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樓是鳳舞城里的老店,名聲打得響亮,樓里有好幾朵招牌名花,是貴人們的最愛,听說連續幾年,端午節的名花爭艷賽中,奪冠的都是花滿樓的姑娘,因此花滿樓的名聲在蜀州四處流傳,連外地來的人們也曉得,想找最美麗、最有才藝、最溫柔解語的姑娘,上花滿樓準沒錯。
花滿樓的姑娘分成兩派,一派是賣藝不賣身,一派是賣身而才藝嘛……隨隨便便。
賀心秧因為「年紀太大」,被編到後面那組。
所以她琴棋書畫不必學、舞蹈唱歌不必練,只要學習床上功夫便行,一本破爛到不行的畫本,帚兒姑姑反復讓人在新進人員面前演練,問與答之間,還讓她們親手試試妓院打手的六塊肌。
每個姑娘都嚇得臉紅心跳,還有人不肯依從,非要帚兒姑姑怒吼幾聲再加兩棍棒敲下去,才肯委委屈屈貼上前,敷衍了事,唯有賀心秧模得心平氣和、樂此不疲,表現出百分百的配合態度。
她怎會害怕?雖未滿十八,但生長在信息發達的二十一世紀里,看過的A片、A漫、十八限那麼多,不過是模模手臂、踫踫胸肌,還難不倒她。
不過,她之所以合作,乖到連自己都無法相信,還是因為進青樓的第三天,一個轟動整個青樓的事件傳了出來,讓她更加明白自己的處境。
事件始末是這樣的——一名寧死不屈的清倌,在嫖客捧大錢上門時用發簪刺傷對方。
這個情操高尚、性情純潔的女子,有因此躲過失身夜、保住清白嗎?並沒有。後來她被灌進藥、廉價買賣,一個夜里連續接了五次客。
從此以後她便死了心,乖乖當花滿樓里的一朵花。
如果結果相同,何必非要去經歷當中那段無奈掙扎?
女子的經驗教乖了她,與其做無謂的反抗,不如暫且合作,伺機而動,她的目標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定然要有所收獲。
所以她不但乖巧听話,還順著寶嬤嬤的心意說︰「我不當妓女則已,一旦要當,就要當最紅的。」
這個答案令寶嬤嬤滿意極了,成天好飯好肉伺候,她吃得飽、睡得好,打算養足體力再逃跑,因此不斷和那四只大金剛套交情,期待他們松懈看管,好讓她這顆隻果逃開他們的虎視眈眈。
幾天後,寶嬤嬤派了個十二歲的小丫頭薔薇來服侍自己。
薔薇還是個孩子,臉圓圓的、有點嬰兒肥,看起來天真良善、活潑無心機,成天聒噪,話說不停,很惹人喜歡。
可即便如此,賀心秧還是多了個心眼,她再不隨便相信古人。
她把表面工夫做足,成天樂呵呵的,表現對處境的滿足,三不五時與薔薇說些言不及義的廢話,編些假身世來誆騙她,努力和每個人都相處融洽。
「秧秧姑娘,帚兒姑姑要你準備準備,今晚得接客了。」薔薇端著洗臉水推開門,走進屋里。
賀心秧咬咬唇,眉頭微皺……本以為可以多拖幾天的,她已模透四大金剛和院里護衛的習慣,確定寅時過後,姑娘和恩客們夢入三更,他們會松懈戒備,那時她搞定薔薇就可以試著逃跑,現在……好吧,B計劃。
她望一眼薔薇,試著拉起笑臉,不讓薔薇發覺心底盤算。
換上新做的衣裳,擦起紅紅綠綠的粉妝,她不想當聖誕樹,無奈聖誕節迫近,只得坐在鏡子前面,任由薔薇打扮。
「薔薇,你知道今晚我要接待的是哪位貴客嗎?」她狀似隨口問問,耳朵卻警醒著。
「知道啊,是蜀王。」薔薇一面擺弄她的頭發,一面回話。
「蜀王?」那是何方神聖?
