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女愁嫁(下) 第十九章 尋到桐花胡同(1)

一碗小米粥、幾碟小菜,小米粥燒得有點焦糊,小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但童心沒生氣,反倒吃得津津有味。

她的舌頭變乖了!

直到現在她方明白,之前自己始終改不來嬌慣,是因為黎育岷對她不夠狠。

他不允許紫衣到大廚房為她準備吃食,卻對院子里的小廚房視而不見,她送走紫衣卻暗地尋來食譜,吩咐吳大娘照著做,她挑嘴不吃,他便讓福滿樓送來功夫菜……想要逼她將就,這樣的分寸是不成的。

總說他逼她當個合格主母,總認為他將自己拘在那片小院落,可認真想想,他要是夠狠,真的把她拘緊了,她能擺弄出品味軒?能往天衣吾鳳里掙錢?能在童府出事時在娘家一住月余?

比起束縛,他做的更多的是說服與照顧。

他對她很好,口才更好,讓她樂意回饋,因此她退讓,讓得心甘情願,直到那一棒子狠狠將她打醒。

她是生氣的,氣他一貫的仁慈,到頭來竟然變得如此殘酷,氣他翻臉不認人的速度處決,她措手不及。

她早就知道男人的心不可信,早就明白聰明的女人會選擇依靠自己,這種道理在嫁進黎府之前已經清楚分明,可……她還是著了道。

她喜歡他、愛上他,願意把自己變成自己最排斥的那種女人,下那樣的決心困難而艱鉅,可是為了他,她做了,然後……一個卓姑娘打碎她的心。

她不是傻子,她很清楚,把夫妻之間的問題推給外人並不公平。

若不是她的欺騙,他不會生那麼大的氣,在他知道事實之前,他還想把長子過繼給童家呢,說他不對她用心,這種話太過分。

但相對的,要不是他對她的喜歡不夠深,就算被欺騙,他也會理智地坐下來、平心靜氣與她好好討論,討論夫妻間應該對彼此坦白,而不是一個符合他要求的女人出現,他便放棄她。

遍根究底還是那句老話——她並不適合他,就像他不適合她。

她應該找個忠厚老實的男人,也許有點蠢、有點笨,但他樂意讓她來作主生活,她會讓他過上好日子,而他會盡全力來維護她,夫妻同心協力,生下幾個兒子,把孩子養大,一輩子就這樣過。

可是父親挑上黎育岷,一個杰出優秀的男人,他想作主她,而她卻想作主自己的人生,這樣的一對男女,怎麼能水乳交融、親和甜蜜?

打一開始就錯了,也好,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心還是酸的,但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內,所以她不會有事!

挑起一根炒得半熟的青菜,她眉也不皺地咬下去,連同喉間的哽咽,一並吞下。

馬車上,黎育岷看著街邊的風景,心卻一陣陣狂跳著。

事實上,在紫裳說「小姐可能在玉哥哥家里」時,他的心跳就沒有慢過。

玉哥哥,仿佛全天下都知道有個玉哥哥,獨獨他不曉得,若不是齊靳那幾句對玉哥哥人品猜忌的話,在紫裳的猜測出籠他會直接上童家談和離,放她自由、任她飛翔,不再將她捆綁在身邊。

但若真像齊靳說的,對方要的是她的錢呢?如果他是個心術不正的男人呢?如果童心被過去的情分羈絆、看不清真相呢?

所以他沒有逃避,帶上紫裳、紫衣,一路前往樂梁。

紫裳不時瞄黎育岷一眼,臉上雖還帶著怒氣,嘴角卻往上翻翹。

她很生氣,氣過去一個多月里,四爺把她們關在康園,走到哪兒都有嬤嬤盯著,別說回童府求助,就是到前面大廳找老太爺評評理都不行。

她更生氣那個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卓姑娘,居然趁小姐不在時大方住進黎府後院,也不知道有沒有做了什麼暗渡陳倉的齷蹉事。

最氣的是小姐到書房後就沒再出現過,讓她們吊著一顆心,睡不下、吃不香,不知道小姐怎麼啦,為什麼沒回康園?想東想西,她們還聯想自家主子是被姑爺和那個卓姑娘聯手給害了。

