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過自己會像個孩子似的哭鬧不休,但鐘凌哭了,她在暮色中投入賀澧的懷抱,不管不顧地放聲大哭。
恣意、任性,她放任自己無限制地宣泄負面情緒。
從來,鐘凌都清楚,眼淚幫不了忙,悲傷無法改變現狀,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因為她失去疼愛自己娘親,也因為她花下大把力氣,以為事情必有轉機,卻沒想到命運依舊轉動它一成不變的齒輪,結局依然掌握宿命的手里,她,始終無能為力。
深刻的挫敗感讓她恐懼,她絕望地認定,不管再多努力都沒有意義。
像是催狂魔肆虐過,心,沉入地獄,冥冥之中,有人抽走她所有力氣,她像是被關進阿茲卡班監獄的囚犯,再看不到未來與希望。
即使理智打出「阿靜」兩個字不斷提醒,即使她很清楚就算明知道結局是悲劇,也得拚搏一回,但她就是提不起勁兒,因為擺在眼前的事全都爛透了,爛得她不認為自己有本事改變。
直到看見賀澧,瞬間,陽光透過密布烏雲,在漆黑的心底透進些許光明,催狂魔被擊退,她又有了奮斗的動力。
于是哭也好、鬧也罷、告狀也沒關系,所有負面情緒盡情在他面前發泄,然後她又敢站在宿命面前向它叫囂。
賀澧不是心理醫生,但他的傾听對鐘凌很管用,淚水在他面前流盡、哀傷訴盡,他理解而同情的眼光讓她千瘡百孔的心髒恢復生機。
夜深了,賀家大宅里,鐘子靜不敵疲憊地沉沉入睡。
鐘凌坐在床邊,輕輕撫模他小小的臉龐,驚覺弟弟竟瘦了這樣多,他的圓臉凹了,眼楮底下出現一片黑暈,結實的手臂浮現青筋,衣服在他身上像套麻袋似的,他瘦得教人心疼。
握上他的手,她滿心抱歉。
自從知道娘親死去的消息後,日子過得渾噩,她忙著哀傷,忙著自怨自艾,忽略阿靜也承受多少心理壓力,他只是個孩子啊,她在埋怨老天對自己不公平的同時,自己又何嘗不是對阿靜不公平?
懊振作了!
鐘凌仰頭朝天,倔強地抿緊雙唇,她拍拍自己的臉,企圖拍掉滿臉淚痕。
再次鼓吹自己,不管未來怎樣,她都沒有權利不戰而降,她要再試、再拚搏、再盡心,她不能放棄肩上的責任,這回,她不是為鐘子芳,是為自己,因為阿靜是她的弟弟,即便將用罄她的性命她也要守護他的命運!
恨恨地,她咬住自己的手背,那里的肉不見了,剩下松垮垮的一張皮。
見她這樣,一直站在門口的賀澧沖上前,握住她發出疼痛警訊的右手。
溫暖竄進腦袋,鐘凌松口,抬頭,觸見那雙教人安心的黑眸,輕輕一眨,淚水翻落,她以為早已經哭夠了,沒想到還遠遠不夠。
賀澧的心像是被誰往里頭添了把火似的,熊熊火焰燒灼著,痛得他跳腳。
他再不顧男女之防,一把將她拉進自己的懷里,大大的掌心落在她的背上,一下下輕撫、一次次順過,他企圖撫去她心中的不平,企圖抹平她的委屈,但……
他真不懂女人,原本還可以強作堅強的,突然一床暖被出現,她沒道理不窩進去,哭個盡興。
她在哭,然而因為擔心吵醒弟弟,拚命壓抑啜泣。
