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女撞上大將軍 第九章

崔詠荷一直低著頭,仔細地觀察著地上的痕跡,紅色已經很淡很淡,被灰塵覆蓋得只留一點痕跡,可是她還是看出來了,並循著血跡一直走,直走到紅塵居。

紅塵居,一個極雅致的名字,也是京城最出名的妓院,第一名妓清雅就在這座美人如雲、顛倒眾生的高樓里。

「去吧!」身後傳來的聲音,柔和溫婉。

「韻柔,你一直都知道,是嗎?」

「並不是一直,只是將心比心,猜度出他的想法。」

「可是,你不告訴我?」

「我一直在猶豫,因為這或許是唯一可保崔家、保你安全的方法。」輕輕地嘆息,韻柔的聲音有著無盡的溫柔,「可是,縱然保住了你的身,心若死了,有什麼用?不過,你也沒有讓我失望,你還是用你的心看出來了。」

清雅一邊嘆氣,一邊撫琴,琴聲雜亂不堪,有損她第一名妓的身分。

多少人量珠相求,想听她彈琴,偏偏眼前這個人只是一杯一懷地灌酒,耳朵只怕什麼也听不見。

心中一亂,琴聲更亂,手上猛然一震,琴弦已斷,一股怒氣終于忍不住爆發出來。伸手推倒了瑤琴,站起身來,奪走福康安的酒杯,「你要醉死,回你的中堂府去,別在我這里,壞我的生意!」

埃康安抬起頭,醉眼朦朦地看了看她,也不去奪回酒杯,直接取了桌上的酒壺,對著壺嘴就喝。

清雅又氣又急,「我的福三爺,你鬧夠了沒有?人人都說我清雅福分大,眼看要嫁人侯門做夫人,可要說你每天只是坐在我房里,一邊喝酒,一邊念著別的女人,只怕天下沒有半個人信。」

「沒有別人會信,這不正好嗎?」福康安索性把壺蓋拋開,對著壺口喝。

清雅氣急去搶,推推擠擠間,酒壺在福康安手中翻倒,一壺的酒全灑在福康安的臉上。

可是清雅卻怔了一怔,忽然停止了推擠,靜靜地看著酒自福康安的臉上滑下來,總覺得那其中,應當還混著不肯在人前落下的淚水。

怔愕只是短短的一瞬,她心中暗罵一聲,久經風塵的自己,看多了險惡無情,哪來的柔軟心腸去同情一個因情苦痛的男子。

輕輕地搖搖頭,似要甩開這莫名的情緒,看了福康安一眼,正要開口,卻听外頭連聲地叫︰「姑娘、姑娘,你不能進去!」

「快攔住她!」

「我是翰林院大學士崔名亭之女,你們誰敢攔我,保證要你們坐穿牢底。」

這樣的威脅明顯生效,外頭推擋吵鬧的聲音漸止,只剩下急促的腳步聲漸近,還有幾個丫頭驚慌的叫聲。

外面聲音乍傳來,福康安已猛地從椅子上彈起,整張桌子都給他震翻了。

清雅低笑了一聲,「好大膽的官家千金,竟敢闖到我這下等地方來。」原本是想調笑幾句,卻見福康安怔怔地站在原地,臉上神色又悲又苦,終是有些不忍,所以一伸手,及時打開旁邊的一扇側門,「快躲起來吧,我知道怎麼應付崔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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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詠荷一路沖進了紅塵居,里頭的男男女女無不對她側目。

紅塵居是京城第一大妓院,來來往往的多是高官顯貴,其中更有不少人曾在崔名亭壽宴之時見過她,因此一時滿樓議論紛紛。福康安迷戀名妓清雅,崔詠荷闖入紅塵居。明白前因後果的人、立刻把事情聯想在一起,這樣傷風敗俗、有損禮法的事,當然不會有人錯過,轉眼間,至少有七、八個報訊的下人,紛紛跑出了紅塵居。

