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齊靳感覺不舍。
從記事起,他就在不同的地方待著,王府、宮里、軍營……他很少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長大之後更是南征北討,思鄉之情對他而言太陌生,然而現在,他有了不舍離開的低落感。
尚未離開,他己經開始出現思念情懷。
四下張望,書櫃里有黎育清替他找來打發時間的書冊,衣櫃里有她連夜趕工替他裁縫的新衣物,床前有一雙見都沒見過的毛絨便鞋,在春寒料梢的季節里穿起來格外溫暖,而窗邊軟榻旁的瓷瓶里供著幾枝新梅,梅花盛放,清冽的香氣盈滿整個房間,她常常坐在軟榻間看著賬本。
黎育清曾說︰「我痛恨梅花。」
他問︰「為什麼?我還以為所有人都喜歡梅花代表的清雅高潔。」她搖搖頭,回答,「它會讓我聯想到死亡,我討厭梅花。」相當奇怪的聯想,之後,他再也無法從她嘴里挖出因由。
不過,黎育清的聯想再奇怪,也怪不過蘇致芬的,她滿腦子驚世駭俗的想法,蘇老爺不知道是怎麼把她給教養長大的,偏偏十三叔維護她,處處都維護得緊。
他對十三叔埋怨,「丫頭會被蘇姑娘帶壞。」他卻似笑非笑地說︰「育清能夠受致芬的教導,是她最大的幸運。」幸運?一個認定不需要為丈夫盡心的女子,受她教導會是幸運?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黎育清前幾日又說︰「我現在,好像不那麼痛恨梅花了。」他問︰「為什麼?它不再讓你聯想到死亡?」她說︰「現在它讓我聯想到寧靜安詳。」他明白那種感覺,他們經常這樣對坐著,不交談,各自忙各自的事,不必刻意制造氣氛,但小小的屋子里,就是會流動著一股安詳寧和的氣息,讓人舒服且安心。
齊靳很開心,因為自己,讓她奇怪的聯想有了改變。
桌子旁還擺著小丫頭的針線籃,她經常在他忙碌時,拿著針線在一旁縫縫補補,她說︰「我喜歡有人在身邊。」他問︰「是不是一個人太寂寞?」黎育清認真思索後搖頭,她本來想改句話說︰「我喜歡有你在身邊。」但這個話太……明顯,臉皮子薄的女人說不出口,只是她說不出口的話,卻讓蘇致芬半真半假、搶著對阿壢說了。
于是齊靳又生氣起蘇致芬,氣她不明白育清的小心思,氣她不知道自己喜歡的男子恰恰是育清喜歡的那一個,若真是把育清當成好朋友,就不能讓讓?反正,她這一輩子己經無法與黎品為分開。
他不討厭蘇致芬,卻總是因為育清而惱她,偏偏育清喜歡蘇致芬,喜歡到讓人嫉妒,唉,還真是理都理不清的紊亂感覺。
他真的得走了,再拖下去,回到雁蕩關又得晚上一日,背起黎育清縫制的斜背袋,回首看一眼屋子,這個屋子里,裝著滿滿的、滿滿的小丫頭氣息。
蘇致芬和十三叔那里己經打過招呼,連育清也己經道過再見,蘇致芬還辦過豐盛午宴、歡送大客戶離去——在他慷慨大氣地將定金、中款、尾款一次付清之後,她認定他是……「宜經常往來的好客戶」。
只不過臨行前,他還是想再看小丫頭一眼。
齊靳走到黎育清屋前,敲門,門里沒人應,他輕輕一推,沒上鎖。
忍不住又蹙眉,早跟她提過,屋子里一定要留個丫頭看守,免得惡人有機會往她屋里偷東西或藏東西。
听見這個話時,黎育清笑得歡,反問︰「這里是哪里啊?是挽月樓呢!在錦園的屋子,我可不只留一兩個丫頭,而是留一票丫頭,但是在這里……你放心啦。」她就是這樣信任蘇致芬,相信有蘇大、蘇二幾個守門,挽月樓就是無人能入的銅牆鐵壁。但如果真是銅牆鐵壁,試問,李軒怎麼能夠進進出出?
唉,這話與小丫頭說不通,還得吩咐常業、常寧多注意一下笨丫頭的安全。
門己經推開,他沒有不進屋的理由。
跨步進入,屋里收拾得干干淨淨、井然有序,木槿是個忠心勤勞的丫頭,不管什麼時候都把主子擺在第一,有她在,他可以多放心育清一點。
走到桌旁,桌上紙墨筆現擺得整整齊齊,一迭用過的紙折成長形、擺在桌沿,他打開,一張一張看,卻發現里頭寫的都是同樣一首……詩?
嗯……是一首不像詩、不像詞的……應該稱之為文章嗎?不好說。
都是你的錯輕易愛上我讓我不知不覺滿足被愛的虛榮都是你的錯你對人的寵是一種誘惑都是你的錯在你的眼中總是藏著讓人又愛又恨的朦朧都是你的錯你的痴情夢像一個魔咒被你愛過還能為誰蠢動我承認都是月亮惹的禍那樣的月色太美你太溫柔才會在剎那之間只想和你一起到白頭我承認都是誓言惹的禍偏偏似糖如蜜說來最動人再怎麼心如鋼鐵也成繞指柔怎樣的情生意動會讓人拿一生當承諾這種東西要是讓黎太傅看見,肯定要怨自己教育孫女失敗,這東西……不講究字數、不理會平仄對仗,有韻但怪得讓人不知所雲,換了齊鏞瞧見,一定要大肆批評,嘲笑堂堂黎太傅教出這等程度的笨孫女。
嗤,怎麼好端端的、會寫出這等怪東西?
