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塞滿了生活的每寸空間。

每分每秒，李薇都在後悔中度過，她後悔不該到日本度蜜月、後悔沒堅持回東京、後悔沒在阿尚出門找前輩時硬拉住他的手臂、後悔明明還沒有勇氣面對一切，就踏入阿尚老家大門……很好，是她把想象中的阿尚逼走，他走得好徹底，不管如何呼喚，再不出現。

她擦遍家里每一塊地皮，找遍每個垃圾桶，連會跑出鬼怪的床底下都不放過，可是阿尚消失了，在她離開南部鄉下後，他再不出現。

像之前一樣，她躺在阿尚的衣櫃里面，可是阿尚的氣味越來越淡，她一樣抱著他的衣服，卻再也感覺不到他的柔軟，她晨跑、做菜、清理魚池、照顧植物，她重復再多阿尚做過的事，他依然不肯出現，不肯給她一個帶著寵溺和疼惜的笑臉。

于是，她生氣了、執拗了，她充分發揮大小姐脾氣，她不斷對空氣嘶吼怒罵，她怨天怪地，把家里所有能摔的東西，全部摔碎，她用盡全身力氣哭鬧哀號，卻再也、再也哭不出他的身影。

阿尚永遠不會回來了……

他終究是站在他家人那邊，他的家人不喜歡她，所以他也不要她了這個事實崩塌了她的心……她關掉手機電源、拔掉電話線、把所有窗簾拉起來，她封閉心思、封閉自己，與這個沒有阿尚的世界，正式隔離。

直到阿尚的大嫂找上李赫，他們把李薇從衣櫃里拉出來，才結束封鎖，但他們從李薇和阿尚的家帶走李薇的身體，卻帶不走她的靈魂。

她不說話、不吃東西，她面無表情，冷漠地躺在住了二十幾年的大房間里，一動不動。

爸爸的呼喚得不到她的回應，大哥大嫂的安慰進不了她的心，王嬸卓越的手藝也沒辦法引出她半分食欲。

她真的很任性，她是自私自利的大小姐，她不管家人擔心，不管父母憂慮，把全部心思放在懊惱里，懊惱光陰不倒轉、懊惱上天對她和阿尚太殘忍。

「小薇，你有听見我們的聲音嗎？我們都很擔心你。」揚揚抱著她縴瘦的身子，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臂，看著點滴一滴一滴流進她的血管當中，卻流不進她的心。沒有了阿尚，這個世界就再沒有任何人物值得她回顧嗎？

好過分的女孩，她辜負他們的疼惜！

李薇的視線落在牆上那幅拼圖里，想著那天，阿尚就像散開的拼圖離開她的視線，拼不回來了，她再也拼不回一個阿尚，拼不出她的愛情。「如果阿尚在，他不會希望看見你這樣的。」揚揚說。

阿尚不希望她這樣？那麼，請出現吧，就算只是幻覺也可以，不要揮手和她道別，不要義無反顧離去……李薇靠在大嫂肩膀上，閉眼楮，輕輕數過一、二、三，張開眼。阿尚……仍舊不在。

床前，大哥李赫、爸媽都一臉憂心伸伸地看著她。三天了，她回家已經三天，成日躺在床上發呆，不說不笑，不哭也不鬧。

王嬸到廟里求了平安符，壓在她的枕頭底下，王叔買一大堆c片，擺在她的床頭櫃，家里每個人輪流陪在她身邊，同她說話，可她像塊木頭般，亳無反應。

「如果愛情帶給你的不是成長與學習，而是毀滅與傷害，那麼就不要愛情了，愛情沒那麼偉大！」好脾氣的李赫也生氣了。哪有女孩脾氣那麼執拗，她這是想和誰過不去啊。

李薇嘆氣。是啊，偏偏她就是這種固執到讓人憤怒的性格，不是白就是黑，沒有灰色的模糊地帶，她原本可以沒有愛情，但踫上了，便永不放手，即使……即使愛情已經在她生命中畫下句點。

「小薇，你不只是阿尚的愛人，也是我們的妹妹、爸媽的女兒，為了親人，請你試一試，試著不要那麼傷心、試著重新活過來，也許你再不會和從前一樣快樂，但至少、至少不要讓我們承受和你一樣的痛。」揚揚看著漠然的李薇，緊鎖了眉頭。她理解那種痛楚，離開李赫，好幾次她想著，這輩子再無緣快樂，她失去希冀與盼望，不停用工作麻痹自己，以為自己會慢慢好起來，後來才曉得，不管經過多久，那種傷，無法收口。

