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詠荷仍然張大了眼楮,盡避根本什麼也看不見,就算看到了什麼,腦子里也無法弄明白。忽如其來的襲擊令她全身一顫,從未感受過的男子陌生而強烈的氣息在這一刻將她完全包圍。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明白。這些溫暖的感覺,柔美異常卻又可怕地叫她全身的血液急速流動,整個心猛烈地跳動起來,似是連胸膛都會被撞破。
到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樣可怕,卻這般美好,美好得令人不舍。
美好到令人失去思考的能力,美好到明知到這應是世間最最恐怖最最可怕的事,卻全身軟弱得不能再動一指發一聲,只是不能分析到底是無力反擊還是心甘情願地承受這一切。
那樣的溫柔,自唇舌交纏,這般溫熱的氣息,自他身上,來到她體內,又回報于他的唇邊。氣息交流,帶著兩個人的體溫,悄悄包容一切。似是隨著這無形的氣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也因此而融為一體。
到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心中隱隱約約明白,卻又不甘不願不想明白。
為什麼我不動?為什麼我不推開?為什麼我不生氣,我不打人?
不不不,這不是我。
這只是夢,這一定是夢,這只能是夢。
「三爺!」王吉保粗大的嗓門不識相地震碎了滿園的溫柔,沉重的腳步急促接近。
不是夢!
竟然不是夢!
崔詠荷猛然醒轉,拼力推開福康安,一抬手,一記又狠又重的耳光打過去,然後猛跳起來,轉身就跑。
埃康安渾然不覺其痛,眼神仍帶點迷蒙,望著崔詠荷無限美好的身影漸漸跑遠,他本能地站起身來,抬腿想要追。
「三爺!」熟悉的叫聲越來越近了。
嘆了口氣,不自覺地鎖了眉頭,沉了臉,望向剛剛跑進園來,渾然不知驚破何等好事的王吉保,「什麼事?」
「府里傳來消息,大人下朝了,有急事要見三爺。」
重重地嘆了口氣,扭轉頭,望了望荷心樓,忍不住又輕輕地嘆息一聲,唇邊卻悄悄地漾起了笑容。沒有注意到身旁的王吉保驚異的眼神,背了手,轉過身,徐徐邁步往外走去。
苞在他身後的王吉保,驚奇地發現他自小服侍的爺,就連背影,似乎都透著一股子歡喜。
☆☆☆
埃康安心情很愉快,愉快到騎在馬上時,覺得風吹到身上特別溫柔,天上的陽光特別明亮,夏日的悶熱也變得可愛起來,更加不曾發現,自己一路上都在無意識地哼著輕快的歌謠。把身後的王吉保嚇得嘴巴越張越大。
這樣輕松愉快的心清,一直保持到進人府門,看到當朝第一宰相,自己的父親,傅恆傅中堂為止。
「阿瑪?」
案親臉上奇特的沉重,令福康安的心也莫名地沉了一沉。
案親為軍機首腦,掌舉國大事,任何事皆能舉重若輕,安然處置,從來不曾有過如此陰郁的表情。
「回來了,去準備一下,休息幾日,你又要出京作戰了。」傅恆只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就連眼神也是沉重的。
「又出兵?這麼快就要打仗了?」福康安語氣中有明顯的不滿。又要出兵了,不知這一次要出去多久,再回來時,那個愛要脾氣的別扭女孩又要發什麼性子?唉,好不容易,才能有這麼一點點進展。
「是白蓮邪教的人鬧事,雖然你剛回京,這麼快就又讓你出去不太合適,不過,皇上六十壽辰快到了,舉國都在大興地操辦和準備著,這個時候,非得討個好彩頭,只有派常勝將軍你出馬,才能保證不敗,也免得掃了皇上的興致。」傅恆語氣平緩,這位天下第一權臣,眉宇之間,全是倦容。
「阿瑪?到底出了什麼事?」福康安終于發現父親表情奇怪了。
