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歡迎她回娘家,村里大辦流水席,長的圓的方的桌子全是從各戶家里頭抬出來的,大伙兒殺雞宰鴨,捕魚獵兔子,把水里游的,路上跑的全做成好菜,一盤盤端上桌。
村人們問︰「容兒,回門那天你怎麼沒回來?害我們從大清早等到傍晚。」
她笑道︰「沒辦法,我才進門不久,婆婆就犯病,新婦得侍疾在側,忙得分不開身,前一陣子濟民堂出事,我爹娘上李府卻找不到人,便是因為我和夫婿陪婆婆到莊子上休養。」
「原來是這樣啊,你婆婆是廿麼病哪?」
「毒心爛腸癥。」謹容月兌口而出。
忽聞此話,簡煜豐噗嗤一聲笑出,冰山臉裂出一道縫,而許莘臉色不自然地別開頭。
「這神病設听說討啊,凶險嗎?」
「凶險得很呢,那病征是從皮膚開始發作,先是手腳長了爛瘡,再下來頭頂流膿,臉皮一塊塊剝落下來,我婆婆要是繼續發作下去會從外面爛到里頭,死掉的時候心肝腸肺腎都會變成黑色的,十竅流出來的不是血,是黑水呢。」
「太可怕了,怎麼會得這神病?」
「是啊,毒心爛腸癥呢,好端端的怎麼會得這神病,不會是壞事做太多吧。」一個大嬸話剛說完,馬上打自己一個大耳光,連忙向許莘道歉。「李公子別惱,是我大嘴巴,滿口胡說,李夫人自然是好事做盡的良善人,人家說,當大官的都是天上星宿下凡,夫人能嫁得李老爺定是前世燒好香,今生做好事,當好人,行善天下……」
這話剛听還不覺得什麼,可越說越夸張,自己的母親是什麼性情許莘怎會不知道,如果這些話是知道內情的人說出口,定然是不懷好意,刻意諷刺,可這些不明就里的桃花村村民……他怎能怪罪,只能一張臉漲得通紅,吶吶地應不出半句話。
「這病來得蹊蹺,容兒,李夫人的病可好了沒?」
「當然好了,如果沒好,我怎能回門?」
「是啊,咱們容兒醫術沒話說的,連宮里太醫都比不上,李公子娶咱們容兒真是大福氣。」一個人開口,馬上有十個人附和,在村人眼底,謹容和觀世音菩薩相當,都是救苦救難的。
村人幾百口,一路吃吃喝喝,為謹容熱熱鬧鬧賀了一上午,席罷,他們將許莘和謹容送回何家後才慢慢散去。
謹容留下陳管事,將自己把地和濟民堂賣給裕親王爺簡煜豐的事說了,留他們在屋里商討日後的經營,然後支開許莘,搬了兩張長凳與爹娘到屋外大樹下找個蔭涼的地方坐下。
何家父母對謹容把田地和濟民堂賣出去的事兒很不滿,這眼瞅著濟民堂是要賺大錢的,怎能說放手就放手?
見父親有話要說,謹容先把銀子交給父親,搶快一步把話先撂下。
「爹,女兒的終身大事己經塵埃落定,你們不必再替我祖心,如今你們更該操心的是大哥的婚事,都說成家立業,咱們何家總該開枝散葉了。可大哥只身在外頭,成日為衙門里的事奔忙,當然會輕忽自己的終身大事,這個事兒,得靠爹娘操持。」
「這些我們心底有盤算,你不必祖心,我要問的是濟民堂的事兒。」何霖不讓她糊弄過去。
「爹,前陣子桃花村踫到的麻煩事兒,李彬暗地里幫忙查清楚了,竟然是因為我那些藥丸賣得太好,惹得京中貴人眼紅,想要分一杯羹,才給濟民堂下的套。」
「可這是藥又不是米糧衣布,怎麼能亂賣?無藥不毒,若是被人吃出毛病,說不準我這個老扳還得下大獄呢,幸好這回有裕親王出而替我擺平,可下次、下下次呢?若這神事一而再再而三,公公婆婆會怎麼說話?」
「嫁進李府,我才曉得大戶人家規矩多,不能像以往那般隨心所欲,想出門便出門,你們想進府便能進府看我。你們瞧,這次的事兒若不是下人高拜低踩,遲遲沒把你們來訪的事兒傳到莊子,我豈會半點消息都不知道?若不是李彬听到風聲,我到現在還被蒙在鼓里面。」
