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著頭,宮晴任由孟郬牽起自己的手,緩步前行。
孟郬不是愛說話的男人,但只要走在他身邊,宮晴就會覺得幸福並且安全。
壽永宮的後頭有一片高大林木,林子里闢了一條小徑,听說走出林子,有一堵高高的圍牆,翻過圍牆就是宮外。
因為處處林木蓊郁,壽永宮無疑是最好的避暑勝地,所以肥胖的蕭□夏日經常逗留在這里,他把整座宮殿修築得華美富麗,人人看了都贊嘆不已。
初搬進後宮時,蕭霽問過賀心秧和宮晴要不要住到壽永宮,沒想到賀心秧背著兩只手,前前後後把這里繞過一圈,沒決定要不要搬進來住,卻若有所思的說︰「如果我把梁柱上的金粉刮下來,湊一湊,不知道可以湊出多少兩金子?」
蕭霽瞪她,還很不尊師重地道用一指神功戳上她的頭,罵她是庸俗女子。
賀心秧的確庸俗,但庸俗得讓人心疼、讓人喜歡,讓人無法從她面前走過,卻不被她深深吸引。
所以失去記憶的蕭瑛對孟郬說︰「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白天才見過她,可一回到王府,我又會忍不住開始想念她。」
蕭瑛不懂這是什麼感覺,但孟郬理解,他對蕭瑛說︰「不必懷疑,你愛上她了。」
這是孟郬的親身經驗。
當你無時無刻把一個女子記掛在心中;當你立誓,不報家仇絕不言男女情事,卻在看見她時,誓言變得遙遠;當你無法阻止自己想她、念她、親近她;當你覺得握住她的手、擁她在懷,比禮教重要千百倍……那麼,就是因為、愛情發生。
看一眼身旁專注望著泥地痕跡的女子,孟郬笑了,冷肅的臉龐添上溫度。
「晴,你覺得隻果和瑛,會有結局嗎?」
爆晴抬頭,對上他的視線,緩慢搖頭。「如果蕭瑛執意要娶關倩的話,那就不會有結局。」
所有人都認定,隻果已為蕭瑛生下願願望望,這輩子除了嫁給蕭瑛,再無其他可能,但他們不懂,不懂未來幾百年後的女子對婚姻有強烈的自主權。
「是嗎?可我看好蕭瑛,我相信他有絕對的能力說服隻果。」
「要打賭嗎?」宮晴自信滿滿的問。
「好,我賭隻果到最後會入境隨俗。」
「我賭,隻果會在生活習慣、語言習慣上頭入境隨俗,而她的愛情,永遠不會。」宮晴說得斬釘截鐵。
「彩頭是什麼?」
「一百兩銀子。」
「什麼時候你和隻果一樣貪財?」
「因為我開始同意她的理論,在這個時代里,女人賺錢奇難,所以身邊還是多攢些銀子好。」
「是誰告訴我,金錢買不到幸福?」他握住她的手,輕輕前後搖晃。
「那是因為他的生活沒有踫過釘子,踫過的話,他會明白有錢才有福。」她用手指戳戳他的胸口。
「是誰告訴我,金錢買不到友誼?」他用另一手握住她的手指頭。
「那是因為他身邊的朋友太正直,世間總有某些人可以販賣友情。」而孟郬,恰恰是那個太正直的朋友,宮晴側過頭靠上他的肩。
「你們都是這樣,經常改變立場的嗎?」孟郬突然想起賀心秧的那句「世人都曉神仙好」,那種句子從她嘴里說出來,缺乏說服力。
「是啊。」她連否認的想法都沒有。
「為什麼?」
「因為我們很容易從網站上找到一堆看似有哲理,實際上卻是滿篇廢言的屁話。」講完,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
他們會在這里出現,是因為之前遇見小優那日,紫屏和小四在壽永宮發現一具女尸,而風喻明察暗訪,發現宮里流傳著幾則謠言。