「皇上禪位之心已經很明確了,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勸阻,只怕這一次壽誕之後,我大清便要有新君臨朝了。」
「皇上年事已高,能在這時禪位讓政于青壯新君,于國應該是好事啊,阿瑪,你為什麼如此不高興?」
暗恆看看自己英武挺拔的愛子,勉強地笑了一笑,「阿瑪很高興,這麼多年;放你出去打仗,真刀真槍地干出了自己的功業,而沒有在軍機處做官,你才能到現在還保持這樣光明爽直的心地,不像你阿瑪,已經習慣了種種的詭譎心思和權術機謀了。」
埃康安從不曾見過父親如此沮喪淒涼,聲音也不由地慌急了起來,「阿瑪,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孩兒太過蠢笨,無法為你分憂?」
暗恆輕輕嘆息︰「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怕只怕……」他緩步踱出廳外,舉目望這偌大的庭園,巍峨的相府,「我傅家難逃大難。」
「阿瑪?我傅門三世榮貴,忠君報國,軍法治府,怎麼會……」
「正是因為這樣,我傅門榮貴到極處,一旦有禍,即為滔天大難。你想想,天下官員,有多少是我傅家的門生家奴,朝中大臣,有多少是我一手提拔。就是軍中之兵,如今八旗早已糜爛,舉國能征之師,就只有你統領的軍隊了,國內有名的將領,大多也是從我們父子手上使出來的。為人臣者,一旦榮貴到這種地步,也就是滅族之禍來臨的時刻了。只是因為,當今聖上與我自小相交,情義深厚,又念著已故孝賢皇後的情義,再加上多年來疼惜愛護于你,所以才一直優榮于我們。可是一旦新君繼位,又自是另一番天地。新君登基,未有建樹,這個時候,威望太多、名聲太廣、幾可威脅君主的臣子,便是他的大忌。更何況……」看著福康安,傅恆沉重地笑了笑,「你自小雖與王子們一起讀書,但生性磊落,不愛攀附皇族,對他們素來不夠恭敬順從,當今的這幾位阿哥親王,對你向來不是很喜歡。這些年,你屢建戰功,在年青一代勛貴之中,光芒萬丈,就算是皇子,怕對你也多有嫉恨,一旦手掌天下大權,多年的妒恨發作起來,那我傅門的前途堪憂啊。」
帶著濃濃倦意的聲音響在耳邊,福康安驚奇而悲哀地發現,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父親的頭上已找不到一根黑發了。僅僅是十幾年前,父親還是倜儻惆風流、俊逸超月兌的貴介子弟,而如今,竟已有如此老態。
自入軍機二十多年來,人稱天下第一權相的父親,到底付出了多少心血于國事辛勞,又擋下了多少陰謀暗算,政事紛爭?
多年以來,沙場征戰不斷,累積功勛無數,原來都只不過是父親一片苦心的保全愛護,使他不必為政事陰謀而分心,使他不致為陰刀暗箭所傷害。
枉他自以為是天之驕子,天下無不能成之事,卻原來,根本還不明白權謀的可怕,政斗的血腥,更不可能在此時此刻,幫上父親一分半點。
心在這一刻悄悄地往下沉去,想到嘉親王永淡多次說他「豪奢揮霍」,兵部人私議他養「驕兵悍將」;想到傅家奴才一個個都成了將軍、副將;想到每當家中有大喜慶之事,來赴宴的將軍黃燦燦一片都穿黃馬褂、馬鞭子放得一排排的威風貴盛場面……
在如此炎熱的夏天,福康安卻無端地打了個寒戰。
☆☆☆
「唉!」今天第二百零六次嘆了氣之後,崔詠荷全身都蜷在一起,懶懶地倚著欄桿,兩眼迷茫茫全無焦點地望著下頭,張張嘴,準備嘆第二百零七次氣。
韻柔無奈地笑一笑,「唉,我的大小姐,如今福三爺都領兵到外頭打仗去了,你就不必再裝這股子散漫懶惰了。」
崔詠荷有氣無力地扭臉看看她,「唉!」