「女兒思前想後,這樁買賣實在是不能做了,幸好裕親王爺肯幫忙,他可是當今皇帝的佷子,那些害咱們的惡人怎麼也不敢招惹到他頭上,為了村民,濟民堂好,把田地和鋪子盤給他是最好的方法,而且王爺可慷慨的呢,他足足給了三萬兩銀子。」
「三萬兩?!」這下子,何父,何母嚇呆了,他們怎麼也沒想到是這樣一筆矩款。
「是啊,光看這個數兒就知道人家不是強佔咱們的東西,人家是好心幫忙哪,所以你們別對人家橫眉豎眼,人家可是王爺呢。」
「是是是,是我們想錯了人家,我馬上去給王爺賠個禮。」何母說到做到,就要起身。
「娘,不急,先听我把話說完,這老宅才翻修過,若是幾年後哥哥調回京里,你們想老家時可以過來住上幾日,所以我沒賣,方才我己經托了翁爺爺,他可以派幾個武功高強的人送你們到盧縣和哥哥相聚。我寫了一封頂要緊的信,你們一定要記得交給哥哥,信就在匣子里,和銀票放在一起。」
「是什麼要緊信?」
「里頭是公公對我們分析朝堂動向的事兒,我記下來了,這信對哥哥的前程很有幫助,你們一定要把信交給哥哥。三萬兩銀子你們收好,我還帶回一箱頭面珠翠要給娘以及未來嫂嫂當見面禮,如果可以的話,東西收拾收拾你們盡快上路,別讓翁爺爺那邊等太久,不好意思的。」
何霖把匣子還給謹容。
「銀子你收回去,你哥哥是當官的,還怕養不活我們?這銀子是你掙來的,自然得留在身邊,何況你也說了,大戶人家規矩多,咱們的門第己是不如人,若再沒有銀子傍身,那些唯利是圖的下人還能拿你當一回事?」
「爹,您放心,李彬對我可好了,我才嫁進門,金銀珠寶什麼好東西全往我屋里堆,婆婆心里雖酸,卻也夸他是個懂得疼媳婦的,不是我夸口,我屋里隨便一只翡翠瓶子都不只千兩,三萬兩算什麼。」謹容笑著說。
「這是現在,萬一過幾年姑爺又看上個新鮮的……」何母猶豫道。
「娘,我不會看走眼,李彬是專情的,如果您還不放心,行!我明兒個押著他把鋪子,田地全記到我名頭下,成不?」
「你這丫頭,我是同你說認真的,你居然胡亂攀扯。」
謹容重重點頭。「我也是說認真的,爹,娘,你們要好好保重自己,這一別不知道哪個猴年馬月才能再見,你們一定要把身子養得壯壯的,像帶我和哥哥一樣,帶出幾個比我們更長進的孫子孫女。」話說到這里,她語帶哽咽。
簡煜豐和陳管事說完事,斜倚在門邊等謹容,他听著她的話,心底感慨萬分,為了不讓家人擔心,她還真是費盡心機,還想了這麼一套周詳的說詞與計劃。
他好奇,給何謹華的那封信里她到底寫了什麼?她有什麼辦法讓父兄親人遠離災禍?
結束回想,簡煜豐甩甩頭,此次為得天羽蕨而離京數日,他不斷想起謹容,想她是個奇怪的女人,至少和他認識的女子完全不同,令他對她益發好奇。
他始終想不明白,失蹤的那幾天她躲在哪里,當時京城里他能用上的暗衛全數出動,竟然沒人能查得出她的行蹤。
他想起她和吳氏的對壘,忍不住想贊她一聲有勇氣,只是不知道她是初生之犢不畏虎,還是強弩之末硬張揚。
想她的事越來越多,想得他忍不住嘴角上揚,幾日不在,不知道她又會折騰出什麼事?
思念如同蟲子般在心里啃咬著,簡煜豐恨不得長了對翅膀,立時飛到那個小院,著著她、听著她,陪著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聞她身上淡淡的溫聲香氣,懶洋洋地享受那份靜謐和安然。
一抖粗繩,他策馬狂奔,想起那個怕冷的女子,他斥喝一聲,又加速了返程的腳步。
經過兩次療毒,張鈺荷己經能夠下床,前幾日禮親王府把張鈺荷接回去,听見女兒提及為了讓謹容當藥人療毒,許莘用大紅花轎把人迎進侯府,甚至允下正妻之位,那個手段不光明磊落啊,只是……若用正經法子,誰肯用自己的性命去救人?