他心疼,但他也擔心吵醒阿靜,所以把所有的安慰之詞化成一句氣音。「噓……不哭,我回來了。」
他不是天、不是神,沒有強大到令人無法逼視的力量,他連魔法棒要到哪里買都不知道,但奇異地,鐘凌的淚水自動收住,她點點頭,沒說話,而心底一個小小的聲音跳出來,它說︰「對啊,他回來了,一切都會變好。」
莫名其妙的信任像一個大籠子,把她的哀慟全數鎖進去。
「我們出去談談,別吵了阿靜?」
賀澧在她耳畔低語,暖暖的氣音,暖得她的耳垂染上紅暈,暖得她的蒼白臉頰浮上紅潤。
她點點頭,幫弟弟把被子掖好,吹滅桌上燭火。
賀澧拉起她的手,領著她慢慢走出房間。賀大娘已經入睡,廳里只有一名婢女,看見少爺小姐進來,把煮好的熱姜茶放在桌上後便轉身退下。
賀澧從懷里掏出帕子,輕輕拭去她臉上殘淚,鐘凌不知道什麼時候兩人變得這麼熟,但她不願意在這個時候矯情,不願意推開他的親昵,因為,她真的迫切想要這份溫馨。
于是她乖順地讓他勾起自己的下巴,慢慢拭淨淚痕,他沒做過服侍人的事情,手勢動作都不及格,但她很享受。
「好一點了嗎?」他說。
這是她這輩子听過最溫柔的聲音。鐘凌點點頭,任由心里的球被幾十根針扎破,任由里面的蜜汁滲出來,漬了她的五腑六髒。
原來天地間有這種人,他可以什麼都不必做,只站在你身邊,就會讓你無緣由地感到被寵愛、被呵護,被一團幸福愉悅的氛圍給團團包圍住。
賀澧把桌上的姜茶端起來,帶著強迫意味的目光望住她。
九月的天氣,午時過後就會慢慢轉冷,在冷冽寒風中吹上大半天還能不生病?阿靜听話,回到家里,叫他洗澡就洗澡、叫他吃飯就吃飯,一大碗姜湯,眉頭不皺地仰頭就喝掉,標準的爺兒們,哪像她,除洗澡之外,吃飯、喝姜湯都不听話,也不知她在和誰過不去,氣得他想拿根管子把姜湯往她肚子里面灌。
「喝掉!」他的口氣里沒有要和她討論的意思。
鐘凌不喜歡這味道,但她也清楚,自己不能再生病,何況……對著那樣一雙深邃的目光,她沒有反抗能力。
低下頭,她乖乖喝掉,一口接一口。
賀澧坐到她面前,靜望她的臉,越望越氣,一把火又燒起來。
他才離開幾個月,她竟有本事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想起潛山先生的描述,想她受了重傷又大病一場,想像她听到鐘三嬸過世消息時痛不欲生的模樣……他恨不得親手將那群惡賊抓到手里,一個個凌虐、一個個挫骨揚灰。
他錯了,當初不應該放過鐘家二房,更不該誤以為李大戶丟了一大筆銀子便能夠從中學到教訓,若他別心存婦人之仁,一出手便斬草除根,哪還會出現今日之事?他自責不已。
喝完姜茶,鐘凌抬眼,發現賀澧看著自己,眼里有著她不理解的復雜情緒。不是要談談的嗎,怎麼半句話不說?當她是外星人有本事心電感應嗎?
片刻,她想起他是個不擅長聊天的家伙,主動開口,「賀大哥,你怎麼突然回來?有事嗎?還是回來看干娘的?」
這話真是問倒他了,他該怎麼說?因為听說你出事,我便不顧大事馬不停蹄地趕回來?