據說有太監從壽永宮經過時,听見先帝蕭□的聲音,嚇得連滾帶爬逃離這里。另一則流言則是宮女傳出來的,她說親眼看見壽永宮旁的林子里,婉妃在里面跳舞。
婉妃是蕭□最寵愛的妃子,後來為皇後所害,死得不明不白。
有好事者,將這兩則謠言和賀心秧串在一起,說她是迷惑王爺的狐妖,就是因為她在後宮,平靜的後宮才會變得不平靜。
爆晴听了這些惡毒批評,未作出判斷,先出聲嘲諷。
她問那群女人,「借問各位,哪一朝、哪一代的後宮是平靜的,你們敢模著良心向天發誓,你們進宮至今,從未做過一件昧著良心的事兒?」
她問完,滿廳里或者問安、或者挑撥、或者想告狀的女人們頓時鴉雀無聲。
爆晴冷冷一笑,放出重話,再有人傳言怪力亂神、擾亂人心,一經查證,杖五十,趕出後宮。
流言是暫時壓下了,但私底下她告訴孟郬,事情才剛開始呢。
孟郬問她為什麼,她輕聲回答,「這兩則謠言都是在紫屏發現尸體不久前傳出的,裝神弄鬼那個主兒,目的就是讓人不敢接近壽永宮,至于理由,除了不願被人發現宮女尸體,我猜測,這里對凶手還有用途。」
于是他撥出時間,陪宮晴到這里探查。
突地,宮晴眼楮一亮,就要加快腳步向前,但孟郬比她更快一步的拉住她,宮晴不解,他微微搖頭示意,神情警戒。
下一刻,他打橫抱起她,飛身竄到樹梢,他的大手捂住她的嘴,宮晴心知情況有異,抱住他的腰,靠在他身上,一動不動。
孟郬黝黑的臉龐閃過一陣暗紅,但堅毅的嘴角拉出一抹代表喜悅的弧線,心跳加速、體溫略升。
不久,林子口竄進一道黑影,他的身形極快,是個有武功底子的,但氣息微亂,可見身受內傷,孟郬有把握將他一舉成擒,但他不確定宮晴要不要這麼做,他勾起宮晴的下巴,用目光相詢,她輕搖了下頭。
孟郬點頭,靜待他穿過林子、翻過圍牆出宮,才抱著她飛身下樹。
「你不認為他是埋尸的凶手?」
「對。」
「為什麼?」
爆晴沒回答,拉起孟郬朝右前方走去,然後在一個微微突起的土丘處止步。
土丘上頭明顯印著黑衣人的足跡,之前她就注意到這個,因為土丘上有新的掩埋痕跡,她蹲身向下挖,發現她的動作,孟郬立刻縱身向上,折來樹枝為工具,拉起她站到一旁,自己動手挖了起來。
丙然宮晴沒猜錯,一具新埋的女尸出現。
孟郬噘嘴吹哨,一名暗衛從林間跳下,孟郬命令他去太醫院找來方磊,待他回頭,宮晴已經蹲在尸體前面,小心謹慎地開始查看,翻開尸體上的衣物。果然……是同樣的手法。
照例,她繞著案發現場仔細觀察,在附近來來回回繞過幾遍,還是如同前次般,半點痕跡都無,這是個細心的凶手。
爆晴對孟郬說︰「兩個案子,凶手都很細心,不在埋尸處留下任何證據或足跡,而方才的黑衣人卻把他的腳印留在土丘上頭,這代表黑衣人不是凶手。」
「所以他與此案無關?」
「不一定,後宮的人進出宮廷有腰牌,為什麼他需要翻牆進出?」
「因為他不是宮中人。」
「不是宮中人,卻恣意在後宮進出,代表他必定有所圖謀。」
「該讓風喻好好再整頓一回禁衛軍了。」
在談話間,暗衛將方磊帶到,自從宮晴結識了方磊後,和他交流過不少尸體狀況代表的意義,甚至還研究過解剖,上次那個宮女的尸體被發現時,他們便合作解剖了一次,因此他一到現場就知道該怎麼協助宮晴。
他們圍在尸體前方,宮晴向方磊要過小剪刀,剪開前月復的縫線,接著職業病發作,一面解剖,一面述說所見。
「死者是女姓,未婚,年約十三到十五,身著宮女服飾,手腳指甲都有青色痕跡,應該是中毒,胸口有一道五十公分縫線,死者的肝不見了,因為有嚴重的出血狀況,推估凶手應該是在死前取下人肝……」
孟郬皺眉凝目,怎會有這麼殘忍的殺人手法?