他想笑,但這樣的怪東西恰恰描述了那夜他在屋頂上的情緒。
的確是夜色太美她太溫柔,才會讓他在剎那間只想和她一起到白頭,的確是幾度開口、他想要拿一生當承諾,的確是情生意動,似糖如蜜的她,讓他出現不該有的念頭……是恰巧?她怎就寫出這樣亂七八糟,卻契合人心的東西?
當小偷,是很多年前的經驗了,那個時候,他偷走廚房里的兩個大饅頭、躲到後牆邊狼吞虎咽,如今他不缺吃少喝,再不做那等下作事,可是動了,他又有當小偷的欲念。
目光一閃、四下無人,他飛快將紙張收進自己的背包中,贓物到手,他樂得笑開眉眼,多年後再度動手,偷走一張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居然心里感到非常愜意。
屋外出現動靜,手捧著東西的黎育清快步從屋前經過,往齊靳的房間走,一面走一面吩咐,「木槿,你回屋里,把櫃子里的包只拿過來給我,動作快一點,大將軍要離開了。」
「好。」木槿應聲,推門而入,而她的主子一下子就奔到鄰屋。
結果如何,可想而知。
木槿進房、遇見大將軍時,嚇了一大跳,奔到隔壁、發現大將軍己經不在的黎育清,垂下眼睫、垮下雙肩,身上所有的精神一轉眼被無形大手給盡數抽光。
木槿回神,急道︰「我去請姑娘過來。」
「不必,你退下吧!」
大將軍發號施令,誰敢不從?木槿垂垂嘴角,走出屋子,看看隔壁,再看看小姐屋里,最後做出一個大膽決定——罔顧大將軍命令。
在她心目中,大將軍的指令不比姑娘的傷心重要。
于是軍令如山的齊靳,第一次嘗到被無視的滋味。
木槿咚咚咚跑到齊靳屋里,朝里頭喊︰「大將軍還沒走,他在姑娘房里。」兩句話,迅速將笑容送回黎育清臉上,她揚起眉、捧好手中東西,快步奔回自己屋中。
木槿守在房外,看著姑娘的表情從郁到喜,唉……她真的認為當繼室不好,真的認為姑娘可以有更好的選擇,但是,堅定回到眼中,只要姑娘喜歡,她就會傾盡全力幫姑娘。
黎育清跑進屋中,一顆心評評跳得又快又急,在視線找到齊靳那刻,說不出的激動翻涌在心頭。
真好,他還沒走,真好,她還可以同他說話,真好……呵……其實並沒有那麼好,再留,他也不會留太久,但她就是覺得真好。
走近他,一步、再一步,明明是短短的一條路,卻像是千山萬水、天涯海角似的,怎麼都走不到盡頭。
她不想哭,她心里頭明明想的是「真好」,但是這一路……走過這條千山萬水,眼淚墜下,滑上她粉紅粉紅的小臉頰。終于,她在他跟前站定,他嘆息,大掌輕輕撫過她的臉頰,為她拭去一片濕氣。
「小丫頭,我有長得這麼可怕嗎?來時,你哭;走時,你也哭,我該不該找面鏡子來查查,到底發生什麼事?」第一次,他試著說笑,緩和這氣氛。
「不是大將軍長得可怕,是小丫頭心情起伏太大。」
「為什麼心情起伏?」
「那時候看見你,心底高興,高興終于有個人可以收納小丫頭的傷心;這時候看見你,心底難受,難受願意收納情緒的大將軍又要征戰萬里,無暇理會小丫頭的傷心。」
「不是說好,可以寫信給大將軍的嗎?把傷心的、快樂的,愉不愉快的事通通寫給我,大將軍照單全收。」小丫頭點頭、再點頭,重復他的話,「小丫頭會把傷心的、快樂的、愉不愉快的事通通寫給你,大將軍不但要照單全收,還要寫信安慰小丫頭。」他笑開眉,揉揉她的頭發,像她十歲時那樣。
她也笑了,拉拉他的手,一道走到桌邊,先將手中紙包放下,再從櫃子里拿出一只包只,對他說︰「里頭是新做的衣服,這次一定穿得下了。紙包里是點心,一路奔波,怕你半路上找不到合口味的好店家,將就吃一點,別餓著了。」
「好。」
「阿壢哥哥說,嶺南的氣候不像咱們北方這樣冷,潮濕炎熱,很容易染上疫病,你要多注意,水燒開了才能喝,遇到病人得用帕子蒙住口鼻,免得染上病。」
「好。」
「如果生病,別仗著自己身子骨強健硬撐著,藥再苦都得喝,你的健康會影響大軍戰情。」
「好。」其實她早己擠不出話來講,可心底明白話一停下,他就要轉身走掉,所以盡避說得亂七八糟的,她還是要找出話來講。「致芬擬了許多作戰計劃,都是同阿壢哥哥討論過的,應該會有用,你一定要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