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月色滿地如清霜,帶上幾分清寒蕭甭,她仰望天空,略略估計方向,大瞻猜側然後向前行去。
走過教十步,幾個巡夜嬤嬤從路的那頭走來,謹容心頭一驚,連忙閃身避到樹後頭。
她閉起雙眼向上蒼默禱,兩手抖得庹害,幾乎握不住手中瓶子,她拚命克制呼吸,拚命鼓吹自己,直到那隊提燈的嬤嬤從她身後經過、離得遠了,才小心冀冀從樹後頭走出來,一咬牙,再次朝前方走去。她走得極快,一面走一面注意周遭動靜。
突然,一名年輕男子從她身後竄出,發現他,謹容下意識就要拔開瓶蓋,再使一次對付碧玉的那招,但對方動作更快,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低聲道︰「不要怕,我是幫你的。」謹容錯愕地拾眼望他。
那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男子,透過朦朧月色,看得出他眉清目朗,五官細致,他有幾分肩促不安,他和她一樣緊張。
他穿著一襲粗布衫,發間無半分飾物,她看不出他的身分,說是小廝長工嘛,氣度不像,說是公子少爺嘛,穿著打扮更不像。
「你是被關在吟松居的何大夫,對不?」他低聲問。
「你是誰?」她沒放松警覺。
「我是侯府的二公子許歷。」
侯府中人?謹容心頭一驚,猛然退後兩步。
「你別怕,我不會害你的。」他急急說道,眼見謹容就要跑開,連忙抓住她的手臂。
她被抓住,回頭定眼望他,估董著自己逃跑的機會剩下多少。
沒料到,卻見他嘴角緊繃,眼底盡是急切,說道︰「何大夫,你忘記了嗎?你曾經救過我。」救他?她搖頭,沒有印象。
「我們別在這里談,這里不安全,你隨我來。」
懊相信他嗎?謹容心底兀自掙扎著,他重重地點了下頭,露出一抹親切笑容。「我不是裕親王,沒有一身好武功,如果我存心害你,你那手金針刺穴的功夫那麼好,在我身上扎幾下,我就動不得了。」金針刺穴?她瞠大雙眼,滿臉疑問望著他,他又沖著她一笑,回道︰「是的,永定橋邊那個落水男子是我。」
她想起來了,上個月一名男子不知為何落水,被人救起後昏迷不醒,他身旁的小廝哭啞了嗓子,正巧她的馬車經過,听見哭聲便下車,用一把金針救回他的性命。
當時入京時辰己經晚了,她急著把藥送到藥鋪子里,沒辦法親自把人給送回府,只好拜托旁邊的人施援手,只留下桃花村何大夫的名號就急忙走人,沒想到……竟會在今晚遇上。
打量眼前男子的表情,謹容決定賭了,賭好人有好報,賭對方懂得感恩,也賭上他會幫自己一把,她隨著他來的方向折返。
走不到一刻鐘,他們繞進一條小徑,穿過月亮門再轉進一道回,越走越是偏僻,在她開始懷疑對方要將自己帶到哪里時,他走到一幢屋子前頭,雙手推開門,領著謹容進屋。
這屋子比起她住的吟松居差多了,夕卜頭看起來還不太破敗,但一進門方知其簡陋如斯,一床一桌一拒兩長凳,作工木料比桃花村居民的用物更粗陋,她懷疑翡翠,碧玉住的屋子都比這里好。「對不住,我住的地方實在……不過這里很少人過來,你待在此處不易被發現。」他用打火石燃起火燭,拉開椅子,給她倒了杯水,水是冷的,他惦了惦溫度,不好意思遞給她。
看見他的尷尬,謹容沒有太多思量便把茶水接過來,喝了一口,那里是茶,不過是清水。
彼不上這個,謹容急著解開疑惑,問道︰「你真的是晉遠侯府的二公子?住在這神地方的二公子?」他一笑,笑容里帶著淡淡的憂郁,他理解她的質疑。「我並非嫡子,而是姨娘所出的庶子,不受待見的庶子。」
這話透露的信息不多,但也教她明白晉遠侯夫人手段厲害,能將下面的妾室姨娘、庶子庶女打壓成這般光景……大戶人家的妻妾之爭听得多了,但親眼所見依然休日驚心。「這里……很好。」她點頭,輕聲回上一句,話說完才發覺自己是越描越黑,臉龐倏地浮上赧色。
許歷坐在她對面,為解開尷尬便找個話題開口。
「那日落水醒來,貼身小廝四兒告訴我是桃花村的何大夫救了我,只不過回府後我並未延醫看診,因此身染風寒,數日不得下床。四兒求助無門,只好哭求到裕親王跟前,王爺施以援手,贈我幾副藥,直到最近方能下床,因此一直沒辦法當面向何大夫道聲謝。」
這話說得更明白了,堂堂侯府二爺身染風寒卻未延醫診治,可見他在府中境況宭困。
「裕親王?」謹容問,這是許歷第二次提到此人。
「裕親王簡煜豐,這段日子他經常進出吟松居,何大夫應該見過他。」