看女兒這樣，媽媽再也忍耐不住，沖上前，一把拉起她的手臂。

「你們都不要再說了！她就是太好命，從小到大吃好、穿好、用好，要什麼有什麼，沒吃過虧、沒挨過苦，事事順心遂意，才會踫上這一點點小事就鬧死鬧活，如果每個女人都像她這樣，失戀就活不下去，馬路上還有女人嗎？」她真想一巴掌打醒小薇，生了這種壞女兒，到底是在懲罰誰！

李薇垂下頭。可是她們遇見的不是阿尚啊，不是默默愛了她七年、不是無條件為她奉獻犧牲、不是滿臉寵愛的阿尚……對母親的責備，她沒有應聲「我早就說過，什麼鬼愛情？假的、騙人的！有怎樣？沒有又怎樣？多少人一輩子沒遇見過愛情，一樣生活得自在逍遙，誰像她，才踫上一個男人，連父母親、兄長通通不要了，這算什麼啊？我們辛苦養她長大，就是等她這樣欺負我們嗎？」說到激動處，媽媽忍不住握舉，狼狠捶向李薇的手臂。

「媽，你在做什麼？小薇已經夠傷心了？」李赫拉住母親，才發現母親涕泗縱橫。

「放開我，我就是要打醒她，讓她看清楚，她還有父母、還有責任，她想死，可以，先把欠我們的生養恩情還了再說。」甩開兒子，她一巴掌打上女兒的臉頰，她是使了力氣的。

瞬地，在李薇蒼白的臉上，留下五個鮮紅指印。

「小薇已經這樣了，你還要繼續鬧嗎？你嫌我們這個家過得太平順是不是？」最疼愛女兒的爸爸發話，一把抓住媽媽的手，將她拉離床邊。李薇抬起眼眸，淚流滿面。

她同意，她驕縱任性、她沒吃過苦頭，她的確是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手，她是那麼壞的女生，所以上天才會懲罰她，失去幸福……「媽……對不起……」在回家後的第三天，她終于開口。

乍听見她的聲音，所有人仿佛都被定了身，頓了下後猛地轉過頭，緊盯著她，眼楮眨也不眨。

「沒關系，沒關系，只要你好好的就好，不必說對不起。」堅強的爸爸也忍不住了，他松開妻子的手奔回床邊。女兒回來了嗎？他們終于喚回女兒？他顫顫巍巍地抱住小薇。

「對不起，你們的恩情，我下輩子再還，好嗎？」女兒的話讓爸爸的身子僵硬了。這是什麼意思，她不要他們了嗎？她一心想死嗎？不管他們再怎樣心疼、再怎樣不忍，她都決意這樣做？別過身，這個商場巨人被女兒幾句話徹底打敗，他忍不住淚流而下。

她的話刺激了了媽媽，沖回床邊，哭喊著搖晃她的肩。「你竟然敢對父母說出這麼殘酷的話？！我們養你、疼你、照顧你，是等著你說這種沒人性的話嗎？為了一個男人，你非得要死要話，不把我們放在眼里？」李薇不應聲。

媽媽扯起她的手臂，一下、一下拍打怒罵著，「回話啊、頂嘴啊？誰希罕你的對不起，不是我說東你一定要往西的，好，去死、你去死，我們就當沒有你這個女兒，你去死……」

「媽，不要這樣。」李赫強行扳開母親的手，硬把她帶離妹妹的床邊。

媽媽雖被帶走，卻還是不肯停話，她一面哭、一面指著李薇。「我為什麼不要這樣？心痛啊，早知道你是這種鬧心眼兒的女兒，在你生下來那天，我就該一把將你掐死省事……」

「媽……」李赫推推拉拉，把母親帶到門邊，讓王嬸將母親帶離。

「爸，別傷心，小薇只是一時想不清楚，這輩子，她從沒踫過這麼挫折的事，我們要給她時間平復。」揚揚走到公公身邊，輕拍他的背。她看得出，堅毅的公公被擊倒了，兒女呵，是父母親永遠割舍不去的心頭肉。

爸爸搖頭，「不，你不懂她的脾氣，她說到做到，她可以為了反對媽媽，放棄最心愛的舞蹈，當然也會為了心愛的男人放棄生命，養她二十幾年，她的固執，我怎麼會不了解。」

「爸，我會勸她，我發誓會勸她回心轉意。」揚揚向公公保證。

他嘆息，拍拍媳婦的肩。「說這個話，是因為你不清楚她有多拗。」轉身，仿佛在瞬間老了幾十歲，佝僂著背，他緩緩走出女兒的房間。兒女的心呵，哪是生養她的父母能做得了主的？

