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女愁嫁 第一章 與玉哥哥的緣分(2)

童心下車,走到那扇木門前,掌心輕輕熨貼著那扇門,感受著門上傳來的絲絲涼意。

那年,她就是這樣用掌心貼著門,肚子咕嚕咕嚕餓得厲害,還兩腿發軟——

「你是誰?」門打開,一個大哥哥走出來,他在笑,笑的時候眼楮彎彎的,看得人舒心極了。

童心很餓,本來要說︰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個饅頭?

可她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哥哥,眼楮那樣圓、那樣亮,嘴巴那麼鮮紅,像園子里頭成熟的櫻桃似的,她仰頭看他,看到發傻。大家都說阿路長得好看,可同大哥哥一比,阿路只能給大哥哥提鞋了。

見她怔怔地望著自己,大哥哥覺得這丫頭有趣,更加彎了兩道眉,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你在想什麼?怎麼不說話?」

童心回神,吶吶說道︰「大哥哥,我餓了。」

這話很奇怪,哪有人平白無故跑到人家家門前喊餓的?

照理說,他應該問︰「你家在哪里?為什麼跑到這里?你爹娘呢?」

可是大哥哥二話不說,牽著她,把她帶進屋里。跨進門,她看見一名女子坐在油桐樹下,輕輕彈著古箏,白色的桐花落在她青色的衣服上,美得像一幅畫。

童心不懂得琴藝,卻也知道那琴聲好听得緊,何況她哪里見過這樣漂亮的女子,她想,她是仙女吧。

童心呆呆地站在原地,眼楮一瞬不瞬地看著,不知道大哥哥何時松開自己的手,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一碗熱騰騰的面遞到自己跟前。

那碗面,是她人生中吃過最好吃的面。

她在這間屋子里住了三天,三天的記憶並不算多,但每一樁、每一件,她都記憶清晰,玉哥哥給她雕陀螺、教她爬樹,還握住她的手教她練字。嬸嬸也疼她,給她彈曲子、教她唱歌,雖然她的歌聲慘不忍睹,卻還是將她摟在懷里說︰童童唱歌兒真好听。

她記得嬸嬸身上的香氣,記得玉哥哥身上的皂角香,記得他握住自己手掌心時,那個溫暖的味道。

三天後,玉哥哥牽著她上街,他進鋪子給嬸嬸抓藥,她不愛藥味兒,在鋪子外頭閑晃。

沒想到自己會被家丁找著,也不知道那個家丁在樂什麼,不理她亂吼亂叫、不管她拳打腳踢,硬是抓著她飛奔,直接把她抱回家,害得她連再見都來不及對玉哥哥和嬸嬸說一聲。

她回家後被爹狠狠訓斥一頓,娘不忍心,卻不能為她說項,她從未見過爹爹這樣生氣,嚇得她發傻,一語不發。

然後她被關進祠堂,雖然有吃有睡,可每天要練上三十張大字。

十天後,爹爹終于放她出祠堂。童心再三央求,想去找玉哥哥,但爹爹鐵了心不允許,他懷疑對方是拐子,否則撿到小丫頭怎麼不報官,直到爹爹出遠門做生意,娘才瞞著爹爹,令人送她去找玉哥哥。

可她忘記路了,她坐著馬車沒日沒夜地找個不停,固執得連娘都火了,找不到玉哥哥的家,她就拚命哭鬧,捶打自己的腦袋,怨自己笨,為何記不住。

女乃娘哄她︰也許那位嬸嬸和玉哥哥是仙人下凡,特地來助小姐一臂之力,現在小姐安全回家,人家自然要返回天庭。哪有這種事?童心不相信,硬是發脾氣,執拗著非找到人不可。

但她一不記得路、二不記得住址,就只有玉哥哥三個字,要讓人往哪里打听才好?

