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月的及笄禮,擎曦沒有來,她明明白白告訴爹娘,自己絕對不嫁給賀攀曦,這正是後羿想要的,但確定這件事,他並不開心,至于為什麼,他自己也不是太清楚。
予月變得少話,經常關在屋里就是一整天,她經常仰望天空,經常發呆,經常做一些她從來不做的事。
後羿和孫沅沅明白,女兒需要時間恢復,所以不勉強她,由著她繼續發傻。
偶爾,她會听見嘴碎的下人在討論,擎曦少爺和郡主出雙入對……擎曦少爺經常往返寶親王府……擎曦少爺進京了,听說是要求得皇帝踢婚……擎曦少爺要打造一個黃金花轎迎娶郡主……皇帝下旨,讓寶親王領郡主進京完婚……
在最後一個「听說」之後,予月終于再也支撐不住,病了。
她不想生病的,但頭痛得無法下床,她覺得天地在眼前關上門,害得她舉目張望,只看得見一片黑。
她听見母親在床邊嘆息,她努力揚起一臉輕松說︰「阿娘,我沒關系,休息幾天就會好。」
但,她不曉得,她的笑容比哭臉更丑陋。
阿爹氣壞了,跑到她床邊,抱著她說︰「予月,你快點好起來,阿爹帶你進京去,把丈夫給搶回來。
他一向反對擎眼,但女兒的傷心,讓他無條件投降。
听著阿爹的話,予月哭笑不得。搶回人、搶不回心,她要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做什麼?她不夠尊貴、不夠好,更不是什麼郡主,但她也有自尊心,也有自負與驕傲。
她不是死纏爛打的女子,過去,就當作一場誤會,是她誤解他的假意是真心,誤會他真的對她有愛情。
既然是誤會,解釋開了,也就罷了,何必苦苦糾纏?
她輕聲緩道︰「阿爹,不是賀擎曦不要我,是我不要他,他、不值得我要。
後羿抱緊她,既心疼又不舍,卻還是豪氣萬千地說︰「講得好,這才是我的女兒,你快點好起來,阿爹給你招女婿,定要招個比賀擎曦好一百倍的男人給你。
予月搖頭,「我不要比賀擎曦好的男人,我只要專心待我的男人,像阿爹待阿娘那樣。
她的話甜了後弈的心。女兒這樣懂事,都病了還想著安慰爹娘,這種好孩子,賀擎曦竟然不懂得珍惜,他的眼晴給老鷹啄瞎了!
一顆心扭出死結,他緊緊抱住女兒,不斷在她耳邊說︰「不怕,予月有阿爹和阿娘,我們家予月一定會是全天底下最受寵、最幸福的女子。」
然後,後羿開始蓋房子,買下隔壁的一塊地,用大把大把銀子蓋出一座江南園林,那屋子比寶親王府更高、更大、更漂亮,用的木料更高級、更珍稀,他要在園子里養鴛鴦、養魚養鳥,養一堆會逗女兒開心的動物。
他說︰「我的女兒就是要過得比李媚君更好。」
孫沅沅沒辦法阻止後羿,只好由著他去鬧,予月卻打從心底明白,阿爹是想讓她離開這個房問,這個……以前夜夜都會有人偷溜進來,抱著她睡覺的房問。
阿娘問她想不想到梁州走走,去跟二哥住一段時間,听說那里風景很不錯,那里的土地很養人。
她明白阿娘熱讓自己從傷心的環境中離開。
她笑著說沒關系,不管是對誰,她都說上這樣一句,認真相信講過一百次就會真的沒關系。
所以她不去想擎曦,不去踫觸過去,所以她的動作比記憶更快、下刀更狠絕,她切斷、割舍,把不想留下的記憶,亂刀砍除。
她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頂多不和他走過一生,頂多她的世界少了一盆火爐,頂說少去幾分寵溺,頂多……頂多思念成災……
沒關系的,時間會讓深刻變得淡薄,光陰會稀釋曾有的濃烈……
文婉姊姊在她耳邊說著安慰言語,她說︰「賀家老太爺不是說過,賀擎曦這兩年有劫數,果然應劫了吧,娶李媚君就是他人生最大的劫數。」
予月在笑,卻是笑得滿臉淚。她還以為擎曦娶李媚君是她的劫數,原來不是,是他的。
賀家老太爺、二夫人、思芹都來過,但阿爹、阿娘不讓他們進屋,怕又惹得女兒一陣傷心,他們理解,卻也深感抱歉。
就這樣,她在床上躺了近月,才能下床。
身子痊愈後,她總是在笑,沒啥好笑的事,她還是笑得滿臉開心,她用笑容來告訴親人、告訴自己,她很好。
她瘦了一大圈,看在父母親眼底盡是疼惜,但她知道,自己終究會好起來的。
換上衣服,予月才發覺衣服松得厲害,拿起針線縫縫補補,好不容易穿在身上勉強像個樣子。
強自振作後,她從櫃子里尋出幾套衣服,也照著前頭的尺寸縫縫補補,整理好後,尋出一塊包袱布,將衣服收進去。
予月從櫃中找出外祖父留下的藏寶圖和信箋,再看一次。
她明白,這件事不能一直擱著,大哥、二哥在朝為官,不知道什麼時候身份會被挖出來,到時,寶親王會不會對他們下手?後家會不會再一次遇上外祖父當年的慘事?