京城里情勢正緊張,肇陽布下的網慢慢收起,魏康生的賭坊被查出,御史的折子如雪片般往皇帝的案前飛,莊皇後、大皇子為求自保斷尾求生,自卸魏康生這只臂膀,也斷了這項財源。
然而世道再現實不過,沒了進帳沒銀子,想要做什麼都掣肘難行,尤其是養進駐港縣山上那批軍隊。
當初莊黨撒出大把銀子打通關節,佔住那片山林地,好讓招募的新兵有個隱密的落腳處,否則私蓄兵馬不管放在哪個朝代都是要命的罪。如今沒了銀子,銀糧供給不上,三萬士兵要吃要喝,再加上……他看一眼阿芳,想起四皇子口口聲聲的福星,微微地笑了。
「不能回答嗎?不勉強的。」
身為現代人的鐘凌很重視隱私權,誰都不能偷看她的手機、不能查她的Line,何況都說了是機密任務,哪有踫到人就說的道理。
她豁達地在心里替他解釋過了,但還是多少有些郁悶,自己的掏心掏肺,換來的卻是他的這個謎、那個機密,又不是在塑造偶像明星。而說透了,他們本來就……不熟。
不熟兩個字浮上,心里一陣難受,她不曉得自己竟然這脆弱,居然不熟兩個字就能刺傷她,她病了!肯定,而且還病得不輕。
「我只是路過秀水村,待會兒就走。」
這話,說了比不說還教人難受。
可……本來就是啊,自然是巧合,自然是運氣好,是剛好她需要情緒宣泄出口時,他出現罷了。
他們沒什麼大關系,了不起是說得上話的普通朋友,他已經分享她的悲傷、傾听她的憂郁,基于朋友交情,他做得夠多了,難不成她還能再貪心?貪心地希望他留下來,貪心地盼著他時刻待在自己身邊排憂解難,貪心地想讓他成為她的精神支柱,貪心地依賴上能夠依賴他的感覺。
不行,這是錯的,貪婪的女人只能當壞女配,壞女配的下場都爛到爆,她已經夠不幸了,不需要再靠貪婪再把自己往地獄下一層打。
強撐笑意、擺出驕傲,她在兩人當中築起一道牆,就算是說謊,她也要騙過自己。沒錯!她很厲害的,她可以獨立、可以用自己的雙手守護阿靜,即使他不在身邊,也行!
她微妙的態度轉換,他發覺了;她坐直身子,不動聲色地把兩人的距離拉開,他也發現了。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他刻意向她靠近一點。
「帶阿靜離開秀水村。」她想也不想便回答,然後為了宣示自己的獨立精神,再離他遠一咪咪。
「你已經搬進井風城里。」賀澧提醒。
「不夠遠,要搬得更遠更遠。」她垂下頭,十根手指頭絞著青色裙子,像是誰在逼迫她似的。
「為什麼?」
「因為秀水村會帶給阿靜不幸。」爹娘走了,不久的將來阿靜……
她猛地搖頭,不要!她不想負面的事、不低落、不悲觀,她該想的是,接下來該怎麼做,才能避開所有惡運。
賀澧細細琢磨她的話,突然進京城那日,她對他說的話鮮明了起來。
「我夢見了,我夢見你在道貞二十一年六月死掉,我夢見賀大娘放聲大哭,哭倒在泥濘地里,我夢見你消失了,再也再也不回來!」
「不要走,我不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不想要和你永別,我不是貪圖賀大哥給我的幫助,不是想賴著賀大哥繼續讓我依靠,我只是想以後能夠、繼續、每天、見著你。」
難道是……一個大膽的念頭跳出來,賀澧抬頭,兩道灼灼目光對上鐘凌。
那次阿芳進城賣地,在馬車上為了賭坊的事她與鐘三嬸杠上,那個時候她便心心念念想離開秀水村。她到街上擺攤、她買鋪子開店,她一步步改變鐘三嬸的固執,成功搬離秀水村,她所做的一切均是因為……
她不只預知了他的死亡,也預知母親和弟弟的死亡?有可能,所以她才會這麼痛恨自己,因為早已預知的事,她還是讓它發生。她說秀水村會帶給阿靜不幸,換言之接下來的是阿靜,她接下來要做的是防患未然,搬得更遠?
他一點一點推敲,一層一層析剖,他推敲出一個讓人難以相信的答案,如果他的答案成立,那麼她是如何預測未知之事?
一道光閃過,腦子瞬間清明。
回想起那日在山上,他和肇陽踫上刺客,鐘明好意相助卻惹禍上身,他們離開時,鐘明和鐘子芳父女倆分明已經斷氣……
是,確定此事的不僅僅是自己,清風、阿五、肇陽,他們幾個都是身懷武藝之人,不至于連真死詐死都分辨不清。既然如此,她是怎麼死而復活的?她有著什麼奇遇,讓她能夠預知未來事?
心里一個激動,他握住她的手腕,溫柔的眼楮射出兩把刀子,想透視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