她們已經計劃好,準備把盯人的嬤嬤們給哄進屋子里,一棒子敲昏後逃回童府,求老爺救救小姐,要不是紫衣及時出現,她們早就鬧得黎府天翻地覆。

泵爺領紫衣回來,讓她一起去找小姐,幾個丫頭中,只有她和紫衣知道玉哥哥的住處,但紫衣不認得路,只能靠她帶路。

因為生氣所以故意,她故意渲染玉哥哥的好,故意夸大玉哥哥和小姐的關系,也故意把四爺給惹火了。

「玉哥哥對小姐可好啦,給她買好吃的、好玩的,還會逗小姐開心。」紫裳對紫衣說話時,覷一眼四爺,他樂意逗卓姑娘開心,無所謂,也不是沒人可以逗小姐開心。黎育岷沉默,心里卻想,使小手段哄女人的男人最沒出息。

「玉哥哥手把手教過咱們小姐寫字呢。」

黎育岷惱怒,是教寫字還是吃豆腐?

「小姐說,天底下再沒見過比玉哥哥更好看的男子。」

黎育岷輕嗤一聲,身為男人長那麼好看做什麼,有才能、有志向才重要!

「玉哥哥告訴小姐,小鳥要飛得遠、看得高,得有一雙強健的翅膀,如果小姐不想拘在小小的,畝三分田里,就得有足夠的能力,小姐要是跟了玉哥哥,他肯定不會拘著小姐的喜惡,逼她當個乖乖小斌婦。」

這段話狠狠釘了黎育岷一記,那個玉哥哥果然比他更高竿,他看透童心的本質,知道她是那種飛遠看高的女子。

不听了!他用力撩開車簾子向外望去。

他們已經來到樂梁大街上,這里是樂梁最熱鬧的一段,小時候,母親很少出門,家里缺什麼,經常是他出門采買。

紫裳順著他的目光朝外頭瞧去,快到了,她噘了噘嘴道︰「四爺,玉哥哥的家快到了,奴婢到外頭同車夫大哥指方向。」

黎育岷點頭,敲兩下車廂,車夫吁的一聲,拉住韁繩令馬停下。

紫裳下車,坐到車夫旁邊,指點他方向,黎育岷沒有放下車簾,繼續看著人來人往的樂梁大街。

當紫裳指點車夫轉進一條小巷時,他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隨著車夫朝目的地前進,他額頭青筋暴起,一把緊拉住紫衣的手,忍不住問︰「說!那個玉哥哥姓什麼、叫什麼?」

紫衣被他嚇著,吶吶回答,「回四爺,奴婢不知道。」

「你們家小姐沒有說過嗎?」

「小姐自己……也不知道。」

看著黎育販的橫眉怒目,紫衣後悔,後悔任由紫裳作假,把小姐那段五歲娃兒的惦記當成青梅竹馬的愛戀,唬得四爺一路上臉色陰郁。

她們心頭是舒服了,可對小姐不知是好事壞事。

不知道?關系密切、論及婚嫁的兩個人,會連對方的姓名都不知道?難不成玉哥哥果真是個大騙子?黎育岷蹙緊眉頭,在車進入桐花胡同時,他連胸口都緊繃。

他不再說話,兩個眼楮盯住外頭一瞬也不瞬,腦子里不斷翻轉著殘存記憶。

馬車終于停下,紫裳跳下車,往那扇黑色大門跑去,發現門外沒有落鎖,瞬間拉起笑容,她掄起拳頭拚命往門上敲。

剎那間,他的心幾乎跟著馬車停下。

紫衣不明白姑爺為什麼這樣一副表情,只能輕聲低喚,「四爺。」

點頭、回神、跳下車,所有動作一氣呵成,黎育岷尚未走到門前,一位老婆婆已經打開門。

當下紫裳的規矩被狗給吞了,她丟下一句、「我找我家小姐。」便匆匆從人家身邊鑽過,硬是欺負人家老婆婆手腳不如她伶俐。

當紫裳沖進屋里時,黎育岷才一腳跨進宅院,那棵參天的油桐樹一下子映入眼簾。

他笑了,原來……

「小姐!」

紫裳狂喜的聲音從屋里傳出來,黎育岷不定的心終于擺回原處,他閉上眼楮,深吸一口氣,緊握的拳頭松開。

玉哥哥?他笑了,真想捶自己幾下。

黎育岷大步跨進屋里,看見童心夾著菜梗的手停在半空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直盯在他臉上,一瞬也不瞬。