她不知道,卻也不敢賭。
以前,她會直覺找擎曦商量,直覺他會幫自己把這件事處理好,但現在……
搖搖頭。不成的,他將成為寶親王的女婚,這東西交給他等同于落入寶親王手里,她只能退而求其次。
進京找大哥吧,二哥營商比大哥在行,但在仕途官場上,大哥比二哥對政治風向更加敏感。
做下決定,予月把東西收齊,轉過身,看見文婉就站在牆邊,對著她微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絲欣賞。
「不害怕嗎?」文婉問。
她明白文婉姊姊在問什麼。
「我怎麼能夠害怕,外祖父就是太害怕才會造成後來的憾事,如果當時外祖父不害怕讓皇上知道孫家導陳序東有姻親關系,不害怕皇上懷疑他藏著那筆銀子是存有異心,道接把東西呈給皇上,也許狀況會有所不同。
「也許你外祖父還惦記著陳家給的那點恩惠。
「或許吧,但力了後家,這等忘恩負義的事,我得做上一回。」
「你很好,我陪你走一趟吧。」她的口氣帶著幾分贊許。
自從寶親王府的事情過後,予月越來越依賴文婉,知道文婉願意陪自己,她松了口氣。
文婉听見她的嘆息,心有不舍。她那股子勇氣啊,全是強撐出來的。
馬車轆轆行走,予月坐在車廂里頭,心里百思萬緒,紛擾不清。
阿爹听說她不想到梁州卻要上京城,還以為她放不下擎曦,信了她幾日,在阿娘的勸說下,才勉強放行。
她放不下擎曦嗎?
是的,即使理智告訴自己早該放下,即使她明白越是緊握、越是掙扎,但……
扁陰造就的記憶,想抹滅,談何容易。
「在想什麼?」文婉問。
予月望向她,她淡淡笑著,不明所以地,她的笑總能教人安心。
「我在想,如果人可以選擇記住想記的、忘記不想記的,是不是會活得比較幸福。
「跌倒不好受,但沒有跌過,怎麼能夠學會爬起來?」那些不想記住的,往往才能夠提醒人們要小心翼翼、別重蹈履撤。」文婉說道。
予月同意,雖然那些不願記、不想記的事兒,傷人太多。
「小姐,大少爺的宅子到了。」小廝在馬車外頭享報。
「知道了。」
車子停下,總管領著兩個丫頭等在門前,丫頭上前扶予月下車。
走進大哥置下的宅院,房子並不大,只是間三進屋宅,有兩個院子,前院種著花樹,後院開碎出幾畦菜園。
予祥不在家,他到街門里當差,總管說他要到未時才會回來。
點點頭,予月隨著下人走進備下的屋子,丫頭想接手整理行李,她拒絕了,讓婢女下去備水後,便關起房門。
這屋子分成前後兩間,前面那間,擺著一張幾案,上頭有文房四寶,臨窗處有張軟榻,和擺上花瓶的小拒子,後面屋子隔出一處做為淨房,另一邊則放著簡單的臥榻和拒子。
予月打開包袱,先將藏寶圖匣子收進拒子最里端,再將帶來的衣物一層層鋪疊上去,收拾好後,婢女已經把熱水給準備好。
洗過身子、將頭發擦千,見時候還早,她上床微寐。
幾日的舟車勞頓,她幾乎是頭一沾枕便沉沉入睡。
夢里,她追著擎曦往前跑,他跑得飛快、她跟得緊迫,她追得上氣不接下氣,齊齊來到童時經常一起玩耍的綠草地,春天來臨,紅的、粉的、紫的,草原上開出一片五顏六色的花毯。
遠遠地,她終于看見擎曦停下腳步,當她撫撫胸、順過氣,想提起腳步再往前奔時,一抹艷麗的鮮紅身影,投進他懷里。
她遲疑、擾豫,不確定自己該不該上覺去,可下一瞬,她發覺,自己已經站在他們身邊。
下意識地,她張口,輕輕喚了一聲,「擎曦」。
他和女子同時轉頭,倏地,她的心被鐵槌狠狠擊中。
是李媚君!