李赫望向妹妹。他也想狠狠搖醒她，可父親是對的，小薇，一向說到做到……「李赫來找過我。」大嫂一進房間，就走到阿尚的電腦桌前，啪地關掉他的電腦。她才不管會不會丟失他的心血。

餅去幾天，她睡不好，每天、每分鐘，想著的都是那個故作堅強、不斷強調自己沒有發瘋的小薇，想她信誓旦旦保證，要努力當個好媳婦。f她還好嗎？」阿尚握緊拳頭。不是因為對大嫂憤怒，而是因為明白，李赫會找上大嫂求助，是因為，他也拿小薇沒轍了。

「小薇告訴她的父母親，下輩子再來報恩。」

她偏著頭，一臉憤然。憑啥呀，就算這個小叔英俊瀟灑、能力卓越又如何，世界上又不是沒有比得過他的男人，他怎麼就可以這樣拖累女人心，怎麼可以讓小微連活下去的勇氣都失去……憑什麼！憑什麼他可以心平氣和在這里搞事業，憑什麼他可以平平靜靜、安安穩穩過一生，他，應該抱著罪惡感到死。

「什麼意思？！他知道那句話的意思，可不願意相信是自己想的那個意思。

大嫂真想一巴掌給他巴下去。這、這到底算什麼嘛！

這些日子，他們眼看阿尚拼命工作，都以為他是為了證明自己即便失去兩條腿，仍然有存在意義。

直到他們收到到征信社寄來小薇的資料，直到他開始買C片為自己療傷，直到她親眼看見失去愛情，和他一樣悲傷的小薇，方才恍然大悟,工作不是為了證明，而是為了麻木傷心。

相愛的兩個人竟然因為一雙腿，不，不是因為一雙腿，而是因為他的自卑、為他的自卑而痛不欲生，這是哪門子道理？

「你還裝？殷佑尚，你是我見過最可惡的男人！好，你非得要親耳听我講嗎？行！我來說，小薇她不想活了！

「我老早就告訴過你，在她走進這間屋子，听見我說你已經死去、說我不願意為她的結婚證書簽名、說要把房子收回來時，她就決定放棄自己了。她以為自己不夠好，以為殷家不肯接納她，阿尚……」她揉揉自己發痛的頭。

「戳破她的幻想，我很有罪惡感，我怎麼能夠為了你的自尊心當幫凶，和你一起合力謀殺一條年輕而美好的生命！」不，他不是為了自己的自尊心，他是為了小薇的一輩子，她那樣美好的女生，不該用幾十年來陪伴一個殘障男人，她可以有更好的選擇、更好的愛情，只要……遺忘他。

阿尚還在苦苦堅持著，雖然他明白，自卑的確是他跨不過去的檻。

「不會的，小薇會想開，她有家人疼愛，她會走出幻想世界重新展開人生。」

「錯，正因為她走出幻想世界，看清楚、弄明白，你再不會出現眼前，她才變成這樣的，你要听听她大哥是怎麼說的嗎？」他沒回話，但不管他回不回，她都要講。

那天，因為錯誤的決定，她把小薇逼入絕境，現在，她想做的不是幫他圓謊，而是拉小薇一把。

「她大哥說，她的個性就是如此，固執到讓人牙疼，她一旦決定的事，八匹馬也拉不回來，所以她對母親生氣，就蹺家一、兩年不聯絡，她為反對母親，明明可以填到更好的學校，卻故意跑到南部念大學。

「她是那種決定做什麼，就蒙著頭一路做到底的人，所以今天她敢對她母親說抱歉，敢對她父親說恩情下輩子還那只代表一件事，阿尚，她不願意離開你，即使你人在地獄。」她定定望向小叔。一個人可以得到這樣一份感情，不是應該拼了命也要維護嗎？他怎麼忍心割舍，忍心讓那個可愛的女子，為他破心？「阿尚，你大嫂是對的。」一個聲音橫插進來，阿尚抬眼，發現門口的母親。「媽……」大嫂低喚，走到婆婆身邊。她拍拍媳婦的手，走到床沿，坐下.