「秧秧姑娘不知道蜀王?他可是名滿天下呢。」
「我不是同你說過嗎,我們賀府門風嚴謹,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雙眼不觀門外事,雙耳不聞階前音,任蜀王再名滿天下,我怎會知道?」。
「說的也是,那我來和姑娘說說。那位蜀王呢,是當今皇上的六皇弟,外表生得風流倜儻、英俊瀟灑,可那顆心吶……毒著呢。」
「怎麼說?」隨著薔薇的起頭,她聯想起穿越小說中經常被遇見的四王爺、後來當上雍正皇帝的那位。
「唉,講起這皇家秘辛,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呢。」有話可說,薔薇眼底泛起光芒,偏偏還要補上這樣兩句,吊人胃口。
「那就長話短說唄。」
「听說呀……」
都講了長話短說,可薔薇還是拉拉雜雜,多余的廢話講上一大篇。
青樓嘛,向來是文人騷客聚集之處,薔薇在此出生長大,耳里听得多了,倒也能說出幾分清楚,刪刪減減、增增補補,賀心秧終究弄懂她所謂的皇家秘辛。
她所處的朝代是祁鳳皇朝,傳至現在已有二百三十余年,北邊有些尚未成國的游牧民族,經常集結,劫掠北方各城,皇朝東邊臨海,南方與西方有梁、陳、趙、齊諸小柄,並不構成大威脅。
先皇寵愛佟斌妃,預備立佟斌妃之子蕭霽為太子,可這樣一來,便惹火了皇後和她所生的皇子,當時皇後嫡子蕭年逾三十,手掌兵權、四處征戰,替國家開拓不少土地,而蕭霽不過是個三歲小兒,比蕭的兒子年紀還小呢,他哪會服氣。
于是,當先皇想立蕭霽為太子之事傳出,朝中大臣分成數派。
有人認為該立武功高強、開疆拓土的蕭為東宮太子,有人認為蕭性格殘暴,空有一身武藝卻胸無大略,能治理朝中大事之人,唯有六皇子蕭瑛。
當然也有人同意皇帝的立場,認為蕭霽天資聰穎,是個小神童,假以時日好好栽培,日後定能成為好皇帝。
此事鬧將起來,前朝、後廷均是人心惶惶、各自揣測,為壓下紛擾,皇帝寫了遺詔,卻不立太子。
沒想到身子尚稱強健的皇帝竟突然駕崩,此事讓輔國大臣措手不及,而蕭擁兵自立為皇,將不肯伏首的大臣一一捉拿、鋃鐺入獄。
當夜佟斌妃見大勢已去,一條白綾隨帝王入了黃泉,而心狠手辣的六皇子蕭瑛為求自保,殺了小皇弟蕭霽,向蕭證明自己的忠誠。
之後蕭登基,大肆殺伐朝廷舊臣,許多功臣子弟、皇室宗親都被牽連進去,唯蕭鎮、蕭瑛逃過一劫,蕭鎮被封為勤王,封邑陵州,而蕭瑛被封蜀王,封邑蜀州,有名無權,成了個閑散王爺。
蕭瑛風流多情,時時流連風月場所,喜、愛詩歌,性喜奢華,對朝政不聞不問。
他今年二十二歲,卻猶未娶妻,依皇室規矩︰凡貴族高官,婚事得由朝廷發話,而堂堂蜀王,自該由皇帝為他賜婚,可不知是蕭瑛風流名聲在外,京里好人家的女兒不敢沾惹,還是皇上有意耽擱,總之他的婚事遲遲不見張羅。
可他也一派無謂,成日無所事事,辦詩會、賽馬、下棋,蜀州里的青樓處處有他的足跡。
賀心秧耳里听著、心底忖度著,倘若她是皇帝,也樂得耽擱。
為什麼?很簡單,倘若蕭瑛始終是蕭心底一顆惡瘤,就算他幫皇帝殺了蕭霽自清,蕭豈能真的信任他?只要人不死、心思不滅,就存了個翻盤機會。
再者堂堂王爺要賜婚,女方家世豈能弱了,蕭好不容易登上皇位,又豈肯讓蕭瑛借聯姻之名,擴大己身勢力?所以這婚啊,難賜。
蕭登基後,重用武官、輕視文臣,至今已經五年,卻不開科考,讓天下讀書人多有怨言。
然而他雷厲風行的手段讓京城百姓有怒不敢言,如今的祁鳳皇朝內,說民生樂利、國富民安,不至于,而且連年水旱災情、倭寇擾境,朝廷始終拿不出有效法子,但震于蕭的軍前威望,鄰國倒還算安分,唯有年年入冬,北方的韃子會小鄙集結,掠奪一陣。
「什麼?」賀心秧恍惚了,沒听見薔薇在說些什麼。
「我說,蜀王包下風月廳呢。」提到風月廳,薔薇整張小臉滿是興奮之情。
「哦。」
風月廳是花滿樓里最高級的廳院,待客的酒水菜肴也最為精致昂貴,通常訂下風月廳的多是達官貴人,有錢人在那里一擲千金,半點不手軟,而被挑選進去服侍的姑娘,人人出來懷里都是滿滿的賞銀,因此風月廳門開,大伙兒的注意力就會往那里擺。
因此能被留在廳里的,通常是頭牌名妓,比方擅長彈琴的玉香姑娘、擅長吹蕭的宸風姑娘、擅舞的玲瓏姑娘……可不管到最後有沒有被留宿,能進去一次,身分便被抬高一回。
薔薇看著雲淡風輕應和一聲的賀心秧,詫異道︰「我說的,可是風月廳和蜀王呢。」
「不然呢?」
要她跳起來尖叫兩聲、跑幾圈,再緊緊抱住薔薇的大腿,用力嘶喊︰風月廳耶!風月廳呢!寶嬤嬤、帚兒姑姑竟待我如此優厚,我又不是頭牌,不會吹蕭、彈琴加跳舞,頭一回獻身,就挑了間高檔Motel給我一個難忘回憶?