可是崔詠荷既不理會,也不在意。她只是一邊闖,一邊大聲問︰「清雅的房間在哪里?」

紅塵居的人不會回話,可是客人中卻早有好事者指出清雅房間的位置。

崔詠荷拼命擺月兌下人們的糾纏,沖了過去,才抬手要敲門,門已然打開了。

清雅紅衣明艷,笑盈盈地道︰「崔小姐,今日貴足踏賤地啊。」

崔詠荷鎮定得出奇,一點要教訓狐狸精的表示也沒有,對著清雅只略一點頭,跨前一步,進了房間,目光一掃,「福康安呢?」

「福三爺啊,剛才還和我恩愛纏綿,听到有不速之客來了,就先走了。」清雅輕輕地關了上門,略帶幽怨地看向崔詠荷。

「那麼,我就直接對你說吧。」崔詠荷面對清雅,清晰地說,「我不管你們談的是什麼交易,不必再演這場戲了,告訴福康安,他這般輕視我、侮辱我,我不會饒了他,這筆帳,我總有一天要與他算清楚。」

僅僅一牆之隔,福康安不知是因為喝了太多的酒,還是因為听到這句話,而有些站立不住,他任憑自己滑落在牆角,閉上眼,努力忍受心上又一陣的抽痛。

詠荷,如果恨我可以讓你不再痛苦,那麼,就永遠恨下去吧。

清雅眼波多情,眉眼都帶著說不出的動人風情,「崔小姐罵得好,天下的臭男人,沒有一個不該恨的,不過清雅卻是賣笑的可憐女子,小姐不會為難清雅吧?」

崔詠荷低頭看看翻倒的桌子,與流了滿地的美酒,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牆側的小門,淡淡地答︰「若不是清雅姑娘,我怎麼會知道福康安這個混蛋如此喜歡我,我又如何會恨你呢?」

清雅一怔,「崔小姐!」

「如果不是深深地喜歡我,怎麼會為了想要救我,費這麼多的苦心?怎麼會甘願冒了薄情負心的名,主動退婚?怎麼會寧願頂了敗德無行的罪,整日混跡青樓?」崔詠荷看定清雅,眸中光芒耀眼逼人,竟令清雅不敢直視。

「清雅與福三爺情投意合,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我看是崔小姐想大多了。」

崔詠荷微微一笑,笑容里滿是自信,「我從來不知道福康安是不是喜歡我,唯一的一次他說喜歡,我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以前他總是喜歡逗我生氣,而後來縱然對我好,我也懷疑那不過是感激我的情義。直到那天晚上,他和你同轎,見了我卻連轎也不下,冷言冷語,今天又急急忙忙上我家退親,我才敢肯定,他是真的喜愛我,所以才會寧死也不願我身陷危險,所以才甘心忍受一切冤屈。」

清雅驚奇得連聲音都不能再保持穩定,「你、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他變得太快,做得太絕了。」崔詠荷抬眸一笑,「縱然他從來不曾喜歡我,但他仍然是一位正人君子,他不會看我在夜色里一個人發抖,還對我說出這樣冷酷無情的話,他更不會那樣著急地上門退婚,卻一句表達歉意的話都不說。

他不是那種人,可是偏偏做了這種事,那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在演戲。」

棒牆而坐的福康安,早已被鄰室傳來的一番話,驚得全身劇震,心潮激蕩至極。

詠荷,你竟明白?你竟會看出來?你知我,竟已如此之深;你信我,竟已如此之深。人生得知己如你,夫復何求,只是……

你既已看透一切,必要再陷人這番無情風雨中了。這教我又該如何助你月兌身?