爆晴遞回小剪刀,方磊交給她一把銳利扁刀,有上次經驗,兩人合作得很順手。
她切開胃部,里面有滿滿的食物。
「以消化的狀況分析,死者進食不久後就遇害,倘若她的身份真的是宮女,那麼食物大有問題,因為宮制,宮女每餐的肉類配給很少,她的胃卻幾乎讓肉食佔滿……」宮晴放下小刀,抬眸對上方磊,問︰「這幾日,方太醫可有所獲?」
「快天黑了,我們回太醫院再談。」
爆晴點頭,與方磊一起離開,孟郬召來暗衛,讓他們將尸體埋回去,這是為了不打草驚蛇,讓凶手有所防備。
太醫院里,方磊領著他們進入一個獨立的院落,宮晴和孟郬坐定,方磊取來幾卷書冊給他們。
「中醫不會以人肝入藥,通常會取人肝入藥者皆為邪端異說,江湖上有幾種偏方有提到此,我歸類整理過了,會使死者呈中毒現象、手腳出現紫斑的,只有一種名為秋纏的青色粉末。」
「然後呢?」
方磊將一本薄冊子放在宮晴面前。「據上面的記載,秋纏是藥非毒,但它特殊的部分在于此藥不能直接用來醫治患者,須要以人肝為引。」
「以人肝為引?什麼意思。」孟郬問。
「先將秋纏混入菜肴里,誘人將飯菜食下,待食者昏迷後半個時辰,藥滲入肝髒再剖月復取拔,最殘忍的是,肝髒必須在人還活著的時候取下,患者再食其肝,就可達藥效。」
「這是治什麼病的?」
「此藥可解習武者走火入魔之苦。所以……凶手有走火入魔之疾?」方磊試問。
「不一定,也許凶手只是只沉默的羔羊。」宮晴月兌口而出。
「什麼是沉默的羔羊?」方磊不解,反問。
爆晴急急更正,「我是這麼說的嗎?不,方太醫听錯了,我說的是變態殺人魔,有的人天生有病,喜歡食人肉人肝人腦人血,也許凶手不為治病,就只是因為瘋狂的殺人行徑可以讓他得到快樂。」
「我听過那樣的例子,那是無藥可醫治的病。公主也曾習醫?怎麼知道這些,還懂得剖尸找到疑點。」
方磊望著神秘的采莘公主試探的問,他早有滿月復疑問,普通人不會知道那麼多關于尸體的知識,更不會一割開縫線,就看出來尸體少了肝髒,甚至不會知道能從胃的消化狀況判定死亡的時間。
爆晴瞥他一眼,輕淺一笑。她能告訴他自己雙主修,擁有法律和醫學院雙證書?畢業時還考慮過要從事法醫工作?當然不行。
輕描淡寫地,她用「曾有涉獵」一語帶過。
「晴,我認為不是變態殺人魔,如果是,何必用秋纏?」
微微點頭,宮晴同意。「但秋纏、走火入魔,都是武林人士秘法,外人不得窺知,後宮住的又是先皇嬪妃和太監宮女,他們頂多習得一點拳腳功夫,誰會練武練到走火入魔?」
「記不記得我們在林子看見的那個黑衣人?」孟郬提醒。
「他走火入魔了?」宮晴問。
「依他的身形來看,是個武功高強的高手,但他的內息紊亂,似乎受了內傷,如果他是凶手,便有了殺人動機。」
「所以黑衣人是凶手?」方磊問。
「如果是他,要找人肝,隨手在外頭找個無家可歸的流民殺了,官府連追查都不會,他為什麼要冒著重重危險進宮殺人?何況他又受了內傷,宮中禁衛可不是擺飾用的。
「我比較傾向是宮里人動的手腳,因為宮里人出不去,只能以宮女為目標,因為身處後宮,是日日所見之人,才能無防備地誘人吃下下了秋纏的食物,只是……這麼做的動機是什麼?」下意識地,宮晴拿起桌上的毛筆在指間轉轉繞繞。
「不管怎樣,總算有一點眉目,明日我就派暗衛守在壽永宮附近,方太醫,麻煩你繼續查查,還有沒有其他可能……」
孟郬話未說完,便看見苓秋急急忙忙闖進太醫院。
「怎麼了,苓秋?」
爆晴看見苓秋急得淚如雨下,心猛地一沉,出事了?