薔薇見她反應平平,立刻補充說明道︰「雖然外頭傳得紛紛攘攘,說他心無風骨、狠弒弟,但那終究是傳說,有幾分真實性誰也不知道,可姑娘們親眼見證過的是——蜀王是號人物!他風流俊朗、溫文儒雅,對待姑娘溫柔至極,出手又大方,人人都盼著能伺候他呢。只不過王爺性子好潔,不踫被開過苞的女子。」。
听至此,賀心秧終于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挑選,根本沒有人待她優厚,只因為這位王爺大哥喜歡拆禮物,拆過一回、樂過一遍,便棄如敝屣。
而她,剛剛好是未開封的第一手禮物,這種喜新厭舊的男人,怎稱得上一號人物?
這時代對男人的審核標準還真奇特。賀心秧不禁苦笑。
「上回蜀王到花滿樓來,紫荊姑娘陪侍一夜後被打賞百兩呢。」
「所以,她利用百兩替自己贖身?」
「傻了呀,干嘛贖身?就算從良,被破了身子,紫荊姑娘頂多只能當個侍妾,當不了正妻,與其在大家族里讓人一生一世瞧不起,日子過得戰戰兢兢,不如留在花滿樓里,至少可以賺個缽滿盆溢。
「況且與王爺一夜溫存後,紫荊姑娘紅起來,連著數月,每天都有人點她的牌子呢。寶嬤嬤高興極了,轉眼就捧紅一個大姑娘,替花滿樓掙了不少銀子。」
薔薇的意思是……經過蜀王認證,姑娘們的身價便會大漲?
他是誰啊,CNS嗎?還是農業局檢驗標章?所以她該怎麼做?讓他玩一整晚,狠敲一筆,再替自己贖身?
不對,有紫荊姑娘的經驗,寶嬤嬤那關肯定不容易過,說不定她會獅子大開口,提個天文數字,讓她從早接客到晚,接滿十年才有本錢替自己贖身。
還是照原計劃進行吧。
「薔薇,上次帚兒姑姑不是說,倘若頭一回心里害怕,有種藥可以讓我手腳無力、輕松順了客人,那藥,你可以替我找一些來嗎?」
「姑娘想要啊?」薔薇皺皺鼻子,那蒙汗藥是再尋常不過的藥,只是……用在和蜀王一起時……她滿臉的無法理解。
「不能要嗎?」
「自然可以,不過有些可惜耶。」她轉到賀心秧面前說。
「怎麼講?」
「蜀王相貌俊逸非凡,即便樓里姑娘日日送往迎來,見識過的男子多如過江之鯽,可姑娘們還是人人為他傾心。至今,紫荊姑娘提起王爺,還會臉帶羞紅呢,姑娘要是把自己弄得雲里霧里、胡里胡涂的成就好事,日後定要抱憾終生。」她那口氣,彷佛恨不得和隻果交換位置似的。
為恩客傾心?她們瘋了嗎,身為妓女的首要原則——只能為恩客口袋里的金銀傾心。誰會為了膚淺外表傾心?反正蠟燭一吹,是豬頭是王子,有差嗎?
「別說這些,你快去找帚兒姑姑要點藥吧,我心里憋得慌,萬一心急不從、惹惱蜀王,砸掉花滿樓的招牌,這責任你擔待得起嗎?」她出聲恐嚇。
「行了、行了,我去找帚兒姑姑就是。」薔薇連聲應道。
她細瞧賀心秧,打扮得差不多了,在她胸頸間撲上一層香粉後,轉身離開。
門關起,賀心秧才認真看看鏡中的自己,不看則已,一看她忍不住捧月復大笑。
這是哪國的化妝術啊,又不是鬼月鬼門開,干嘛把臉涂成這樣白,況且,她幾時成了針線包,怎地在頭上東插一根、西扎一支。
她試著忍耐、試著多看幾眼,希望能越看越順眼,但但但……厚,不行了她,她決定任性一回。
她動手拔去滿頭珠翠,扎起公主頭,編上細發辮,打扮出幾分北國風情,再洗掉滿臉鉛華,找套素雅的衣服換上,她一面打扮自己,卻也在心底一路盤算著,待會兒如何把藥粉調包,讓薔薇以為她已經吞下蒙汗藥……
快手快腳換好衣服,她找了個紙團,再練習兩回高中社團時期學過的魔術手法,深吸口氣,告訴自己︰賀心秧,你絕對能夠成功月兌離!
