嚇得膽破心驚,他不過拿了人家幾兩銀子辦事,何必為此搭上一條命。他頓時雙手扶地,不斷磕頭,一五一十地把事實給招了。
事實是,城里惡霸許開看上王忠那月鋪子,便設下此局,讓李健上門投宿鬧事,並趁夜將五千兩銀子埋在王家後院。
許開清楚,王忠就算把整副身家全數交代也湊不出五千兩,因此絕對不可能拿錢息事寧人,不息事寧人就只有告官一途。
李健言之鑿鑿,再加上幾位鄉親為王忠的吝嗇作見證,縣太爺只能到王忠家里搜查,衙役里已經有人得到好處,到時候帶著人往後院走,鏟子挖個幾下,便是罪證確鑿,然後王忠被抓進大牢里關個三、五年,王忠無子,獨生女出嫁在即,他那個婆娘又是個昏聵的,三、五年的時間,那鋪子足夠讓人吞了。
若是沒有鐘凌跳出來攪局問那些話,李健也不至于自打嘴巴,前言不對後語,導致陣腳大亂,最後什麼都得招了。
事情水落石出,周玉通便命捕快去捉拿許開,將李健收押,王忠無罪釋放,至于那五千兩,自然是收歸府庫。
案子結束,眾人紛紛退去,那些幫李健說話的人別說十兩銀子模不著,還踫了一鼻子灰。
圍觀百姓議論紛紛,全議論著王忠這場無妄之災,唯有那個自始至終盯著鐘凌看的胡子男,濃濃的雙眉勾起兩道興味。
王忠松了口氣,走到鐘凌面前道︰「小泵娘,多謝你的幫忙,以後有事就到王氏書鋪來……」
話剛出口,王忠的妻子急急拉他一把,他看清鐘凌身上穿著粗布衣裳,擔心她上門借銀子,連忙改口,「大叔那里別的沒有,就是書多,小泵娘想看書盡避來借。」
鐘凌理解地點點頭,道聲謝,轉身發現周玉通已經退堂。
柳眉微蹙,心想周大人怎麼走得這麼快,還以為出這個頭,會讓對方對自己有幾分興趣呢,沒想到會是這樣,該尋個衙役替自己傳話嗎?
她在心底暗忖,尚未付出行動,便有衙役過來,說周大人有請。
眼楮一亮,賓果!這個頭,出對了!
鐘凌開開心心地隨著衙役往後堂走,壓根不知道那雙盯著自己的深邃大眼,自始至終盯住自己不放。
「主子。」人走光了,阿五輕聲提醒。
「阿六,你去衙門後堂,听听那丫頭怎麼賣掉田地。」
「是。」阿六領命,縱身一躍,竄上衙門屋頂。
「主子,那我們呢?」
「我們……等她去。」
大胡子微翹,阿五看出自家主子在笑,臉上有幾分不敢置信,轉過頭,朝鐘凌離去的背影望去。
周玉通看著眼前的小丫頭,她一身粗布素衣,頭上戴著朵白色小絨花,可見得家里有人新喪,這種時候若不是情非得已,家里人怎會讓個小丫頭出門?
她不是來幫自己辦案的,沒猜錯的話,定是有求于己。
在他審視鐘凌的同時,鐘凌也在觀察對方。
這位周大人三十幾歲人,長相溫雅斯文,深邃的雙眸里飽含智慧,難怪在未來的若干年里他的官運亨通,一路成為三品大員。
在鐘子芳原主的記憶里,他除了是個縣太爺之外,還教了兩個學生,一個叫徐伍輝,一個叫賀澧。
徐伍輝早在幾年前已經考上秀才,明年將參加秋闈,他不但會通過鄉試,還拿了第一名成為解元,一時間聲名大噪。
緊接後年春闈,他通過會試、殿試,成為探花郎,深得皇帝和皇子倚重,短短幾年官越做越大,在鐘子芳死前,他已經當上禮部侍郎,依這種速度下去,將來定會入閣拜相。
徐伍輝長得相當好,眉清目朗、神采飛揚,一臉陽光似的笑臉,教人看著便心神蕩漾,雖然他的個子不高,但男人嘛,在沒有偶像男星的世界里,有能耐遠遠比有身高重要,重點是他性情穩重,脾氣親和,在尚未發達之前和鐘子芳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郎有情、妹有意,在鐘明尚未離世時,兩家的長輩有意思促成小兒女的婚事。
可惜她陸續父死、母喪,孤兒寡母已經夠慘,弄到後來還成為孤姐幼弟,這樣的情況下就算鐘子芳再溫良能干,都不會有人想攤上這個克父克母的女子,更何況徐伍輝還有一對勢利的長輩,怎麼肯讓大有前途的兒子娶個沒有娘家的女人?