紫裳沖著她大喊大叫,一把搶過她的筷子,「小姐,這粥都焦了,你怎麼吞得進去?這哪里是菜啊,根本沒煮熟嘛,天吶、天吶,小姐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啊,你等等,我馬上和紫衣去給你張羅吃的。」

紫裳急匆匆跑掉,紫衣搖頭跟在她身後,對著屋外的婆婆講幾句話、把門關上,留下兩夫妻相對望。

說不清楚的感覺在他們心中流轉,童心覺得自己像只被甩上岸的魚,無力地張著口喘息,痛苦在胸口燒出一片巨大的空虛,莫名的眼淚慢慢自眼角溢出。

他還是找來了,是來要求她實現和離的承諾的吧?!

可……三個月還沒到,他急什麼?

這樣一想,眼眶倏地泛紅,該死的卓姑娘又在她眼前張牙舞爪,明知道她不是問題中心,可女人在感情里頭失利,就會不理智地把問題全歸到另一個女人身上。

卓玉禾有這麼好嗎?好到他天涯海角也要把自己給挖出來,逼她將和離一事辦妥,好到他丟下忙碌的朝事,四處尋找前妻?

其實,那種溫良賢淑的模樣,她也可以試著裝一裝,那陣子,她不是裝得很好,還贏得許多夫人贊譽。

「童心。」

在一句飽含濃烈思念的叫喚之後,她被他抱進懷里,黎育岷沒有說話,只有起伏不定的胸口,傾訴著對她的綿綿愛意和無盡相思。

他想她、念她,在無數個星稀月沉的夜里,他沒辦法定下心辦差,成天渾渾噩噩、無法自已,他知道放手對她才是最好,可那縷剪不斷的情絲將他緊緊束縛,春蠶到死絲方盡,絲不盡、人不死,情便難了。

童心怔住了,她應該推開他的,應該用伶俐口舌狠狠罵他一頓,應該讓余婆婆拿掃帚把他趕出去……應該做的事很多,可她一件都做不了……

因為他的懷抱太溫暖,他的叫喚太纏綿,因為在他懷里,那些個思思念念的日子又回到眼前。

沒出息!

自從嫁給他之後,她一天變得比一天更沒出息,常勝將軍呢?鐵血娘子呢?那個童心跑到哪里去啊?

閉上雙眼,她縱容自己。

好吧,一下子,一下下就好……

他們在彼此身上尋找到短暫慰藉,如果可以,童心不介意自欺欺人,但是……好抱歉,雖然她變得沒出息,但骨氣還在。

她強迫自己推開他,強迫自己退後一步,強迫自己仰起頭,維持最後的驕傲。

「和離……」她才開口,便讓他快一步把話給搶過去。

「假的!」他急道。

和離是假的?怎麼可能,那天他說得那樣斬釘截鐵。

「卓姑娘……」

「假的!」他又搶話。

卓姑娘也是假的?天底下的事情都這麼容易嗎?一句假的就全數抹平,難道是皇帝給他施加壓力,逼得他不能舍棄前妻?