風月廳分成兩個部分,前頭是佔了一半空間的花廳,廳里有張可以容納十人的桌子,還有個小舞台,以供姑娘在上面吹奏樂器兼跳舞,花廳裝潢得金碧輝煌,再擺上鮮花盆栽,甚是生機勃勃、一派富貴景象。
花廳後頭有兩個獨立房間,恰恰可以容納兩組人馬進行床戰,小道消息說,房間的隔音設備不錯,不至于互相影響。
這種隔間規畫,據說是考慮到顧客體力強旺,想戰第二回合、又不想和同一號姑娘打滾,方便交換對象用的。
這叫做「一次付費、雙倍享受」,賀心秧譏諷一笑,原來以客為尊的觀念早就在服務業里廣為流傳。
此時風月廳的每個姑娘都把自己打扮得艷光四射,露手臂、露脖子、露出豐腴的半球……作風大膽得很,若非受時代背景限制,大概全是Lady導卡卡,她們盡全力突顯自己高聳的胸部、微挺的臀部,脖子上的肌膚上了好幾層香粉,試圖強調玉膚勝雪。
她們站得筆挺,雖沒交談,可摩拳擦掌、旺盛的企圖心很明顯,人人都預備在這場選秀大賽里面拔得頭籌。
寶嬤嬤三不五時向她投來關注目光,賀心秧明白自己的打扮太普通,一身玉色盤領右衽杭絹衫子,沉香色水緯羅裙,辮子上頭只點綴了幾顆粉色珠子,和其他姑娘的盛裝打扮簡直無法相比。
方才薔薇已經被帚兒姑姑給叨念過一回,若非她以「人人都盛裝華服,我若與她們相同,豈能一眼被王爺相中」為由說服了寶嬤嬤,恐怕又得被請回去,重當一回聖誕樹。
她實在很想嘆氣,生存難啊,當奴隸要盡情表現自己的優點,當暖床工具也要想盡辦法突顯自己的「高人一等」,競爭這種事,不是未來世紀才發展出來的,自古皆然。
門外一陣腳步聲響起,寶嬤嬤連忙端起笑臉迎上前去。
方打開門,咯咯咯,她張揚的笑聲好似被掐緊脖子的火雞,啼個不停。
「王爺,咱們姑娘可是盼您盼得頸子都長了,怎那麼久不上花滿樓來走走逛逛?」
隨著她尖銳的嗓音,三、四個男人進了門,其中兩名,眼楮像X光機,里里外外掃過幾眼後便退回門外,一左一右的守著。
為首的那位絕對是蜀王,賀心秧一眼便認出來。
因為,第一,他很高,並且笑得很風流,完全符合薔薇的形容。
第二,他穿的衣服看起來相當昂貴,絕對有睡一晚就付百兩銀子的雄厚本錢。
第三,寶嬤嬤那句王爺,擺明他就是那位沒風骨、弒弟求王的蜀王。
並不夸張,他的確長得很美型,眉目俊朗、溫文爾雅,溫潤的五官笑起來教人如沐春風,他豐神俊朗,渾身透著一股書卷氣,目光如湛藍湖水,讓人望著便覺得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他一身淺紫綢衣,寬袖大襟,領間袍角衣袖遍布錦繡,腰束玉帶,腰下掛著五彩荷包,烏溜溜的長發束在半月冠里,用一只銀簪扣住,他左手食指戴著暖玉扳指,帶出一絲斯文優雅的痞氣。
蜀王身後站著的魁梧男子,身高與他一般無異,但他左手按劍,一看便知是練家子,他濃眉墨瞳,目光精爍,下巴方方的,看起來有些剛毅嚴肅。
他身穿天青色寬袖紗袍,頭戴龍鱗紗巾,看起來精神奕奕,雖然青袍將他全身上下包得緊緊的,但賀心秧可猜出他衣服下必存在著豐碩的六塊肌。
他肯定是個身懷絕世武功的男子,他不是武俠C咖,而是A咖,不對,用A咖形容太客氣,應該說他是北喬峰、南慕容注解︰金庸武俠小說《天龍八部》里武林盛傳的一句話,指的是當時武林中最具地位的兩人喬峰和慕容復。那類的翹楚人物。
「喬峰」似有所思地掃過屋里眾女子,但眼光在觸及賀心秧的時候停駐了。
她有什麼問題嗎?穿得太糟了?太過……與眾不同了?下意識地,賀心秧退後兩步。
她不希望被「喬峰」看上,倘若被那位相形之下較為文弱的王爺看上,計劃成功率絕對能提高好幾成。
是,她承認自己很孬,柿子專挑軟的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