因此在鐘明辦喪事期間,徐家大娘過來幫手時,便話里話外暗示盧氏,當初兩家的口頭約定作罷。
盧氏是個懂事慧穎的,她明白得很,婚事不能強求,否則就算夫婿前程再好,女兒嫁過去也不會幸福。
至于賀澧,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年紀約莫二十初頭,七、八年前他和父母遷居到秀水村,搬來後蓋了間大宅子,又置下近百畝地租給村民耕作,這份家當在村子里算得上頭一份,後來他父親不知何故離開,再沒有回來。
賀澧不太和村人打交道,而村人對他多數懷有幾分敬畏,因為他身材壯碩、濃眉大眼、長相嚴肅,還留著一把大胡子,若不是瘸了腿,大家都覺得他是個大將軍,提著一把大刀、橫掃千軍萬馬的那種。
鐘凌沒記錯的話,前世的賀大娘將會在今年底向盧氏探口風,想促成鐘子芳和賀澧的婚事,但鐘子芳害怕看起來凶惡的賀澧,哭死哭活的怎麼都不願意嫁到賀家。
也是,好好一個人干麼把自己弄得像藍胡子,鐘子芳當然會害怕自己變成人家的糧食。
後來此事作罷,隔年鐘子芳喪母,再隔年弟亡,在鐘子芳進京時,賀澧過世的消息傳到她耳里,賀大娘哭倒在大雨中……
所以這輩子,賀大娘還會來向母親提婚事嗎?
回神,鐘凌向周玉通盈盈一拜,道︰「民女鐘子芳問大人安。」
周玉通喜歡她的態度,不卑不亢,好像在她跟前的不是官老爺,只是個普通長輩。可以這般自若、不容易啊!他莞爾道︰「今兒個的案子多虧你了。」
「大人客氣,就算沒有民女出頭,大人也能將案情審出真相大白,只是……民女不得不出這個頭。」
「不得不?」顯擺還有理兒了?周玉通勾起嘴角。
「是,子芳不過是個小丫頭,大人日理萬機,哪有余暇听民女說話,若非是李健開口,要鄉親為他作證,民女怎能得此機會站到大人跟前?」
周玉通詫異,他想過她定然有求于自己,還猜著她會如何迂回,慢慢透露出所求之事,沒想到她竟會大方坦白自己的心思。
「你找本官有事?」
「是。爹爹過世之前曾經听聞風聲,周大人要在秀水村里買地。我爹于月前亡故,娘身子虛弱,弟弟年幼,再加上爹爹的喪事……銀子像水般流出去,可是娘的病情不能延宕,若非別無他法,民女也不願將田地出賣……」
說完,她從懷里拿出地契,放在桌面上。
「此事我已托給當地里正,你直接把地契交給里正就可以了。」
她搖頭,遲疑道︰「周大人是寬厚人,上等田一畝以十兩收購,中等田七兩,下等田三兩,但里正上等田只願用六兩成交、中等田四兩、下等田更是只有一兩銀子,這筆錢于旁人或許不算什麼,但對民女一家卻是救命銀錢,必須精打細算。」
周玉通聞言色變。他沒想到張里正居然從中收取這麼大的回扣,那麼這上千畝地張羅下來,他可不是成了富翁?
「你怎麼知道這事?」他凝聲問道。
鐘凌緊咬下唇,猶豫半晌,回道︰「不瞞周大人,秀水村的張里正是民女大伯母的兄長,他與大伯母謀議此事時恰巧被民女听到。
「也許周大人不相信民女所言,但此事並不難求證,秀水村已經有幾戶人家將田地賣給里正,只要稍作打听,便能知道此事是真是偽。
「父親過世,母親舍不得父親心血,遲遲不願賣地,為此事曾與大伯母幾度爭執,大伯母甚至想帶著一家子強行住進我家,民女心知,孤兒寡母如何能斗得過大伯母和里正,方才勸母親賣地,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沒了田地可爭,或許大伯母再不會再四處生事。」
周玉通一雙濃眉皺起。不過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小里正也能魚肉鄉民,天底下的官怎能不貪?
「你大伯父知不知道此事?」
「大伯父不知,他還一心想著幫我們耕作農事。」
「既是如此,為什麼不將此事告訴你大伯父?難道他還能讓你家吃虧?」
「此事尚未成定局,民女所講的每一句都可以被斥為謊言,民女畢竟年稚,說的話有幾個人能夠相信?再者,大伯母再壞終究是大伯父的結發妻子,民女總不能鬧得大伯父家宅不寧,再三思忖,唯有將此事先悄悄解決了,待大伯母知道田地已經不在時,就算要鬧也掀不起風波。
「三來,費心算計必因有利可圖,我已與母親商議,過段時間給大伯父、二伯父透個風,就說爹爹早已將田地抵押,收得一筆錢財準備出外做生意,卻沒想到爹爹意外身亡,過世時身上的銀票竟不翼而飛。只要我們母子身無橫財,伯母們自然不會時刻盯著我們家里。」
周玉通听著她的話,心底暗驚,她是個心思縝密、性情純善的,自家大伯母這般對待,她居然還為對方考慮周全,且處處全算計到了,沒有人能想到一個小丫頭敢直接把田地賣給縣太爺,地契不在,親戚自然相信抵押之事,此後,誰還會把多余心思用在孤兒寡母身上?
灼灼目光落在她身上,他很難相信,如此年幼的丫頭怎能想得這般通透,且一出口字字句句皆條理?
鐘凌說完話便微低下頭,半晌不出聲,無限的委屈在臉上張揚,周玉通靜靜看著她,輕搖頭,如果是個男孩就好了。
「丫頭,你有多少田地要賣?」
他同意了!鐘凌抬起頭,滿臉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