忍不住生氣,她冷冷諷刺,「道是無晴卻有‘情’。」

「假的。」

「都是假的,那麼什麼是真的?」

「我愛你,是真的!我想和你一生一世一雙人,是真的!我嫉妒那個不曉得從哪里冒出來的玉哥哥,是真的!我生氣你什麼事都瞞著我,是真的!我計較在你心里,許多人比我還重要,是真的!」他想也不想便一大串話沖出口。

童心被繞暈了,傻傻的問︰「你在說什麼啊?」

他緩緩吐口氣,拉過她坐在自己膝上,環住她的腰,像過去那樣,可她不肯,想抽身,他卻在她耳邊低語——

「不要生氣、乖乖坐好,我把事情從頭到尾、清清楚楚說一遍給你听。」

那口氣像在哄騙三歲小孩,可她被哄了,因為他眼底的陰霾,以及他口氣里掩也掩不住的無奈。

低下頭,她妥協。

他從為了把紫衣找回來、照顧她三餐開始講起,進而發現品味軒是她的產業、賣身葬父的秋棠到丫頭們口中的玉哥哥讓他嫉妒成狂,解釋得清楚透澈。

他說︰「我不知道逼你將就對你是這麼辛苦的事,我認真相信那個玉哥哥比起我更適合你,我認定自己退開後,你便能從燕雀恢復成鴻鵠。

「如果我不是那個可以成就你幸福的男人,何妨讓位?讓一個能愛你護你顧你的男子站到你身邊。也許初初我會不舍、會心疼,也許會痛徹心肺,但我能在遠方看著你、听著你,知道你過得幸福愜意。

「有必要的時候,我還可以暗地里幫你一把,若是那位玉哥哥心胸夠寬大,也許我們能成為無所不談的好朋友。

「等十年、二十年過去,你會明白,幸而當年沒跟了黎育岷那樣一個男人,否則自己真會變成貧乏無知的老婦人,然後在想起我時,帶著一縷想念,而不是遺慨憎厭。

「童心,我不想成為你的怨恨,我想成為你心心念念、難以割舍的男子。是的,因為喜歡了、愛上了,我便開始在意起自己在你心底的模樣。」

他的話動听更動人心,她定定望著他憔悴的臉,心酸得想掉淚。

原來他是這樣想的嗎?原來他把她放在比自己更重要的位置上嗎?心,軟了,那些日子里的怨恨在瞬間消弭。

她低下頭,微微離開他的擁抱,不怨了、不恨了,原諒幾乎是在他那番話的開頭同時發生。

再度把她擁進懷里,她才離開一下下,他便開始覺得空虛,輕輕磨蹭她的頭發,輕輕撫著她背脊,不管是哪里,都是他曾經親昵過的地方。

「可是我漏算了一點。」他的聲音在她頭頂上輕喃,長嘆。

「哪一點?」她情不自禁地接下他的話。

「我沒想到離開你會痛不欲生,我以為只需要幾年時間來遺忘,我便可以生龍活虎、順利過日子。

「但是……不行,我發狂的嫉妒著,發狂地想把你的玉哥哥揪出來,明里暗里狠狠修理一頓,可是,我又舍不得你因為他而心疼。我左右為難、我矛盾不已,我經常在夜里爛醉如泥,直到齊靳那番話把我徹底打醒……」

緊接著,他說出齊靳對自己的冷嘲熱諷,說他對自己的滿眼鄙夷,說他的當頭棒喝、醍醐灌頂,然後一再強調,他們不是朋友,如果不是育清愛上齊靳、非要他不行,他絕對會棒打鴛鴦。

听著,童心在他懷里笑了,那位平西大將軍對待一個哀傷的舅爺還真狠心。

「我慌了,如果玉哥哥是那種爛人,我怎麼能夠把你托付給他?我自詡聰明才智,怎麼幾個丫頭的話就讓我相信了?相信那個男人會比我對你更好。

「如果你被騙了呢?如果他靠一張漂亮的臉孔、一副好口才和幾分舊情,讓你相信他,然後欺凌你呢?

「一幕幕的想象在我腦中不斷盤桓,我驚嚇不已,只好硬著頭皮找上岳父。童心,你又騙我一次,你根本沒有回童家……」

童心輕嘆,是啊,還以為不欺騙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卻沒想到說謊成了習性,一個不小心,她又對他說謊。

「我害怕,怕爹娘為我擔心,童允的事才落幕,下人要整頓、管事要整頓,爹娘夠忙的了,我幫不上手已經很不孝,怎麼還能讓他們為我的事堵心?何況我也害怕……」她停下聲音,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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