禮親王雖然高興女兒的身子能夠痊愈,卻也不免大發一頓脾氣。
畢竟此事傳出去,于王府名譽有礙,何況女兒的性子雖單純率真卻也執坳,哪是能與人共事一夫的,因此與王妃商議過後,決定派得力的大丫頭婉青領著幾名丫頭去侯府給謹容送大禮,並探探對方的口氣。
她們到了晉遠侯府,拜見夫人說明來意,吳氏表面歡歡喜喜收下,可想到那些好東西全要往吟松居送,便打心底惱火。
她本就不是太夫人喜歡的媳婦,幸而生下嫡長子許莘,府里除了兒子和許歷之外再沒其他孩子。
而太夫人膝下就侯爺一個兒子,因此太夫人過世前,打開庫房把嫁妝給分了。
令她惱火的是,婆婆把嫁妝分成三份,給了兒子和兩個孫子,她連半點好處都沒沾上。
要知道許歷的身分還可議著呢,婆婆竟然分給許歷,卻把她這個主持中饋的媳婦給排除在外,她眼饞婆婆那筆嫁妝多年,日夜小心侍候著,沒想到頭來什麼都沒得手。
于是婆婆一死,她就以許歷年紀小為由,將婆婆給的嫁妝托管起來。
那事兒就罷了,沒想到前陣子兒子不知道發了什麼失心瘋,屆然把婆婆的嫁妝一箱箱往吟松居搬。
她明白兒子性格軟弱善良,打心底認定對不起那何謹容,要想辦法補償,可……禮親王府有的是銀子呀,就算補償,鈺荷還沒過門呢,這筆銀子怎麼會是從他們口袋里拿出來?
可兒子就這麼一個,她不能與他生分,且鈺荷這媳婦是她瞧中意的,雖然有幾分千金小姐的脾性,卻是單純不曉事,易拿捏的,再加上侯爺出門前,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千萬把禮親王這門親事給辦妥當了……說到底,晉遠侯府如果沒靠禮親王幫襯著,如今不過是坐領半俸的沒落勛貴,侯爺能得到目前的差事,還不是靠人家悉心張羅。
說來說去誰也不能得罪,于是所有的火氣吳氏也只能在謹容身上發作。
派到謹容身邊的丫頭明里暗里給她吞下不少排頭,可她像木頭人似的,打上十悶棍也揍不出半點聲音,滅了吳氏看好戲的心思,許莘又天天往謹容屋里去說話,讓她不能在明面上做得太過火。想起謹容滅脅自己的那番話,那股氣吳氏怎麼都吞不下去,而禮親王府送來的禮更是在她心中添上一把火。
婉青見晉遠侯夫人不知在想什麼出了神,只好開口道︰「夫人,我可以把禮送過去給何姑娘了嗎?王妃娘娘讓奴婢親日向何姑娘傳幾句話。」
吳氏回過神,說道︰「是,我這就陪姑娘走一趟。」
「不敢勞駕侯爺夫人,只消派個丫頭領奴婢過去就行。」婉青連忙道。
「這是什麼話呢,別說你們王妃看重何姑娘,晉遠侯府上下哪個人不是把姑娘當成菩薩供著,若不是她,郡主身上的毒可怎麼辦才好,她是咱們家的大恩人哪,我自然要每天過去瞧瞧,看看下人何候得好不好。」
「夫人這樣倒教奴婢為難了,還是請夫人派個嬤嬤吧。」婉青堅持。
吳氏知道婉青是禮親王妃身邊最得用的人,見她堅持,也就不再多話,便派關嬤嬤陪她走一趟。
「何姑娘好大的架子,有東西可吃還挑三揀四,實話說了吧,裕親王不在京里,世子爺也陪著郡主娘娘到禮親王府作客,這一時半刻是回不來的。如果你不用飯,那我們也沒辦法,只好把飯菜給收拾收拾,
可丑話咱們得先說在前頭,若世子爺回來,你得模模良心講句公道話,千萬別胡亂攀咬說是咱們苛待了你。」明月語氣尖刻。
「人家當自己是女乃女乃呢,還以為坐一回大紅花轎,自己就成了正經主子。哼!別說世子爺沒在這里留過宿,說穿了,爺心底壓根就沒這號人物,咱們世子爺眼底心里只有郡主娘娘,小小姨娘想出頭天,還早得很。」筱月接話。
謹容抬眼望向滔滔不絕的兩名丫頭,也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怒。
分明知道她們是吳氏派來給自己添堵的,不理她們才是最上策,可是接連被編派了一整個上午,便是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想要駁上幾句。
