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針上下,一朵幽蘭在關倩手下逐漸成形,心痛著、扯著,彷佛那根針刺的不是布面,而是她的心。
小綠的話不斷在她耳畔反復響起。
她說︰「我看見王爺從賀姑娘的懷寧宮里出來,兩人手牽手、笑嘻嘻的,聊得好不開心。」
小綠提及此事那天,是他們約好見面的日期。
被送進宮之前,蕭瑛要她別害怕,說以後每逢月初、月中必會進宮來探望自己,可是第一回,他便失約了,因為賀心秧。
小綠問︰「為什麼風喻、小四、周閔華和李琨幾個大人,老在懷寧宮里進進出出?」
她也不明白,他們是蕭瑛最信任的人,如果自己才是未來的王妃,為什麼他們全跑到賀心秧面前獻殷勤?
小綠說︰「他們一群人出宮,回來時王爺親自送到懷寧宮門口,在外頭話好像還說得不夠似的,進門又是一番的依依不舍,那個晚上,王爺在懷寧宮過夜。」
一點一滴,一件一樁,在在說明賀心秧在蕭瑛心底的位置。
如果她沒跳下谷底,如果沒有一年的朝夕相處,如果沒有幾次舍身相救,或許……他的眼中根本不會有她的身影。
這份比較讓她胸中怒火熾烈,賀心秧不是說不想嫁進王府嗎,為什麼還依依不舍?為什麼明里暗里與蕭瑛眉來眼去?這算什麼?
不必懷疑,她猜對了,賀心秧不是不嫁,她只是看不上側妃之位,她的野心比天大。
倘若賀心秧對她出手,自己還有幾分勝算?
王爺身邊那群人肯定是較傾向賀心秧的,撇去她替蕭瑛生下兩個小孩不講,當年是自己對不起王爺,光憑這點,她就得不到太多的支持。小皇帝更不必說,他對賀心秧言听計從,好像她才是正牌的太後娘娘。
那麼她有什麼?王爺心底那點恩情?後宮一群不受重視的娘娘嬪妃在意?好名聲、旁人贊譽?
不,光靠這些,她贏不了賀心秧,她勢必要再做些什麼……
必倩從不是坐以待斃的女人,過去幾日,她讓小紅、小綠在後宮傳播賀心秧不貞的謠言,只不過謠言似乎尚未傳進賀心秧耳里,如果傳進去了呢?她會怎麼接招?
自己有沒有可能證明那兩個孩子不是蕭瑛的種?听說滴血認親的話,只要在清水里加入油,那麼便是親子,血液也不會相融。
可蕭瑛會同意滴血認親嗎?如果他硬是要偏袒賀心秧到底呢?自己過度動作會不會適得其反,反而讓蕭瑛對自己起了防備?
不行,對付賀心秧,不能自己出頭,她得引別人去做這事,而她只能伏低做小,放軟姿態,這樣才能讓其他人將矛頭對準賀心秧。
至于暗中的陰毒手段……關倩攢緊了眉心,她實在不願意再與柳棄接觸,但這個後宮,能夠幫助自己的,也只剩下他了。
盤算間,針扎入指間,一痛,血珠子凝成,她飛快把手指含入唇里。
「姑娘是怎麼啦,心神不寧的,這樣可做不好繡工。」陳姑姑放下手上的繡件,細看關倩。
她是個好學生,自己教什麼她便學什麼,半句異議皆無,連日觀察,她發現關倩是個極其柔順體貼的孩子,她窩心、替人著想,沒有心眼,這樣的孩子怎不令人心疼?
陳姑姑雙腿寒氣入侵,每逢下雨便酸痛不已,她從沒抱怨過,但關倩竟觀察出來,塞銀子給太醫院的太醫,求他們為陳姑姑看診,然後日日為她熬藥,那份細心,實屬不易。
這樣的照顧與關心,陳姑姑豈能不動容?