「願願、望望不知怎地,突然發起高燒,小優姑娘已經在那邊,她讓我過來請方太醫。」
怎麼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沒來由的,宮晴感覺似乎有什麼陰謀正籠罩著懷寧宮。
賀心秧一張臉慘白無比,她緊緊抱住望望,不肯放手。
孩子發燒了,本以為是感冒,可狀況不像,方磊細細檢查,竟發現他們的腳底有蛇咬過的痕跡。
她怎麼都想不明白,願願、望望年紀這麼小,他們根本沒出過懷寧宮,怎麼可能會被蛇咬,何況他們身邊,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有人守著啊,為什麼蛇不咬大人,專挑願願、望望咬,又是咬在不容易被人發現的腳底板?
如果不是方磊太細心,也許就當感冒醫治,那麼……她光想到這個,就忍不住全身冒冷汗。
發燒、出血、腫脹,這是出血性毒蛇不是神經性毒蛇,這個時代沒有血清可打,她不知道方磊能用什麼辦法替願願、望望解毒,她很焦慮、很憂心,無形的恐懼緊緊地攫住她。
「小姐,你別擔心,方太醫施過針,願願和望望的燒略略退了,他們一定可以熬過這關的。」
紫屏從方才就不停勸著,可賀心秧失魂落魄,半句話都听不進去,這時,苓秋懷里的願願突然張開眼楮。
「願願醒了!」苓秋輕喊。
賀心秧回過神,將望望交給紫屏,抱過願願,她貼貼願願的額頭,幸好,燒真的退了,鼻一酸,眼淚跟著滾下來。
「馬馬……」
不太會說話的願願指著牆上字卡,那動作看得苓秋心澀,他一定是看著小姐流淚,想逗小姐開心,才會想要認字卡,小姐每次看到他找到正確的字卡,都會開心得很夸張。
「好,等願願病好了,媽媽再給願願做新字卡。」臉頰貼著願願,賀心秧的目光瞬間柔和。
「馬馬!」
他固執地指著字卡,神情里透露出一抹不屬于寶寶的深沉,表情像極了蕭瑛,每當蕭瑛出現這號表情,代表的就是不容置疑。
賀心秧猶豫著,紫屏先一步出聲哄他。
「乖,我們都知道願願很聰明,等你好了,我們再玩好不好?」
紫屏話說完,願願竟氣到冒出眼淚,這孩子從來不哭的。
賀心秧心疼,不再堅持,她把願願抱到牆邊放下,像往常一樣,輕喊一聲,
「家。」
可願願沒去找「家」,反而一路爬到最左邊,小小的肉掌貼在「女」字上。
「女?」
願願點點頭,臉上帶出笑容,很好,他的馬馬不是笨蛋。然後又伸手,拍出另一個字。
待賀心秧依順序念出「女」「卑」「官」「吃」四個字後,願願像是心中放下大石般,喘口氣,敷衍地拍兩下手,趴在地上就想睡。
苓秋見狀,立刻上前把他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