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我媽會拿著火箭簡到我們家掃射。」因為這句話,所以李薇和阿尚在回南部老家的火車上。
王叔和王嬸帶來家里的消息後,又經過了兩個月,中間,爸爸打電話來過,大哥大嫂也一齊出動,都要她把阿尚帶回家,她躲了、避了,直到她以為戰爭還在開打的母親也打手機威脅她。
「是那個窮小子見不得人嗎?還是他知道自己當不了我們李家的女婿?」話還是一樣刻薄,但她听得出來,母親已經退讓妥協,願意認同阿尚的身分,因此,結婚的事,勢在必行。
火車上,李薇靠在阿尚身上,眉底有幾分憂郁,轉過頭,見他還是一貫的寵溺眼光?
「你會帶我去看那一大片、綠得讓人很驕傲的有機菜園嗎?」
「你想看的話,我帶你去。」他不會反對,因為他只學會滿足她所有的願望,沒學會對她出口拒絕。「我可以去接那些沒有抗生素的雞蛋?」接著,她看向窗外,越是接近南部,越多的農田映入眼簾。她不反對過田野生活,只是阿尚搖頭。這輩子,她大概沒機會。
「可以,我帶你撿滿滿一大籃。」他寵愛地拍拍她的頭。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做蛋卷的技術已經好到可以開店?說著,她彎踫踫腳邊的大包包,里面就有他最愛吃的蛋卷。「沒有,你為什麼要花這麼多時間練習做蛋卷?」她不喜歡做菜、不愛身上沾惹油煙,可是她練習做蛋卷練得很認真。「因為那是你最喜歡的零食。」這句話的重點不是「零食」,而是「你最喜歡」,所以她做菜,做得馬馬虎虎,但是做蛋卷、煮卡布奇諾,可以出門贏獎牌。「小薇,謝謝。」
「你為我做那麼多事,我都沒跟你說謝謝,我才不過做一點點,你為什麼要說謝謝?你忘記我們是夫妻了嗎?」他定定看著她,沒回答。
那眼神是反對嗎?反對他們已經是夫妻?她才不管他反不反對,她只要單方面決定就行。
「阿尚,在我們回我娘家之前,先去辦好結婚手續。她口氣有點倕硬,因為預期到他的反對。他沒回答,只是凝視著她的雙眼,掛著淡淡哀憐。
李薇搖頭。面對他這樣的眼神,誰硬得下心?她不忍心折磨他的,從以前就這樣,于是偁硬的口氣軟化。
她微笑,假裝沒看見他的眼楮,轉開頭,像解釋什麼似的,補上了幾句,「你知道的,我媽那個人翻臉比翻書還快,說不定她只是要拐我回家,然後把我關在家里,再也不允許我們見面,所以……所以先造就事實比較保險。」
她軟化,阿尚跟著笑了,就像往常那樣,揉揉她的頭發
「為什麼那麼想嫁給我?」
「因為這輩子,我再也踫不到比你更疼愛我的人。」
「那可不一定,我說過」她截下他的話。「你說過的不算數,我說的才算。我知道自己不是好人,可以遇見你,已是此生最大的幸運,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當你的妻子。」他緩緩嘆息,雙眼凝睇她清妍的容顏。怎麼辦呢?她那麼番。
「你真固執。」
「如果因為我固執才能成為你的妻子,我會愛死自己的固執。」叫她番婆啊,罵她番仔火,她也不怕。
「不會後悔嗎?」
「不嫁給你,我才會後悔。」她的眼楮里映著他的身影,她看著他,不別閉眼楮,仿佛光是能這樣望住他,便是莫大的幸福。