她放下毛筆,凝眉道︰「我明白自己不過是個藥人,治好郡主娘娘的病自會離去,至于什麼女乃女乃、姨娘的,我沒這般想過,你們也別四處胡說,壞人閨譽可是造孽的事兒,至于這飯菜不是不吃,而是不能吃,裕親王爺交代過我得好好保養身子,倘若這些飯菜吃下去,我恐怕得病上好幾日,萬一耽誤替郡主娘娘療傷的日子,試問這個罪名誰承擔?」
見她一語道破,筱月結巴起來,及問︰「你,你在胡說什麼?什麼吃下飯菜得病上幾日?這神信口雌黃的話你也說得出?」
「這飯里有沒有加料,去找一只雞來試試便知分曉,何必在這里耍嘴皮子。」
話說完了,謹容不想再同她們多說,轉身從架子上尋了本醫書,懶懶地窩進軟榻里閱讀。
她並不知道婉青和關嬤嬤在外頭站了半天,關嬤嬤听見三個人的對話,本要往里頭沖,卻被婉青死死拖住,她只好拚命使眼色,讓後頭的小丫頭去回報吳氏。
直到里頭爭執的聲音傳下,婉青向關嬤嬤投去意味不明的一眼,冷淡一笑。
什麼「晉遠侯府上下把姑娘當成菩薩供著」,什麼「她是咱們家的大恩人」,如果吳氏的話是真的,那何姑娘這尊菩薩過得可真辛苦。
自從听見謹容那句「治好郡主娘娘的病自會離去」,婉青便對謹容生出幾分好感,她豈不明白自家郡主對世子爺的全心依賴,可世子爺又是個不肯虧欠人的,若謹容真存下心思,牢牢抓住世子爺對她的感激來爭寵,日後誰底誰輸還說不得準。
她不想吳氏跟著,便是想私底下問問謹容的想法,現在連問都省下,人家根本沒那份心思。
這個答覆定會讓王妃娘娘松一口氣,畢竟何姑娘是怎麼被騙進侯府大門的,人人心中都雪亮得很,說到底還是他們不厚道,可是為了救郡主性命,也只能眛著良心將厚道丟到一旁。
她轉頭對關嬤嬤說︰「還請嬤嬤找個小丫頭,到廚房里頭尋來一只活雞。」
「婉青姑娘千萬別听信何謹容胡言亂語,那是個愛生事的,前兒個她當面頂撞咱們家夫人不說,還煽動世子爺把家底全掏出來送到她跟前昵,不是老嬤嬤嘴雜多話,她確實不是個簡單的。」
「嬤嬤著,急什麼呢,我又沒說何姑娘所言為真,不過是想弄清楚到底是晉遠侯府虧待了何姑娘,抑或是何姑娘造謠生事,想礙晉遠侯府的名聲。紅兒,你陪著嬤嬤的丫頭到廚房走一趟,速去速回,別耽誤。」
「是。」陪著婉青來的紅衣小丫頭領命,走到關嬤嬤身邊,關嬤嬤這下再不樂意,也不能不派人走一趟。
見人離開,婉青走進屋里,明月,筱月還在大眼瞪小眼,兩個人都氣鼓鼓的,好像受什麼委屈似的。
婉青掃了桌上飯菜一眼,忍不住譏笑,就三個素菜哪……還真是供神佛用的。
必嬤嬤隨後進門,橫了筱月,明月一眼後,連忙拉起笑臉迎上前對謹容一福身,道︰「何姑娘,這位是禮親王府的婉青姑娘,今兒個特地上門來瞧瞧您。」話說著,關嬤嬤趁機使眼色讓她們快快把桌上的東西收拾下去。
謹容的菜里有加料,她是知情的。
全怪何謹容不懂禮數,夫人幾番暗示要她到前頭請安問禮,她偏偏理都不理。再怎麼說,晉遠侯府都允了她一個姨娘名分,姨娘早晚向夫人問安是理所當然的事呀,沒想到,天底下竟有如此倨傲的女子,若非郡主娘娘還需要靠她療毒,依夫人的脾氣哪能容得下她。
她們眉來眼去,豈能瞞過婉青?能在王妃跟前何候多年,誰不是個人精。
「關嬤嬤和兩位姑娘還是別忙和了,活雞馬上就送過來,到時還得驗驗這飯菜是不是如何姑娘所言,多了些不該有的東西。」婉青口氣雖是淡淡的,卻是不容置疑。
必嬤嬤別過頭呸一聲,不過是個禮親王府的丫頭,還真把自己當成一號人物,若不是侯府有把柄握在人家手里……唉,當初那檔子事,真是做壞了。
謹容根本不想搭理剛進來的人,她以為不管是誰,都是吳氏派來讓自己煩心的,就當她們在演戲,及正戲不好就別費精神看,徙然讓自己惡心罷了。
可她萬萬沒想到,婉青竟會冒出這樣幾句話來。
放下書、抬起眼,謹容對上婉青的視線。
淡淡的目光交會,婉青看見謹容清靈干淨的雙眸,看見她身逢苦難卻無半分怨恨,心底帶起幾分欣賞之情,這女子……是個值得結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