又是狂喜,又是焦慮,又是歡欣,又是悲愁,千百種情緒在心頭激蕩,難以平復。

崔詠荷徐徐轉眸,看內牆側的小門,眸子里,是如海一般深刻無比的感情,「這個混蛋,自以為是為我好,卻從來不管我是不是願意,是不是開心。他做出一副絕情的樣子來傷我的心,然後一個人去面對一切,他當我是什麼?不能共患難,只可同富貴的人嗎?這根本就是在侮辱我……」一邊說,一邊落著淚,倏地,她轉過身來,沖著清雅笑了笑,「你替我轉告他,這筆帳,我一定會找他算明白的。」

崔詠荷含淚帶笑,美得如真似幻,看得清雅也不由得發出一聲驚艷的嘆息,略有些神思恍惚。待回復清醒,崔詠荷已開了房門離去。

清雅臉上流露出欽佩之色,上前把一側的小門打開,道︰「你還不去追她。」

埃康安依然席地而坐,抬頭凝視清雅。任何人都可以自他的表情,看出他心中劇烈的震蕩和激動。

「快去吧,她不只深愛你,更加知你信你。這樣的女子,你再也找不到了,錯失了她,你一生都會後侮的。」清雅的聲音異常溫婉,絲毫沒有風塵女子的輕佻,「原本我想,無論傅家如何沒落,至少我可以得個歸宿,縱然你心不在我身上,但我以一青樓女子的身分,成為當朝二等官的妻子,總算不是賠本的買賣,只是……」

清雅頓了一頓,忽然不想再多說了,只嫣然一笑,「快去吧,那番話分明是說給你听的,再不去哄她,以後算帳之時,連本帶利,怕你消受不起。」

然而,在福康安有任何動作之前,外面又傳來了驚呼大叫和奔跑阻攔的聲音。

「福三爺、福三爺,救命啊、救命啊!」

埃康安听得出這是誰的聲音,那聲音的主人從來不曾失態驚呼過,而她此刻的聲音卻充滿了驚慌和焦急。他的臉色在一剎那變得灰白,整個人飛快地沖了出去。

「韻柔!」

驚惶失措的韻柔,在听到福康安著慌的聲音後,終于忍不住流下擔憂的淚水,「福三爺,小姐被嘉親王府的人帶走了。」

埃康安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的表情似乎沒有任何變化,可是紅塵居里的每一個人卻都清楚地感覺到,在這短短的一瞬間,他似乎已變成了另一個人,全身都散發著森冷的殺氣,似能在瞬息之間摧毀整個世界。

「你先回去,不用擔心。」這一聲吩咐低沉而平淡。

韻柔一邊流淚,一邊點頭,「好,福三爺,你叫我回去,我便回去,你說不必擔心,我就不擔心,無論你做了什麼,小姐都信任你,所以我也信任你,我知道不管在什麼險惡的地方,你都可以把小姐帶回來。」

聞言,福康安對她笑一笑,才昂首向外走去。

「福三爺!」清雅的叫聲里滿是驚惶。

埃康安回頭,微笑,「清雅,是你叫我去追她的。你說得對,她不只愛我,更加知我信我,這樣的女子,是我一生的珍寶。

她不只是我未來的妻子,更是天下最最了解我的知音人,無論如何,我不可能再找到第二個她,所以我也絕不能失去她。我很傻,竟會做那樣的蠢事。但現在,我會糾正這一切。」

「可是,那是嘉親王……」清雅的擔憂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眸中。

「這一個多月來,我的日子很難過。」福康安笑了笑,笑容是溫柔的,「但是,我仍然準備忍下去,只要……這可以保護傅家,以及一切與傅家休戚相關的人。」

抬抬眼,看著紅塵居里每一個本來尋歡作樂,但此時所有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的官員,「可是,詠荷是不同的,我不會允許她受任何傷害,沒有了她,一切都不再有意義。不要說永琰只是有可能成為皇上,就算他現在已經是皇上,我也絕不會讓他動詠荷一根寒毛的。」