幸好,她還記得那棵「開滿很多白花的樹」,聰明的阿路聯想到油桐樹、聯想到桐花巷。

再次看到那間熟悉的屋子,童心忍不住快樂尖叫,她跳下車、沖進屋子,可是……人去樓空。

嬸嬸和玉哥哥都不在了,她只在牆角處找到玉哥哥用竹子拼接出來的小木馬。

只是五歲的孩子、五歲的記憶,任誰都會認定,那些事情會隨著她長大而逐漸淡去。也許吧,她的確不太記得嬸嬸和玉哥哥的模樣,但她記得在這里的每一刻及發生過的事。

看著小姐,紫裳、紫衣微嘆,每一回小姐都要做同樣的動作,彷佛這樣子用掌心貼著門扇,下一刻就會有人為她開門,給她一個大笑臉。

可是,從來沒有人為她開過門。

雙手推開大門、走進屋,油桐樹又長高了,童心仰頭望著,風一吹,白色的小花紛紛落在她的衣衫上。

她買下這個宅子,在她五歲那一年,那是她人生第一筆交易,用自己一顆昂貴的南海珠子換來的。屋主告訴她︰嬸嬸死了、玉哥哥被人帶走,至于帶去哪里,誰也不知道。

五歲的她,問不出太多情報,她只知道,那三天將成重要的記憶。

童心進屋,像過去那樣,走一圈、走一圈,再走一圈,屋里屋外、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繞過三遍,然後走回到油桐樹下,她閉上眼楮深吸氣,默默地把那三天發生過的事、講過的話,在腦海中復習一次,確定它們依然鮮明後,離開。

像是進行一場儀式似的。

把門鎖好,將串在鏈子上的鑰匙掛回頸間、收納入懷,輕拍兩下胸口,這是她隨身必帶之物,像是……護身符,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樣堅持,也許是期待未滅,她始終期待玉哥哥再次回到她面前,對她微微一笑,把那雙比湖水更清澈的眼楮笑成兩道彎月亮。

車往京城方向駛去,童心嘆口氣,或許此生,她再也不會回到樂梁城,再也不會進這間小屋了。

心空落落的,也不知道誰從里頭掏走什麼,只是……難受。

「小姐,那時你為什麼要逃家?誰對你不好嗎?」

紫裳一問,紫衣忍不住笑出聲,童心也跟著笑開,看向紫衣道︰「你說啊,我不怕人笑的。」

紫衣抿抿嘴道︰「這可是小姐讓奴婢講的。」

「你知道?快說給我听听!」有哪家的丫頭運氣這麼好,能當著主子的面拿主子說閑話。

「那時老爺給小姐換了一個嚴格的新夫子,那位夫子天性嚴謹、態度周正,做事負責得緊,想起日後小姐身上要擔起重擔,便片刻不敢放松。

「他把小姐的功課排得很滿,從早到晚念書習字還得撥算盤,沒有片刻休息時間,五歲的孩子哪坐得住?忍耐過幾日,大家都以為小姐咬牙忍下了,偏偏那天廚房換了新廚子,小姐嘴刁,半口都不肯吃。

「上課的時候,肚子餓、脾氣差,居然倔強起來,打死不肯撥算盤珠子,夫子問她理由,小姐半句話都不說,夫子面子下不來,便打小姐幾個手板,結果小姐一怒之下就逃家了。」

五歲的小姐挨打,倔著臉,半聲不吭,六歲丫鬟卻哭成淚人兒,夫人身邊的嬤嬤直到現在還喜歡拿這件事打趣小姐。

「小姐真可憐。」紫裳滿眼同情。

「若不是下過苦功,小姐哪有這等本事,上回那筆米糧生意,老爺談不下來,還是小姐給談下的呢。」說起小姐的功績,她們幾個丫頭都與有榮焉。

童心淺哂。可不是嗎,都說她青出于藍,還有諂媚者道︰若童家交到童姑娘手上,定會發揚光大。

她著實杰出厲害,厲害得最疼愛她的爹爹都擔心,日後若是姊弟相爭,弟弟會爭不過她這個外姓人。

外姓人?以後她不再是童心、童小姐而是某夫人,她將成為男人的附屬品,為他生兒育女,直到自己從外到里、從身子到內心……都成為外姓人。

「後來呢?」紫裳追問。

「那次的事鬧得太大,把夫子給嚇著了,再不敢把小姐逼得那麼緊,可小姐卻變了,回到家後像月兌胎換骨似的,每天追著夫子多教她一些,夫人以為咱們小姐著魔,還為此到廟里燒香求佛。」