韻柔忍著笑意端端正正地坐好道,「坐姿要端正。」站起身來,裊裊娜娜行了幾步,「行路莫動裙,」兩手展開手帕,半遮著臉,風姿嫣然地笑了一笑,「微笑莫露齒。這才是閨秀該有的儀態,你以往除了在福三爺面前故意粗野,平日倒像位閨秀,怎麼現在,人都不在了,你反倒懶成這樣,詩詞歌賦也不看不吟,就連《石頭記》中的釵黛之間,你也不與我爭論了。」
崔詠荷沒精打采地移開眼楮,現在,沒力氣打扮,沒興致溫柔,甚至連吵架的興頭也沒有了。
這個初秋真是無趣,又悶又熱,太陽又太烈了,照得人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不願想。
最好閉上眼,睡一覺,把一切都忘掉最好。
韻柔見她不理,也不著急,輕巧巧地坐下,自己為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邊喝一邊說︰「唉,這麼熱的天,福三爺那邊的仗也不知打得怎麼樣了?」
崔詠荷懶洋洋地一下一下扯著自己的手絹,閉著眼楮,長長地一口氣從胸腔里嘆出來︰「唉!」
「不知這一回得勝回來,福三爺會帶些什麼好東西來給小姐扔?」
扯著手絹的雙手不自覺地用起力來,一聲清脆的裂帛之音響在耳邊,招來韻柔的側目而視,崔詠荷卻連眼楮也沒有睜開,甚至連裂帛的刺耳聲音,她也完全沒有听見。
「混賬,蠢蛋,壞蛋,王八蛋,什麼喜歡,什麼對不起,全都是假的,全都是戲弄人。出了那樣的事,一次也沒來交待過,一聲不響就跑出去打仗,王八蛋。」不知不覺地牙齒又開始虐待嘴唇,「笨蛋,崔詠荷,這種人你都會相信,被他戲弄了這麼多年,還會上這樣的惡當。」
韻柔看著那撕成兩半的手絹,連眉毛也沒動一下,慢悠悠地接著說︰「不過,這也說不定,萬一這一回,福三爺輸了呢?」
「輸了最好!」終于忍不住暴發出來,崔詠荷怒吼一聲。
韻柔皺起了縴巧的眉,雙手捂住耳朵。
崔詠荷猛然站起,憤憤然,在原地用力跺著腳走來走去,「我天天求神拜佛,求那混蛋輸掉,最好死在戰場上,永遠不要回來。」
韻柔看著全身都在冒火的大小姐,慢悠悠地說︰「也不是不可能,听說白蓮邪教的人,到處說什麼白蓮聖母下凡,要給人間換新世界,信奉之人,死後便得超月兌,人極樂至善的境界,所以教徒以為白蓮聖母戰死為榮,做戰從不怕死。也因此,所過之處,官兵盡皆敗走,福三爺雖有將才,遇上這樣的敵人,怕也危險難免。」
「哪有你說得如此可怕。怪力亂神之事根本不可信,全都是騙人的,一小撮邪教徒,豈能動搖柄家根本,戰勝官軍。」崔詠荷本能地反駁,一點也沒意識到剛才自己還在努力期盼福康安戰死沙場。
「小姐,你莫忘了漢時黃巾之亂,何嘗不是邪教興起,何嘗不是怪力亂神,可是,卻一呼百應,殺了多少朝中的名將和英雄。福三爺萬一馬前失蹄,落個馬革裹尸,也是意料中事。」韻柔一邊說,一邊淺淺地笑。
崔詠荷的臉色微微變了一變,不再火冒三丈地走來走去,站在原處呆了一呆,方才悶悶地說︰「這就正好,合了我的心願,以後就可以月兌離苦海,得回自由之身,再不用辛辛苦苦地裝粗野了。」
說話的聲音,比方才的大吼小了很多。重新坐回欄桿前,眸子越過欄桿,越過假山,越過圍牆,遙遙望向遠處高高的城牆,已經不再嘆氣,雙手卻開始努力地一下一下扯自己的衣角。
韻柔輕輕地搖搖頭,為大小姐可憐的衣裳嘆了口氣。搖頭的一瞬,眼角忽看到簾外有個小丫頭悄悄招手。
輕輕走過去,丫環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一句話。
韻柔臉上輕輕柔柔的笑容隨即消失,轉身凝眸看向仍倚著欄桿呆呆凝望遠方城牆的崔詠荷,神色在一瞬間沉重了下來。
「小姐!」
呼喚的聲音很遠很遠,遠得叫不回崔詠荷不知飛散于天地問哪一個角落的魂魄。
「小姐!」
第二聲的呼喚,直接在身側耳邊響起,可是崔詠荷的耳朵听見了,心卻仍留連于不知名的遠方,渾然無覺。
「小姐!」第三聲呼喚,已經提高了聲音。