「近日里,每天都有人跟我提起崔大學士的千金一一福三公子的未婚妻子,原來也不過如此。」面目俊秀,一派王者之氣的嘉親王永琰聲音里滿是嘲諷之音。

崔詠荷卻不驚不亂,自己找了張椅子舒適坐下,隨手義取了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直到永琰嘲諷的表情變為憤怒,這才用同樣輕視的口氣冷冷地說︰「近日里,也每天有人對我說起最有希望成為新君的嘉親王,原來也不過如此。」

崔詠荷不但語氣極盡嘲諷之能事,甚至不曾正眼看一下這個尊貴的男人。

「你好大的膽子!」站在一邊的烏爾泰上前,揚手就要教訓她。

崔詠荷一抬手,一杯熱茶潑了烏爾泰一臉,「你敢放肆!」

明明是在嘉親王府內,但崔詠荷含怒的眼眸,卻令烏爾泰忽然記起那日戲園受辱一事,一時間心中一驚,竟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永琰自出生就不曾受過如此輕視,原已十分氣惱,又見烏爾泰于人前示弱,大丟臉面,更是不悅地低哼了一聲。

烏爾泰心頭一跳,忙又沖向崔詠荷要施威嚇手段。

崔詠荷端坐不動,「你的主子都不敢動我,你倒要亂來了。你要不怕害了你的主子,就盡避打來試試看。」

烏爾泰一怔永琰卻開始冷笑,「原來能把朝廷百官氣壞,能當眾羞辱宰相的崔小姐,也不過是個虛張聲勢的女人。」

崔詠荷半步不退,反唇相稽︰「原來所謂皇上最器重的兒子,最有可能繼承天下的賢王殿下,不過是個心胸狹窄,為報私怨不惜摧毀國家柱石之臣的無知小子。」

「你!」不曾被人如此羞辱永琰踏前一步,伸手就想捉住崔詠荷的手腕。

崔詠荷臉色一變,手中茶杯拋向永琰,「我是福康安的人,你要不想未來的皇位不保,最好不要踫我一下。」

永琰一手揮開茶杯,怒極反笑,「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威脅我?」

「為什麼不敢?我是個清清白白的女子,從未做過半點虧心事,有什麼好怕?」

崔詠荷全無懼色地看著他。

永琰大笑,「你好像忘了,我是聖上的第十五子,當今嘉親王……」

「還據說是未來的國君,對嗎?」崔詠荷冷冷地打斷他,「只可惜,只是據說而已,你並未登上皇位。」

「你……」永琰的臉色終于變了。

崔詠荷冷冷地一笑,「只要福康安打上門來,把事情宣揚開來,說你堂堂嘉親王,自以為要當皇帝,所以肆意妄為,強搶大臣之女,不知道聖上知道了這事,是否會重新考慮禪位于你?而你的那幫皇兄皇弟們,是不是也會順便想一想,這樣淺薄無用、只記私仇的兄弟,有沒有資格踩在他們頭上做皇帝?」

永琰臉色鐵青,強笑一聲,「福康安拋棄你移情別戀,你還指望他來救你?他這一個多月來,受盡閑氣也不敢發作,這樣懦弱,你以為他會敢為了你,來得罪本王?」

「他當然會!」一提起福康安,崔詠荷的心情便好了許多,甚至開心地笑了起來,「韻柔只要一告訴他,他就會立刻趕來,絕對不會扔下我。」她的聲音清脆堅定,不帶絲毫猶疑。

「你太天真了,你憑什麼認定福康安一定會來救你?」不知為什麼永琰逼問的口氣急切了起來。

崔詠荷看著他,忽然表情古怪地搖了搖頭,「不,是你太愚蠢,或者是太可憐了。」

「你敢說本王可憐?」永琰感覺一種從不曾有過的怪異情緒,正在影響自己,使得自己怒極喝問的聲音,听來十分怪異。

「你這一生,除了權力,什麼也沒有。你可曾真心對過別人?可曾有人真心對過你?縱然所有的人都來討好你,可是,一旦你落難,能不能找到一個人對你不離不棄永遠伴隨你?」崔詠荷驕傲地看著他,「我可以為福康安死,他也可以為我死,你能為人付出一切嗎?又有人可以這樣對你嗎?所以縱然你擁有天下,卻得不到一顆真心,這還不叫可憐嗎?」