簡煜豐竟是裕親王爺?真是好啊,如果她的事挑出來,還真要打翻一票皇親貴戚,何家不過是個平頭百姓,朝堂皇親姓啥名誰的,謹容向來不放在心上,然這位新任的裕親王爺可有名氣了,連她這神一個月才進京一趟的小村姑都听過他的故事。
多年前,他與母親在回外祖家奔喪途中,被黑風寨匪徙劫去,老王爺四處奔走,上奏朝廷,領兵五千,將匪徙一網打盡,但他里里外外搜盡山頭均不見妻兒,裕親王爺以為他們母子己經死于非命,方才死了這條心。
不多久,朝廷下旨封裕親王庶子簡煜謙為世子。
然而三年前,簡煜豐參加科考,一路從鄉試考進殿試,奪得那年的狀元。
名字雷同,長相又與裕親王有七分相似,在殿試時皇帝便留了心,將簡煜豐喚至宮中並找來堂弟裕親王。
案子相見,根本不須太醫滴血認親,那年簡煜豐失蹤時己經八歲,童年記憶還在,且眉目間依稀可見當年,再加上小腿處那道爬樹摔下的傷口,他的身分不需要更多證明。
找到當年被劫走的兒子,裕親王要找到嫡妻,自然不是難事。
怎知,原以為是樁單純的匪徙劫人事件卻牽扯出一段陳年公案。
當年,黑風寨匪徙並非臨時起事,為財劫人,而是因為大當家收下太醫院五品醫正徐亨平的五百兩黃金,才與之合謀做出這等禍事,導致黑風寨一夜之間被滅。
二當家李墨從一開始就不同意,認為招惹皇親國戚是自尋死路。因此當事情發生後,便領著幾個手下悄悄地將簡煜豐母子帶下山安置,沒想到再回山寨,那里己經被夷為平地。
他們不是沒想過把簡煜豐母子送回京城,但裕親王妃不願意,他們便打消這個念頭,找個地方與簡煜豐母子改頭換面,過起安生日子。
太醫院五品醫正徐亨平正是裕親王側妃徐氏的父親,簡煜謙的嫡親外祖父,事情一經徹查,查出這是妾室禍害嫡妻的慘案。
此事牽連甚廣,徐亨平謀害皇族判絞刑,裕親王側妃徐氏被廢,不久後病死,簡煜謙世子名位被奪,為他們撐腰的皇後關進冷宮,後宮由淑妃掌事……到前年老裕親王過世,簡煜豐承爵,嫡妻嫡子總算出頭天。
事實經過到底如何,百姓並不清楚,傳出來的多是臆測之詞,各神荒謬說法都有,謹容听過的版本可多了,卻沒有放在心上,不過她倒是把此事傳回了桃花村,不是為了說嘴論事,而是想把一夫多妻的壞處給點出來,免得桃花村的男人日子過得寬裕了,便讓豬油蒙心,有了正妻還想要外室。
把人家的小話說了又說,卻沒想到簡煜豐就是故事中的主角,謹容不禁苦笑,她該不該對人家說聲失敬?許歷見她久久不言語,便接續方才的話題。
「兩個月前,我無意間听到大哥與嫡母對話,知道裕親王找到一名體質極陰的女子,可以為郡主療毒,讓大哥先把郡主接回晉遠侯府,再將何姑娘騙回侯府。」
他停了一下,覺得有必要解釋張鈺荷的身分,又道︰「郡主是禮親王爺的嫡女,名叫張鈺荷,也是當今皇太後的親孫女,皇太後很喜歡她,下懿旨封她為惠華郡主,嫡母希望郡主能嫁給大哥,在仕途上助大哥一臂之力,沒想到她身中劇毒,婚禮便給延宕下來。」
「那日我竊听他們對話,方知桃花村何大夫正是他們打算用來幫郡主療毒之人,倘若在下不認識何大夫便罷,但對一個素未謀面的落水男子,何大夫都願意出手相援,何況是禮親王府的郡主?如果能救,你豈會坐視不理?何必用哄騙之法將何大夫騙回侯府?因此我猜測,此事背後定有玄機。」
「那日府中並無張燈結辨,卻見大哥領著大紅花轎從後門進府,而坐在主位的不是父親或嫡母,而是嫡母身邊的管事關嬤嬤,因此娶妻不合理,而迎妾哪需要行拜見高堂之禮,更不需要弄上一頂大紅花轎。」
「我在吟松居外張望,看見丫頭匆忙進出,似乎發生什麼事,不久我被發現且趕了出來,這幾日我尋跡探問吟松屆之事,只听得大哥娶一門妾室入府,而新婦體弱,閉門不出。」
這番說詞無法說服人,好好的晉遠侯世子怎會讓體弱女子入府為妾,而且甫進夫家大門便發病不出?因此他將此事與之前听到的消息聯想,猜測那名新婦可能是曾經救過自己性命的何大夫。而今夜之事並非偶遇,過去幾日他經常隱身在吟松屆外等待機會見她一面。
當然不合理,因為大紅花轎和拜見高堂之禮,只是為了演戲,謹容低嘆道︰「別叫我何大夫,我叫何謹容。」
他點頭,「方才你出府的方向是對的,但府里門禁森嚴,嫡母治家更嚴,不管是前後門都有許多府衛守著,便是大白天,下人們要進出也得領了對牌方能出去,夜里更不必說,姑娘若是貿然出門,一下子就會被抓住。」
他這是在勸她打消逃生念頭?謹容回望他。
「姑娘別多慮,在下並無惡意,我只是想找個穩當法子幫助姑娘。」事己至此,除了他之外,她還能相信誰?