童心看看兩人,笑著解釋,「不是著魔,而是那屋子里的玉哥哥對我說過︰小鳥要飛得高、看得遠,得擁有一雙強健的翅膀,如果不想拘在小小的一畝三分地里,當個淺薄的人,就得培養足夠的實力。

「不經歷風霜,小樹無法茁壯,被霜打過的果子才會甘甜,短短三天,玉哥哥教會我許多道理,出走一趟,我再不允許自己當嬌慣的富家千金。」

她的玉哥哥很厲害,會讀書、會寫文章,還練得一筆好字,他能砍柴、收拾屋子,還會做菜、照顧嬸嬸。

他同她說過很多話,嬸嬸卻笑著摟緊她說︰玉哥哥那些話才不是在對童童說,他是在勉勵自己呢,玉哥哥想念書科考,想當大官、入朝堂,好替嬸嬸爭個誥命。

于是她對玉哥哥說︰等我回家,我把家里的書全帶來給玉哥哥看,也讓夫子一起教玉哥哥念書好不?可我們家夫子很凶,書默不好,要挨打的。

玉哥哥愛憐地模模她的頭說︰能為這種事挨板子,是多幸福的啊。

可惜玉哥哥消失了……

之後,她想飛得高、看得遠,戰戰兢兢、努力學習,她發誓要成為比爹爹更好的商人。

沒想到到頭來,身為女子的她,終究逃不過成為外姓人的命運。

「小姐,以後真的不能做生意了嗎?」紫裳忍不住問。

「傻,小姐以後要當官夫人,怎還能像過去那樣?」紫衣戳上她的額頭。

「那以後要做什麼呢?小姐又不是做針線的料,縫件衣服也能把手指頭給縫上去。寫詩作畫?別傻了,小姐哪有那個耐心,擺弄那些儒酸東西。至于彈琴嘛……欣賞別人彈琴可以,裝扮成男子,模模青樓姑娘、調笑調笑也行,可讓小姐彈琴,那不是在整別人,是整我們這群逃都逃不掉的小奴婢。」紫裳苦著一張臉叨念。

「合著你是在消遣主子啊?」紫衣瞪她一眼,這丫頭越發大膽了。

紫裳沒講錯,可嬤嬤也說過︰眼下狀況,不管老爺作主哪一家,小姐都是要嫁人的,懂這種東西比懂得帳本更能得到丈夫的憐惜,總不能不攏著丈夫的心,卻教那些下賤女子得了便宜。唉,千金難買早知道,早知道老爺會老來得子,就該讓小姐早點學會琴棋書畫,別事到臨頭才來逼迫小姐,豈不是擺明欺負人?

童心不禁調侃自己幾句,「就算不嫁入官家,哪個男人能讓女人拋頭露面?于他們而言,女人是用來生孩子,不是生銀子的。」

除非爹爹將她嫁入窮戶,窮得對方把銀子看得比名聲重要,否則這輩子她只能抱著那堆嫁妝銀子到老,問題是,爹爹怎麼可能替她尋那樣的親家?

「不讓小姐生銀子,是浪費小姐的本事,唉,要是小姐能嫁給玉哥哥就好了。」會鼓勵小姐別困守一畝三分地的,定是樂意見小姐展翅高飛的大度男子吧紫衣重重掐了紫裳一把。「你這嘴巴,還真什麼話都能說,要是讓老爺听見,不揭了你的皮才怪。」

聞言,童心臉紅,玉哥哥啊……怎麼能?桐花依舊、夕陽幾度,她與玉哥哥的緣分終結于多年以前……

心微悶,親事定下,爹娘來信要她安分守己,像大家閨秀那樣,如果沒猜錯的話,她的嫁妝里頭會有金有銀、有上好的家具和莊子田產,但絕對不會有鋪子,至于秋樺、秋桐幾個,必定不能跟著她嫁過去。

早知道無論如何都要走上這條路,這些年就不該讓自己看見那樣多的好風景,就該用籬笆將自己給豢養住,讓她的心小、眼界小,小得只會在乎一座宅院、一個男人。

唉,還沒嫁呢,她已經開始覺得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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