永琰臉色灰敗,縱然是少時被父皇無情喝斥,也不曾有這樣大的打擊,而她不過是個弱女子,卻這樣該死地強悍大膽,甚至每一句頂撞、每一個表情,都這樣該死地美麗!一個奇特的念頭忽然浮上心問,再也抹不去。

「就算暫時我不願鬧事,又怎麼樣?只要我登上皇位,要殺福康安又有何難?

毀掉傅家又有何難?」水琰看著崔詠荷,眼神奇異,「可是,也不是不可以放過他的,只要……你……」

「不可能!」崔詠荷以女子的本能,清楚地了解了永琰的心意,她甚至沒有思索,便立時回絕,「你當了皇帝想怎麼做都是你的事,但我絕不會出賣我自己。」

「原來你所謂的肯為福康安而死,全是假話,你根本不願為他做任何犧牲,任憑他面臨大難。」一時之間永琰的心情極為復雜,不知是為崔詠荷不肯為福康安犧牲而寬慰,還是為崔詠荷拒絕他而失望。

崔詠荷用一種令他最不能容忍的憐憫眼光看著他,「你還是不懂,像你這種人怎麼會懂?你只知道卑鄙地凌辱忠良,你只知道借助強權欺壓英雄。你怎麼會明白什麼是真正的男子漢?奪妻之恥對一個男人而言,是至大的侮辱,任何人,只要有骨氣,就寧死也不會接受這種事,何況他是福康安。

我若是自以為對他好,就答應你,那就是對他的最大羞辱。如果我自以為偉大地想要用身體替他擋災,那根本就是不了解他,看不起他,也根本沒有資格成為他的妻子。」

從頭到尾,她不曾有半點退縮,不肯做絲毫妥協,火一樣激烈的斗志在她的眸中燃燒。

永琰有些失神地看著俏臉生輝的她,忽覺一股無以倫比的憤怒涌上心頭,「好,你盡避倔強,只怕福康安的心未必如你心,到時候,我會讓他再一次拋棄你。」

「沒有用的不論你如何威脅都沒用。因為我了解他勝過了解我自己,他一定會保護我,不會讓任何人傷我一根頭發。」她的眼中都是笑意,縱然身處危機重重的嘉親王府,想到福康安,她便絲毫不覺優慮。

她的心中有一個男子,她對他有著全心全意、毫無保留的信任。相信他為了她,縱然摘下天上的星辰,令得日月顛倒,江河逆轉,也一樣可以做到。這個認知令永琰胸中怒火更盛。

崔詠荷卻只悠悠地開口︰「王爺,我們不妨打一個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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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康安本已做好沖進嘉親王府的準備,但烏爾泰早就在門前等著他,毫不刁難地把他迎進去。

埃康安看到端坐著的永琰,甚至連禮都不曾行一下,「王爺,請把我的妻子還給我。」

「妻子」兩個字令永琰有一種被針扎似的刺痛,他幾乎是有些凶惡地瞪了福康安一眼,「崔詠荷現在還不是你的妻子。」

「很快就是了,所以不適宜留在王府,請王爺讓我將她帶回去。」

水琰沒有直接回應,只是擺了擺手,「請坐!」

「王爺!」

「放心,崔小姐是大家閨秀,本王不會對她無禮。」

埃康安看向永琰,見他坦然回視,這才略略放心,坐了下來。

「上茶!」

烏爾泰立即親自捧上了最好的御茶。

埃康安沒有任何品茶的心情,只等著這個素來對自己沒有好臉色,但現在又突然客氣起來的皇子說話。

「福康安,我們是一塊長大的,還記得皇阿瑪說過,你將來必是柱石之臣,特意叮嚀我們幾個兄弟要愛惜你,不可對你端皇子的架子,對嗎?」

埃康安只是在座位上略一躬身,「這都是皇上的厚愛。」

「想不想知道,為什麼小時候,我們都那麼愛欺負你?」永琰有些陰郁地笑笑,「因為皇阿瑪對你太好了。你的書背得熟,他笑得比誰都開心;你騎馬射箭表現得好,他更加不住地夸你;每一次看到你,就要賞你東西,總是記著要問你的功課,縱是我們這幾個親生兒子,也不曾得到這樣的關注。