然而除了關倩對自己的盡心盡力外,陳姑姑更加感激她救了蕭瑛一命。
陳姑姑曾經服侍過蕭瑛的母親賢妃,賢妃是個溫柔的主子,性情和王爺一模一樣,賢妃視陳姑姑為心月復,凡事都與她商量,當年賢妃過世,諄諄囑咐她看顧好王爺,可惜王爺遠去蜀地,她只能掛著一顆心,日夜祈求神明,庇佑她的小主子。
如今朝局改變,她能夠親眼看見蕭瑛娶親,心底的那份感激,不言可喻。
這段日子里,關倩經常提起他們在谷底的生活,那些教人驚心動魄的事兒,每每想起她總要念幾聲佛號,才定得下心。
這樣的互動與關系,讓陳姑姑與關倩之間的情分不只是師徒,更像是母女。
她真心將關倩當成媳婦教,萬望關倩能為王爺打理好王府,讓他無後顧之憂,好好為朝廷做事,那麼她也算對得起賢妃了。
「姑姑,對不起,是我疏忽了。」關倩眼底飽含歉意,垂眸,淡淡的哀愁浮上臉龐。
「心里有什麼事,不妨說出來,我同姑娘參詳參詳。」陳姑姑緩聲道。
「前幾日,我去懷寧宮見過賀姑娘……」好半晌她才開口,講兩句卻欲言又止,柔弱的眸子里閃起淚光。
「發生什麼事?」陳姑姑直了眉毛。
善于察言觀色的小紅忙走過來,義憤填膺的道︰「那個賀姑娘仗著皇上看重,竟不把我們姑娘放在眼底,甚至沒請姑娘坐下喝杯茶呢。」
「原是我的不是,沒事先知會一聲就貿然前往,也難怪賀姑娘不待見。」
必倩把錯全往自己身上攬了,可聲音里帶著哽咽,那份委屈,明眼人哪里瞧不出來。
「她啊,口氣大得很,也不想想是咱們姑娘賢德仁慈,才願意與她共事一夫,否則王爺早就忘記她是哪根蔥、哪根蒜。況且她到底是不是真與王爺有一段感情,誰曉得,她居然半點臉面都不給咱們姑娘,還硬聲說不肯給王爺做小。」小紅說道。
對賀心秧,她實是滿肚子氣,原本關姑娘要對王爺提及讓她與小紅入王府的事,偏等過一整天,都等不到見王爺一面,小綠出門探听,才曉得人被留在懷寧宮里。那個下作的狐狸精吶,真不曉得有什麼好手段,迷得王爺團團轉。
「不願意做小,難不成要做大?」陳姑姑皺眉。一個妓女,竟敢如此娼狂?
「可不是,帶著兩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王爺還肯讓她進門,為的也就是怕良心虧欠,誰曉得她不知好歹,竟想同咱們姑娘爭,真不曉得她心里在想什麼。」
小紅話說一半,小綠急匆匆地從外頭趕進來,一進門看見陳姑姑,立刻止下腳步,把要說的話給吞進肚子。
人老成精,陳姑姑一眼就瞧見小綠的表情,冷聲問︰「有什麼事想說就講吧。」
小綠偷眼向小紅望去,小紅朝她點了下頭,小綠方才大膽開口。
「陳姑姑,方才我回來,又瞧見王爺朝懷寧宮去了,才剛剛下朝呢,連朝服都沒換下,听說最近王爺一有時間就往懷寧宮跑,卻從沒繞到這里看看我們家姑娘,小綠……小綠替姑娘抱屈。」小綠低著頭,滿臉的忿忿不平。
陳姑姑知道那個傳聞,听說賀心秧曾是花滿樓的名妓,有一雙魅眼,善于勾搭男人,凡見過她的不管年紀老幼,都會被她迷了魂,因此不管是皇上還是王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原本她並不在乎傳聞,只是想著賀心秧雖帶著兩個孩子,日後嫁入王府,怕對王爺名聲有損,但一來小皇帝挺喜歡那對雙生子的,二來她不過就是個妾,哪就能翻雲覆雨、一手遮天了?
讓她入王府不過是證明了王爺重感情,不願虧負于人,而關倩良善,願為夫君吞忍,沒想到短短一個月內,王爺竟然看重她甚于關倩。
依小紅所言,賀心秧應是個有野心的,若她不甘心做小,那麼日後王爺的親骨血會不會遭她謀害,由她的兒子取而代之?
在後宮生活多年,什麼樣的骯髒手段她沒見過,想當年,賢妃不就是像關倩這樣,溫柔良善,卻被人活生生給害了命?