「啊?」本能地回應了一聲,但是自己卻並不知道有人呼喚,也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加以回應。
「福三爺回師京城了。」
聲音比之方才的三聲呼喚都更低沉,但是「福三爺」三個字,卻似觸動了腦子里最敏感的某一處,本能地「啊」了一聲,本能地跳了起來,本能地抬起頭,去尋找說話的人。
「福三爺回師京城了。」
「什麼?」大腦終于清晰地理解了耳朵里傳進來的聲音,崔詠荷高叫了一聲,一手就把頭上的釵環拔下,一邊猛把頭發打散拔亂,一邊手忙腳亂地掀亂裙子,挽起袖子,「唉呀,怎麼不早說,快,快幫我把這脂粉都擦亂了。」
崔詠荷一邊叫一邊跳,雙手左右亂揮,忙得不知如何是好,「還愣著做什麼,那家伙打了仗回來,總愛往我們這里跑。我打扮得這樣漂亮這麼淑女的樣子,可不能叫他看見。哼,這次要拿爛泥和石頭扔他。我倒要看他能忍到什麼時候,他一日不退婚,我就一日只以潑婦野丫頭的樣子對付他,就不信他能永遠忍下去。」
崔詠荷跳來跳去,又催又叫,絲毫也不知道自己忿忿的聲音,竟帶了一絲很明顯的喜悅。
可是韻柔卻听得清清楚楚,也因此,語氣也越發低沉了︰「小姐,不用改裝了。」
「什麼不用啊,要是讓他看到我這正經的打扮,這麼千嬌百媚,大方得體,那我這輩子別想指望他放手退婚了。」崔詠荷頭也不抬,對著鏡子在臉上亂擦,拼命想丑化自己。
「小姐,你仔細听听,看能听到什麼嗎?」
崔詠荷愕然地看她一眼,皺著眉細細地听,良久,才瞪向韻柔,「搞什麼鬼,根本什麼聲音也沒有。」
「正是,小姐,什麼聲音也沒有。」韻柔靜靜地說。
「韻柔,你到底說什麼啊,你……」崔詠荷才笑罵了一句,聲音忽然全部消失在喉嚨里了。
什麼聲音也沒有?
沒有歡呼聲,沒有高叫聲,沒有驚天動地的鑼鼓聲,什麼聲音也沒有?
每一次福康安得勝回京都可以听到的震動整個京城的歡聲喜樂,這一次,完完全全沒有听到。
「小姐,福三爺——打了敗仗!」
敗仗?
敗仗!
自古勝敗乃常事,將軍難免陣上亡。打敗仗實在並不稀奇。
盡避對于年少成名的福康安來說,這的確是他平生第一場敗仗。
崔詠荷醒悟得很快,明白得很快,所以她很快就笑了起來,「太好了,他終于打了敗仗,總算挫了他的銳氣,可真是活該啊。」一邊說,一邊仔仔細細地把衣裙理好,袖子放下,每一個動作都自自然然,全無遲滯。
「唉,這一回打了敗仗,成了斗敗的公雞,應當不會急著跑來煩我了吧。」喃喃自語中,全是興災樂禍的笑意,一邊笑,一邊在妝台前重新拿起梳子梳頭發。
可是,頭發怎麼這樣散亂,一時竟怎麼也無法梳理平整。
明明只想隨便挽好一個髻,可是才把一綹頭發梳上去,那邊又散落下來。
崔詠荷完全不記得要叫丫頭,只管對著鏡中的自己不斷地笑著,喃喃地說著︰「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手一次又一次耐心地梳理著頭發,而不馴的發,卻是一次又一次,黯然地垂落。
韻柔絲毫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只靜靜地看著小姐素來如絲綢般烏黑亮澤的頭發,帶著暗暗的黑,不知是不是太陽耀花了眼,為什麼,眼前的發烏黑如舊,卻似再沒有一點光澤閃亮?
「啪」的一聲,是梳子終于落地。
崔詠荷沒有低頭去撿,輕輕垂下持梳的右手,用左手緊緊握住,清晰地感覺到右手一次比一次強烈的無法控制的顫抖,拼命用左手握緊握緊再握緊,卻終究無法抑制這莫名其妙的輕顫。
放棄似的站起身,閉上眼,「韻柔,我累了,想要睡一會兒。」沒有再回頭看韻柔一眼,也不敢再回頭讓韻柔看到自己此刻的臉色,直直地往前走進了臥房,動作僵硬地令韻柔一雙柔美的眉皺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