從小,我們就每天辛苦地讀書習武,學治理天下之道,稍有犯錯,即惹來責罵懲罰。好不容易完美地做好一切,皇阿瑪也只是淡淡應了一聲,連贊美都不會說一句。福康安,你永遠不會了解,我們這幾個兄弟當時是多麼地妒恨你。」

埃康安略有些震驚地望向永琰,萬萬想不到,這天下最尊貴的皇子,對自己竟會有這樣的艷羨與妒嫉。

「我們沒有道理不討厭你,我們有意地為難你,把你當奴才指使,可是你竟然從來不理會。我還記得比試劍法的時候,十七弟要你故意輸給他,你卻把他打敗。

他氣得踢了你一腳,你竟然毫不留情地還了他一拳。幾個兄弟全爆發起來,撲出去合力打你,卻全被你打得鼻青臉腫。

事後傅中堂把你重打了一頓,領著你跪在金殿待罪。可是,皇阿瑪不但不怪你,反而哈哈大笑,稱你性情耿直,不畏權勢,正是國君最難得的諍臣,卻罰我們幾個兄弟跪了足足二個時辰。

皇阿瑪說得對,能夠不懼君王權勢,敢逆龍鱗的,的確是難得的諍臣。可是如果對君權連基本的敬畏都沒有,那麼,他就是逆臣,更何況這個逆臣手上掌握著強大的軍權。」

永琰神色陰冷,「你十三歲就是響當當的干清門帶刀侍衛,十四歲就領兵打仗,手握大權,可我們這些皇子直到十八歲才能領差辦事,辦的又多是閑差。縱然做得再好再成功,也不及你高奏凱歌的威風榮耀。你的官爵一直往上升,滿朝的光彩都被你佔去,就算我們這些皇子,也絲毫不被人注意。

埃康安,有哪一個人能有這樣大的胸懷忍受這一切?福康安,不是我心胸狹窄,換了任何一位兄弟,若能登九五之位,也同樣不會忘記你給過我們的一切羞辱和打擊。」

埃康安默然起立,對著永琰深深地施禮,「微臣年少時不懂事,冒犯皇子,願領王爺一切責罰。」

永琰痛快地大笑,「福康安,你終于對我稱臣了,當初膽大包天,敢拳打皇子的福三爺,原來也有低頭的這一刻。」

埃康安一直保持著施禮的低姿態,「無論王爺要如何責罰,微臣都願意領受,只請王爺放回我未過門的妻子。」

永琰陰冷地笑了笑,「傅中堂為國操勞多年,已故孝賢皇後也是我們這些皇子的母親,你既已認錯,我也不至于逼你太甚。據我所知,你已經向崔家退婚,所以也不必再接崔小姐回去,我會留小姐在此做客,一切的事,我自會向崔學士交代。」

「不行!」說話的時候,福康安已經挺直了腰,雙目平視永琰,神色並沒有顯得太激動,卻絕對堅定地回答。

「福康安,你不要忘了,傅家滿門上下……」

「王爺!暗家滿門,為國盡忠多年,也不在乎為國而死,更不至于要犧牲一個女子,來求苟安。」福康安已經不再有任何示弱,在也許數日後就會成為皇帝的人面前,他凝立如山,風儀如松,充滿著一種可以令女子一見心動的魅力,更令得永琰妒恨加深。