「所以已經確定,你可以承受事實?」她拒絕回答他。
她把頭埋進他懷里,深吸一口專屬于他的氣息,假意忽略眼角滑下的淚液。
十個月了,如果十個月過去,她還無法面對事實、面對自己,他一定會笑她太遜。
火車停下,她用力吸口氣,背起包包,拿起了阿尚的外套,從口袋中掏出老家地址,抬頭挺胸,下火車。
後座的小女孩抬起頭,從李薇站起來時就不停盯著她看,看著她走過自己的身旁、看著她走近電動門邊、看著她步下了火車,然後轉過頭,小小聲地在母親耳邊說︰「媽媽,那個阿姨好奇怪。」李薇搭上計程車,車子一路把她送到阿尚老家門口,看見大到嚇人的別墅,她終于明白,為什麼阿尚無法擠在狹隘的公寓里。
阿尚的老家很大,扣掉旁邊的花園,光是房子至少佔地一百坪,是四層樓的巴洛克式建築,房子豪華得十分醒目。
原來他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呀,難怪胸襟開闊、視野不同,難怪處處不與人競爭或計較,難怪他總說追求卓越,成功就會來到,貶低別人,不會促進成功腳步。也只有這樣的好環境,才能養育出溫柔似水、不與人爭的阿尚。「不想進去的話,我們回台北。」阿尚柔聲的在她耳畔提醒。
說實話,他有一點點說動她了,但是……「都已經來到這里,怎麼可以半途而廢?」何況包包里,還有一張她此行的目的。
「沒關系的,如果你還沒做足準備」面對這樣的事,再多準備都不夠……狠狠一咬牙,她伸出食指,按下門鈴,然後退開一步,安靜等待。
心跳頻舉從每分鐘七十二跳到九十,她握緊舉頭,告訴自己,不要害怕。
她不能害怕,她要得到阿尚親人的承認與祝福,她必須用誠意感動他們,她,一定要成為李家媳婦。深吸口氣,李薇等著那個高大的門扇打開。
不多久,一位看上去三十幾歲的年輕婦人走出來,她的頭發在後腦梳成鬌,露出一張光潔白晰的臉龐,在監視器屏幕看見李薇時,微微楞了一下,才走向大門。
開門,她和李薇打照面,她靜靜地觀察這個瘦得讓人心疼的女孩。她認得她,是在照片中認識的,只不過,照片上的飛揚女孩和她不一樣,照片里的李薇,有著圓圓的臉龐、圓圓的眼楮、圓圓的酒窩,整個人就是由無數個完美的圓形線條構成的,可是眼前的女孩,瘦得突兀,臉頰四陷、鎖骨突出,手臂露出明顯的青筋,蒼白的嘴唇把兩顆眼楮襯得更大更黑。
他們以為她會更早來的,可是全家等了又等,始終沒有等到她出現,還以為就這樣了,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來到。「你好,我叫李薇,我和阿尚決定要結婚,所以今天前來拜訪。」這種話不適合在大門口說的,她應該先進門、應該坐下、應該喝一杯水,寒喧幾句後再緩緩說明來意,可是她不敢,她怕鼓起的勇氣會在進入這扇鏤花大門後,消失殆盡,因此一古腦把來意說清,也不管別人會不會吃驚。
年輕婦人倒抽口氣,目光閃爍不已,倉促間竟然口吃。「你、你……你在說什麼?阿尚、阿尚他、他,他已經死了。」死了!一道霹靂驚雷凶猛地砸上李薇腦門,那個痛,痛到她傻眼,她楞楞地看著年輕婦人的臉,抓不滑脈絡的情緒在胸口翻騰。
是誰啊,誰在她胸口澆油,焚了她的五髒六肺、灼燒了她的靈魂?是誰斷了她的人生,裂了她的天地紅塵?是誰沒把話說清楚,就將她拋棄于這個陌生的地界?