何況他若心存惡念,在方才的路上嚷嚷幾聲,她就會被抓回去,根本不需要大費周章把自己引到這里。「倘若侯府的門禁森嚴,是否意謂我絕無逃生可能?」
「不盡然,只是……姑娘離開這里,你要往哪里去?」
「回桃花村。」
「發現姑娘不見,母親和兄長定會派人前往桃花村,到時姑娘……」
「不怕,桃花村里有人可以幫我,你只要想辦法將我送出侯府就行。」
「姑娘確定?也許姑娘尚未進桃花村就會被欄下。」
沒錯,許莘只消派一群府衛圍在桃花村外等待,就能甕中捉鰲、以逸待勞,她的易容術沒有好到能騙得過明眼人。
「所以你認為?」
「我本想讓姑娘在這里盤桓數日,待府衛悉數派出後再想辦法送信給舅舅,請他幫忙把姑娘接出去,然後隱姓埋名住上一兩年,到時……到時就算找到姑娘也于事無補,大哥和嫡母自然會放棄在姑娘身上下功夫。」
話說得隱晦,但不難听出語意,他在暗指待張鈺荷毒發身亡之後,就算找到她也沒用,到時他們自然不會再找她。
他的法子的確比她想的更穩妥些,只不過,許歷不知道她身上有七線蠱的毒,她得回到桃花村,尋出師傅所傳的毒經,找找有沒有解毒的可能性。
就算沒有,能將毒壓制個幾年也是好的。
畢竟她很怕啊,怎麼能不害怕?毒經上有記載,七線蠱的毒發作時會讓人疼得想撕上皮肉,自斷手足。
思及此,一陣寒翻驚起,眉頭緊鎖,謹容憂心忡忡問︰「你這里安全嗎?我會不會拖累你?」
許歷不敢把話說死,嫡母的手段他見識過,但受人點滴恩當誦泉相報,那日若無謹容伸出援手,他早己不在世間,便是危險,他也要幫上這一回。
「除了和我一起長大的小廝四兒之外,沒有人會涉足此地,姑娘大可安心住下,再不久就是端午了,每年端午外祖父會讓舅父舅母過府送禮,到時後門開啟,我就能想辦法讓姑娘漉在奴僕當中,隨髡父一起出府。」
如今離端午還有月余,她嘆氣問︰「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許歷定眼望她,知道她心急考慮半響,方才說道︰「四兒在後院圍牆挖了個洞,可以由洞中進出,若姑娘等不及……姑娘說桃花村有人可以幫你,不如我讓四兒明日先走一趟桃花村,試著聯系那位?」這是個辦法,如果翁爺爺出而到晉遠侯府討人,或許事情能成。「好,我明日便寫封信。」
「好,姑娘早點休息吧,要逃跑得養足體力,我到隔壁書房睡下,姑娘有事可以到那里尋我。」他溫言說道。
「嗯,知道了。」見他轉身走出去,臨行,謹容輕喚一聲,「許公子。」
「什麼事?」他回頭,安心的笑容讓她心情平靜。
「謝謝你。」她柔聲道。
「沒事的,早點睡,明天一大早我就過來。」
「嗯。」
不知道是他的笑容安撫人心,還是離開吟松居那個令人窒息的屋子的緣故,這個晚上,是自進侯府後謹容睡得最安適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