「那你就不顧忌崔小姐的性命和安危了嗎?」

埃康安微微一揚眉,有一種說不出的驕傲與高貴,竟將眼前的鳳子龍孫給比了下去,「我當然在意詠荷,我寧願死,也不會讓她受絲毫傷害。可是,我更明白,她同樣寧死也不願我因她而做出愚蠢的妥協。我若為了救她的性命而答應你,就等于親手把她推進了地獄之中,讓她生不如死。這樣的錯誤,我犯過一次,絕不會再犯。」

永琰的臉色異常難看,干笑了一聲,「你這就叫作喜愛她嗎?就算是對得起她嗎?」

埃康安微微搖頭,不知是否因為想起崔詠荷,這一刻,他的神色溫柔至極,「王爺,你可明白什麼叫作夫妻?那是可以一生相伴的人,無論有什麼風風雨雨,都要一起面對、一起承擔。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必擔心連累對方,兩個人本來就是一體。所以,王爺,你可以殺死我們,但無法分開我們。」

永琰從不曾有一刻,感到像現在這般無力,縱然他生為皇子,縱然他很快就會成為天地間的至尊,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兩個人屈服。

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

他全無猶疑地說︰「不行!」

所有的威逼利誘,甚至以彼此的性命相要脅,也全然無用。

那樣絕對的堅定、全然的信任,令永琰一時間連說話的力氣也消失了。

歡呼在這一瞬響起,隨著歡呼聲而來的,是急促的腳步聲。

埃康安眉峰倏地一揚,眼神也在這一刻亮了起來。身形猛然後轉,轉身的這一刻,還不曾看清飛奔過來的人,卻已經張開了雙臂。

崔詠荷毫不停頓地撲人他懷中,緊緊地擁抱他,大聲地笑,「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你也一定不會答應他!」

埃康安毫不遲疑地抱緊她,這樣柔軟而溫暖的身體,絕對不是虛幻,她是真實地在他懷中、在他身旁,在屬于他的世界中,而他,竟愚蠢地差點失去她。極度的歡喜使他說不出話來,甚至克制不住一種想要流淚的沖動,只能用全力緊緊地擁抱她。

任何一個大家閨秀,都不會做出這樣放肆的行為;任何一個名門公子,都不會這樣不顧禮儀規矩地在人前忘形至此。但現在他與她,都已經不在乎了。

永琰臉色早變得一片鐵青,「你們以為這里是什麼地方?」

埃康安仍然緊緊抱著崔詠荷,根本沒有听到他在說什麼。

崔詠荷似乎听到了,卻也絲毫沒有離開福康安懷抱的意思,只是有些不舍地把頭從福康安堅實的懷中抬起來,「王爺,這個賭,你已經輸了,依照約定,我們可以走了。」

埃康安完全不理他們在說什麼,只是听到了最後幾個字,他微微一笑,「好,我們走。」即使是轉身要走,他仍然緊緊抱著崔詠荷。

永琰惡極地大喝了一聲︰「站住!」隨著這一聲喝,一只茶杯摔在地上,粉碎,同時,大廳外忽然冒出了許多人。

崔詠荷眼楮只緊緊追隨著福康安,看也不外面一下。

埃康安也只是隨意掃了一眼,就對崔詠荷笑說︰「抓緊我,不要怕。」

「我不怕。」崔詠荷仍然沒有看外頭,只略帶遺憾地說︰「可惜這里沒有得勝鼓,否則我可以為你擊鼓助威。」

兩個人在這個時候,竟還可以說笑。水琰的臉色愈發難看,「福康安,你以為你真的戰無不勝嗎?如今也不過是個敗軍之將。」

「敗軍之將?」福康安忽然冷笑一聲,霍然轉身,「王爺,你就只會為我打了敗仗而高興,卻從來沒仔細研究過這一仗我是怎麼敗的嗎?」

永琰一怔,看定他。

「王爺,你有沒有算過,這一場敗仗之後,我手上的軍隊損失有多少?」

永琰似想起什麼,臉色大變,失聲道︰「不可能!」

「沒有損失,我這個戰敗的將軍,帳下官兵卻並沒有任何的損傷。「福康安眼神凌厲,「王爺,你太恨我,太想讓我失敗了,因此我一敗,你就喜出望外,根本連最淺顯的問題都沒有去思考。而這一點,只怕皇上早已看出來了,所以一向疼愛我的皇上,才會為了一場小敗仗而連下三道詔書嚴厲地責罵我。」