是誰、是誰……頹然垂肩,她知道,那個人叫做命運……她定身十秒,緩緩回頭,望向身後的阿尚,他苦笑聳肩,對她緩緩搖頭。阿尚很溫暖,而幻想的阿尚老是對她感到無奈……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
所以她賴床,因為時間一天天過去,他的氣息越來越淡︰所以她不願意勤奮工作,因為人生對她已然缺乏希冀︰所以她說謊,因為他永遠不在家里︰所以她越來越瘦,因為餐桌上再沒有人听她的言語。
她總是一個人說話、自言自語,她總是一個人吃飯,獨自咽下寂寞心情……阿尚不在了,她知道,只是一直沒有人戳穿……李薇的目光定在年輕婦人臉上,麻木的五官、麻木不來哀慟欲絕的心,她的眼眶迅速蓄滿淚水,想試著解釋什麼,可是頭一晃,淚水就成串墜落。喉頭哽咽,把她的解釋全卡在胸前,她快喘不過氣了,心髒再跳不動了,世界在眼前崩潰。
後悔,她以為自己有足夠勇氣面對,以為不怕幻想破滅……可是她後悔了,後悔沒有繼續當縮頭烏龜,沒有繼續躲在一磚一瓦、親手築起的幻想堡壘內。
阿尚永遠是對的,他比她更能看透李薇,她明明還沒有能力面對事實,不該勉強自己,她還想繼續活在有阿尚的世界,即使那個世界既虛幻又空寂。
回頭,她的頭像生銹的鐵塊,必須使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卡到她要的角度里。
阿尚還是站在那里凝視著她,眼底依舊是無盡的寵溺,只是他的身子像被分解的拼圖,一塊一塊散開、褪去顏色,從清晰到模糊,從完整到破碎,他無奈地高舉右手對她道別……她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幻化成一縷輕煙……她想放聲大喊︰阿尚不要走!
可是世界崩塌,她的身、她的心、她的靈魂全被壓成碎屑、輾成粉末,她以為自己也要化成一縷輕煙,可惜……並沒有……只是心殘破,血在心尖凝成淚滴,咸咸的淚刺得心底傷口疼痛不已……「小薇、小薇,你還好嗎?」年輕婦人上前,一把抉住李薇搖搖欲墜的身子。
仿佛是櫥門被炸開般,李薇的淚水翻滾而下,她淚眼模糊,一回回吞下哽咽。
她要說什麼,一定要說些什麼才可以,她不能光是哭啊,阿尚不見了,她哭不回他的……終于,她找到了聲音,可是說出來的話卻只會教人誤解。
「剛剛、剛剛阿尚還在這里的,我們一起從台北坐火車下來,我們一起搭計程車,他勸過我別來的,是我太固執,是我不听話,是我……」李薇亂七八糟的話,年輕婦人卻听懂了。這就是小薇一直沒出現的原因,她始終相信阿尚還活在她身邊?
李薇還想再多講幾句的,可是長期以來,支撐自己的謊言被戳破,她失卻力氣了,她像一塊被丟棄的破爛抹布,弓了身,頹然地蹲在豪宅門前。
她緊緊抱住阿尚的衣服,把頭整個埋進去,用力吸氣,吸取阿尚留下的最後一絲氣息。
還在的呀,她依稀還能聞到阿尚的味道啊,他怎麼就揮手離開了?茫然四望,她四下梭巡阿尚的身影……阿尚……她的阿尚……「小薇,我們先進去再說,好不好?」年輕婦人扶起她,她無力反對,只能隨著對方,慢慢走進門。
兩人面對面坐在客廳里,一杯熱熱的茶水捧在李薇掌中,她全身發抖,好像自己處在冰天雪地中,被寒冰封凍。
望著李薇的無助與哀戚,年輕婦人心生不忍,想半天才擠出一句,「我是阿尚的大嫂。」她的聲音只換得李薇一抬眉,之後,兩人又陷入沉默。
李薇漸漸恢復平靜,用很長時間回想一遍過去的時光,回想她和阿尚的相遇、回想她的固執與任性,回想他給予的溫柔與甜蜜,也回想兩人生活的點點滴滴。