想至此,她眼底閃過一抹狼戾。為了賢妃、為了王爺,更為溫柔似水的關倩,她絕不能眼睜睜看著賀心秧坐大!陳姑姑一顆心飛快盤算了起來。
「姑姑,你在想什麼呢?」關倩輕喚。
她收妥心思,輕拍著關倩的手背,慈祥說道︰「我只是在想,王爺眼光好,應該不至于會看上那樣的女子。放心吧,姑姑在宮里還有些影響力,會好好替你探探。」
「謝謝姑姑好意,可我想……或許賀姑娘不是我們想的那樣,也許我再去同她談談,定然可以解開彼此心結。」
談談?陳姑姑淺淺一笑,這丫頭太善良,人家對你不懷好意,豈是談談就能解決的。可她不動聲色,笑著說︰「也好,我就陪你去會會那位賀姑娘吧。」
她還真想看看賀心秧是何方神聖,能在短短的時間內迷惑了王爺,讓他忘卻為自己幾度舍命的深情女子。
悄悄地,關倩露出笑意。陳姑姑是賢妃身邊的舊人,有她在,想來那賀心秧不能不屈膝,她總得給點下馬威,讓賀心秧明白,風向會轉,她不會永遠佔上風。
「太好了,有長輩在,賀姑娘肯定願意同我好好說話。」
陳姑姑憐愛地撫了撫關倩的頭發。傻氣呵,她當自己是長輩、一心尊敬,可在人家眼底,說不定她只是個老宮女。
陳姑姑一哂,沒有多說其他,收拾了繡樣,便挽起關倩的手往懷寧宮走去。
飛雲樓卷檐上頭,有著各種花色的瓦獸,金黃色的琉璃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梁棟斗拱上鐫刻著銀色彩飾,富麗堂皇,流露出一股凜然貴氣。
後頭有一座栽滿鮮花綠樹的小院子,比起前頭的肅穆,別有一番宜人情趣。
在西邊盡頭的門前,有幾個太監候著。
跨過門坎,里頭有一張書桌,桌上擺著幾卷書冊及文房四寶,屋里的陳設有不少難得一見的珍品,名家字畫、鈞窯的胭脂紅瓷瓶、八仙過海花樣的黃楊木屏風等等。
蕭霽正在桌案後頭寫字,可心煩意亂,一筆字寫得極不順利,他干脆攤筆離桌,接過小太監遞來的毛巾擦了擦手,又喝了小優送來的菊花枸杞茶,心底那股氣好像才平抑下去。
小優巧笑倩兮說道︰「這時節,還不是喝菊花茶的時候,可皇上脾氣大,還是多喝兩口,消消火氣吧。」
「不是說過了嗎,這沒外人,喊什麼皇上。」嘴里說著,他仰頭把整盅菊花茶全喝進肚子里。
她燦爛一笑,跑上前握住蕭霽的手,順著他的意,喊了聲「果果哥哥」。
「心煩,陪我去後院走走?」
「好。」
他與小優並肩走,話匣子打開,兩人一來一往說個不停。
蕭霽早慧,身邊相處的又全是長輩,平日里得沉穩、得自重,表現得不像個青少年。賀心秧老說他這叫揠苗助長,長久下去會心理變態,還恐嚇他再不好好放松自己,早晚會得精神分裂癥。
幸好小優來了,好不容易有同齡孩子相處,偶爾他可以放任自己表現出童稚的一面。
他們一出門,張和就領著太監們不遠不近地跟著。
小院子里的花開得極好,紅紅粉粉,熱鬧非凡,他牽著小優的手,緩步前行,一張臉還是繃得死緊。
「果果哥哥,你別理會那些人講什麼,清者自清,我想隻果姊姊就是听到謠言也不會放在心上。」小優勸慰。
她明白蕭霽煩些什麼,說實話,她初初听到時也是滿肚子火,抓住嘴碎的宮人就要反駁回去。
是晴姊姊攔下她,告訴她,他們就是不想讓咱們好過才會傳出這番話,好教我們鬧心,如果真中了計的大動干戈,豈不是讓他們得意了去?!
蕭霽重重嘆氣,他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流言傷人吶。
這幾日宮里太監宮女間都在傳說六皇兄被隻果迷得昏頭轉向,把來路不明的孩子當成親生子養,還放著即將過門的正妻不理,有更甚者,還把隻果形容成妖女,說宮里擺著這樣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傳出去皇家顏面何在?
今日太妃讓人找他過去訓了一頓,說皇帝應身為萬民表率,怎能像個輕浮的孩子,收容身份低下的女子。
包可惡的是,不知是誰將隻果曾經待過花滿樓的事給挖出來,再難听的話全都出籠,願願、望望更被說成來歷不明的野種,隻果的品性被踐踏到底。
真不曉得後宮的女人是不是真的太閑,沒事可做,一天到晚閑磕牙,他得讓姑姑再送一撥多嘴的宮女出去。
泵姑雖下了明令,不準宮人再妄議此事,可紙包不住火,早晚還是會捅到隻果面前,為了六皇兄,隻果的心情已經夠差了,他實在不希望這件事再讓她更添心煩。
「果果哥哥,別氣了吧,就當太妃娘娘說的是傻話,傻子說話你會介意嗎?要不,明兒個太妃娘娘的藥膳里,我給添兩味藥,讓她拉拉肚子、泄泄火,讓她有時間的話好好保養自己的鳳體,別操心旁的事。」她湊近他耳邊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