永琰顫抖著舉起手,指著福康安,「你是在自污,而皇阿瑪在幫你……」

自污,是古來有智慧的權臣在自己的權力到達頂峰,而會引起君主妒恨猜忌時,采取的一種自保方法。首先犯一個很明顯、但又不會惹來大罪的錯誤,並因此受罰,以較自然的方式交出權位,是一種極富智慧的圓融手段。

只不過,戀棧權勢的人大多,肯自污退出的人太少,所以沒有人相信少年得志的福康安會自污英名,更不會有人想到當今皇帝嚴厲的斥責之後,會隱含保全維護之意。

水琰此刻的震驚,可想而知。

「我甚至故意讓王爺門下的將軍立了大功,也算有意送王爺一個人情。我知道王爺不喜歡我,所以我願意在新君登位之前,放下權位,不要再礙王爺的眼。

皇上也知我心意,索性也下詔罵我,希望這樣一來,王爺心中的氣可以略消,將來不至于為難我。何況我傅家若不在權力場中,便不易沾惹是非,縱然王爺他日登基為王,要想無故入我傅家之罪,也是不易。不過……」

埃康安眼神冷銳如刀,「如果王爺還是耿耿于懷,定不放過我傅家,那我傅門上下也不會束手待死。如今天下紛亂四起,屢有戰禍變故,而舉國之軍、能用之兵,皆是我傅家所帶出來的。王爺你若要除我父子,倒不妨想想後果如何。縱然我傅家消亡,但西藏、回部、苗疆、蒙古戰事不絕,國內白蓮數屢屢生事,不知王爺有何妙策應付?如果王爺有志做大清朝立國以來,亡國敗家的第一昏君,我也無話可說。」

「你……」永琰氣得全身發抖,但自幼長于權力場上的他,卻又深知福康安的話絕非無的放矢,不覺心驚膽顫。

埃康安把話說完,也不再看他,抱著崔詠荷大踏步往外走去。

崔詠荷在他耳邊問︰「這些人像是很厲害,你一個人沖得出去嗎?」

「不能。」福康安的聲音很穩定、很平靜。

崔詠荷笑了一笑,更加用力地抱緊他,「如果是你一個人就能沖出去,但加上我,就不能了,對嗎?」

埃康安低頭,看她巧笑嫣然,忍不住也微微一笑,「是!」

听到了這樣的回答,她不但不難過,反而興奮地大叫出聲︰「太好了,你肯告訴我,絲毫也不隱瞞,我好高興,你真的把我當成可以同生共死的妻子了。」

埃康安已經走到了廳外,走到了所有的刀光劍影和無情的殺機之中,他的眼神有些不舍地離開崔詠荷,森然地掃視圍在四周的所有高手,語氣卻柔和得如同春天的風︰「我要連累你陪我一起死了,但我不會說抱歉。」

崔詠荷雙眼閃著異樣的亮光,喜孜孜地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能同年同月同日死,我真的很高興啊。」

埃康安忍不住仰天大笑,「你這個膽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女人。」一邊說,一邊大步地往外走。

所有圍在他身旁的人都在待命中,可是永琰已經氣得面無血色,卻仍然一個字也沒有發出來。

埃康安毫無阻礙地抱著崔詠荷腐開了嘉親王府。

而永琰就這樣用憤恨的眼神看著他們離去,才沮喪地坐倒在椅子上,耳旁不住回響的,是崔詠荷帶著憐憫與不屑的語聲——

縱然你擁有天下,卻得不到一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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