打擊……始終存在,只不過她用濃濃的思想、密密的愛情,把它封存在心底最深處,不踫、不看、不想……她只願意想象自己要的發展,只顧意留在自己設定的時光和場景里。
可惜,砸鍋了,在家人逼著她交出愛情成績時、在他們決定接受阿尚成為一分子的同時,她想了一千遍、一萬遍,能想到的應對法子竟然是找到李家,逼他們承認她這個媳婦。
能夠成功嗎?她沒把握,但大嫂一句話,撕破她的想象,阿尚徹底消失,她再找不回他的身影。
世間沒有後悔藥可吃,是她做錯決定、錯估自己,現在便是和著鮮血,她也得把後悔吞進去。
舉目四望,這里……是阿尚長大的地方,如果沒有日本行,或許他們的孩子也能在這里成長,好可惜哦,真的很可惜。
見李薇始終不言語,在大嫂開始考慮要不要打手機把公婆和丈夫叫回來時,李薇一個突如其來的動作驚駭了她李薇不顧熱燙,把整杯水倒進了嘴里,放任那股翻騰的炙熱,灼燙她的知覺神經。
「我不是瘋子。」她開口第一句是澄清。
「但是你說,阿尚一直在你身邊?」她微微一笑,轉頭望向右邊。這里,也有一整片可以看見院子的落地窗,陽光照射進來,滿地光亮,和他們的家一樣。
「每個清晨,阿尚叫我起床,每個夜晚,我們在沙發上聊天,當我亂丟垃圾,他就用那種「看,這個千金大小姐」的無奈眼神望住我,讓我不得不乖乖起身,把垃圾撿起來。
「我不想做菜、不想吃飯,他就用會讓我涌出深度罪惡感的語氣問︰「你啊,又要老公服侍嗎?真是長不大的孩子。于是我下床,到冰箱里找吃的。想配得上阿尚,我得試著讓自己變成熟。
「入睡前,他很有耐心地听我嘮叨一堆亂七八糟事,比方說我不愛吃苦瓜,可不可以請你爸媽別再寄苦瓜來,比方說我大哥大嫂的愛情故事,比方說出版社里,誰誰誰對阿尚有好感……有些話,我重復了三百遍,可他還是听得很專心。」只是,她必須抱著阿尚的枕頭、穿著阿尚的衣版,重復做阿尚做過的事,他才會不斷出現。
所以再懶,她還是在清晨時分慢跑,再討厭太陽,她還是在大太舊底下,為他悉心栽培的植物除草。
她一面說、一面哭,卻也一面笑。
分析不出她那樣的表情代表什麼樣的心思,但大嫂心酸酸的,很想把她抱在懷里,輕聲安慰她,說︰辛苦你了。
「這十個月來,你就是這樣過日子的?」
「嗯。」李薇用力點頭,然後重申,「我不是瘋子。」大嫂嘆息,坐近她,握上她的手背。「我知道你不是瘋子,你只是太思念阿尚了。」瘋子不會有這樣一雙澄澈干淨的眼楮,小薇的眼神告訴她,她明白阿尚已經離開,她只是必須創造一個情境,讓自己陷在里面。
「小薇,阿尚已經死了。」她再重申一回。
聞言,李薇垂下頭,放任暫停的淚水再度狂奔,放任它們落在她衣裙間,一朵一朵,砸出無數心碎。
「你騙了自己,也欺騙親人嗎?」李薇點頭。
有人說過,若是謊話講得夠真,就會變成其實,只要她騙過爸媽親人、騙過朋友鄰居,那麼阿尚就不會消失。
當所有人都相信阿尚很忙,相信阿尚再忙還是一樣疼愛她、照顧她時,她會領養一個小孩,告訴所有人,那是她和阿尚的小寶貝……只要她堅持,阿尚就會繼續存在……
「然後呢?你打算繼續這樣下去?」李薇挺了挺背脊,抬起下巴,揚起自信笑容,即使淚痕未曾千透。「是的。」
「小薇,不可以,你的人生還要繼續下去,你不能因為阿尚就讓自己、讓自己……」心一急,競說不出完整句型。
大嫂的話讓李薇想起自己來南部的目的。沒錯,就是因為人生要繼續下去,所以她出現在這里。
她彎腰,從包包里拿出結婚證書攤在桌面上,說︰I「這是我和阿尚前往日本之前寫下的結婚證書,我們都簽名蓋章了,但我們需要兩個證婚人,可不可以請你們幫幫忙。」阿尚還繼續存在……這個謊必須由他知道事實的家人來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