「原本，我並不想告訴你這件事，因為從小到大，你做的每個決定都是對的，所以當你決定欺騙小薇時，我想也不想就同意你的做法，並且說服全家同意，我甚至想，這樣也好，離開小薇，你可以試著和女圭女圭交往，你們是青梅竹馬，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女圭女圭對你的心意爸媽全看在眼里，何況女圭女圭的家離我們家這麼近，結完婚，你們可以繼續住在家里，我和你爸也可以繼續照顧你？可是？」

她嘆氣，拉起小兒子的手。「媽，我和女圭女圭不可能。」她知道不可能，他的表現那麼明顯吶，可是她不禁反問︰「為什麼不可能？因為你從沒放下小薇？」母親問得他語頓。

「我是個自私的母親，如果你心里沒有小薇，我根本不介意她是不是傷心，但是你愛她，是不是？

「整理你的東西時，我在電腦里面看見那個叫做「愛戀」的檔案後才更了解。對不起，那是你的隱私，我不應該倫看，但是我必須弄清楚，為什麼明明說要放下的，我的兒子卻還是那麼痛苦？」

「我沒有痛苦。」他的話，是欲蓋彌彰。

「我明白，你愛小薇很久了，但今天早上，你大哥送我到台北、整理你的東西時，我在電腦里面看見那個叫做「愛戀」的檔案後才更了解。對不起，那是你的隱私，我不應該偷看，但是我必須弄清楚，為什麼明明說要放下的，我的兒子卻還是那麼痛苦？」

「我沒有痛苦。」他的話，是欲蓋彌彰。

母親莞爾一笑，道︰「你以為大家只看見你白天的努力勤奮，卻看不見你夜夜失眠，抱著小薇的照片獨坐到天明？你以為大家只看得見你臉上勉強的笑意，卻發覺不了你。底的失意？

「自從小薇來過家里之後，你的情形更嚴重了，恍神、傷感、痛苦、哀戚，你的一舉一動都讓我們好擔心。阿尚，其心是欺不了人的呀！」

「媽，對不起。」

「這句話，你該對小薇的爸媽說。離開你在台北的房子後，我決定去看小薇，她的媽媽和我想象中的貴婦完全不一樣，她憔悴而悲傷，知道我是你的母親後，強忍著眼底淚光，她只對我說一句話一一

「為什麼老天爺要讓我們的兒女踫上這樣的事？」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並不曉得小薇的大哥來找過你大嫂，但是你知道嗎？小薇看見我時，居然放聲大哭，她頻頻跟我說對不起，說如果她不要到日本度蜜月，如果她硬拖著你到東京，如果她不要驕恣任性，硬要和你同居，如果你不要在很多年前看見她的身影……你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她問我，為什麼不要相反過來，讓她暗戀你七年、讓她為你全心全意慕戀、讓她死在日本，而讓你繼續生活？

「她說，因為你比她勇敢、比她勇于承擔，也比她能干。

「阿尚，听出端倪了嗎？除了愛你，她還有深厚的罪惡感，她把所有的錯全算在自己頭上，她以為你的死是她造成的，她打算用自己的方式還清你給的愛情。」再也無法偽裝，阿尚痛苦地指住臉。真想罵她了，這個任性的千金大小姐！碧執不是用在這種時候的！

「小薇和你檔案照片上的人相差很大，她憔悴得我無法將她和那個美麗、有朝氣的女生相聯結，而她告訴我，等下輩子，她會做牛做馬，連同你的份，把欠我們的恩情，慢慢償清，還說下輩子她不當有錢人家的千金，她要努力學做菜、當個賢妻良母，也當我的好媳婦。她滿腦子的「下輩子」，並且認真相信，真的有下輩子這回事。

「阿尚……媽媽知道這麼講很殘忍，但是你大嫂說得對，你不是為了顧全小薇而隱瞞自己活著的事實，你是放不下自己高傲的自尊心，就像當年，你怕自己配不上李家門媚，放棄走到小薇面前。

「如果你真的愛她、為她好，那麼，就出現在她面前，揭穿事實，讓她決定要不要在你身上投注自己的一生，如果你的腿傷其會導致兩人分離，那麼不是別人的問題，而是你們的愛情不夠堅定。」話說到這個分上了，剩下的，只能讓阿尚自己想清楚，誰也幫不了他的忙。她同媳婦點了點頭。

大嫂走過來攙扶婆婆，在離開房間之前，她忍不住再補上一句，「我覺得，在大地震那天，失去性命的不是你，而是小薇。」門關上，阿尚頹然垂下肩膀，把臉埋在大掌之間。他終究是做錯了？

阿尚、阿尚，你去哪里一定要告訴我，不可以偷偷溜走哦！

我好怕一個人在家，可不可以，走到哪邊都帶著我？我不介意當哈巴狗、不介意送你一條項圈……不管我愛不愛你，你都不可以停止愛我，知不知道？我可是千金大小姐……阿尚你這麼好，沒有你，我一定沒辦法獨自生活……買什麼C片，有你，就是我最好的精神松弛劑……一家人的盼望全寫在臉上，阿尚明白，他們更多的是埋怨存在心底，可是為了小薇，他們放下。愛屋及烏，指的就是這樣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