然後,所有的事像潮水似地,一波波涌進她腦海,她想起來了。
他對她只是兄妹情誼,沒有男女關系,李媚君才是他真心喜愛的女子,她的苦苦糾纏讓他不時煩,他說她不厚道
想起來了!
她滿面驚惶,懊惱自己為什麼要追著他往前,退開兩步、再退兩步,李媚君笑著看她退後,凌厲隱在那笑容的背後,說︰「從來,只有我不要的,沒有我要不到的,認輸了吧……」
突地,李媚君頭上長出兩只角,眼晴往外拉長,紅紅的嘴巴吐出長長的蛇信,全身長滿青鱗。
她害怕極了,又接連往後退幾步,卻不知道踩到什麼,一個踉蹌往後墜去。
風在她耳邊呼呼穿過,她的身子無止境地往下墜落,她被恐懼包圍,她不知道自己會跌到哪里去。
下一刻,疼痛自身後侵襲,身子重擊過水面後,她沉入深深的潭底,像冰似的水從她眼耳鼻口灌了進去,冷……瞬間麻痹了她的四肢、身子,凍結了她的心肝腸肺……好冷,噬骨的冷、冷得她動彈不得……冷……
「予月!」
男子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是誰?她咬牙,通自己睜開雙眼,可是她辦不到……
好冷,冷得她牙關打顫、全身僵硬……
然後,她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里,那個溫暖融化了她的僵硬,終于,緩緩地舒了口氣,清醒。
「大哥。」
熟悉的氣味沖進鼻息間,予月抬頭,恰恰與予祥的視線相接。
「身子這麼冷,為什麼不帶著那個暖玉枕?」
話甫出口,他立刻發覺自己講錯話,真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他接到爹娘的來信,而皇上將李媚君踢婚給擎曦的消息,已經傳連整個京城,他以為妹妹會晚兩天才到的,沒想到……
注意到大哥懊惱的神情,予月笑了,她環住大哥的腰,把頭埋進他懷里,說︰「沒關系的,暖玉枕已經被阿爹扔掉。」
「當初,是大哥的錯。」早知道擎曦這麼混帳,就不該拉攏他和妹妹在一起。
「這種事沒有誰對誰錯,包括我和他。」也許就是在某個瞬問,他突然發覺,自己不是他喜歡的那個女人,也許驀然回首,發現那年的心疼已經不在,寵溺煙消雲散。
「晚上,我讓人在屋里多加幾個炭盆子。」予祥轉開話題,不願意妹妹再想起擎曦。
「好。」
「怎麼想來找大哥?我還以為你和予恩比較要好。」
「說什麼呢,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一樣好。」
「什麼?我這樣疼你,只落得跟予博、予青一樣等級。」他夸張地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
予月笑著膩進大哥懷里,她何嘗不知道,大哥是為了逗她開心。
「阿爹、阿娘要我來問一句,大哥什麼時候才要給咱們家添個大嫂?」
「小丫頭擔心那麼多做啥。」
「阿娘說,大哥年紀不小了。」她追上一句,擺明不是小丫頭的擔心,而是阿娘的憂慮。
「知道啦,大哥會盡快物色,你別嘮嘮叨叨像個老太婆。說實話吧,你來京城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找大哥,對不?」
予月點點頭,望向予祥。當初一心想找大哥商量,可現在想想,大哥不過是個七品官,根本見不著皇上,而這種事,若是透過層層官員往上頭報,誰曉得,證據會不會落在有心人手上。
找大哥商量這件事,是有些莽撞了。
「大哥,對于外祖父的事,你知道多少?」
「在進京任職前一晚,阿娘避開阿爹,讓我和予恩進屋,悄悄地說了些。」
「那……你有什麼看法?」
「我認為阿娘的作法很正確,藏著、瞞著、假裝不知道,阿娘在官府名冊中登記的是阮小玲,目前只有後家和賀家知道阿娘的真實身份。」
「大哥擔不擔心,倘若此事傳揚出去……」
「怎麼會傳……」話說一豐,予祥想起什麼似地,低頭望住妹妹,「你擔心的是賀擎曦?」
沒錯,她是擔心,她不知道是什麼迷住擎曦的眼晴,那樣聰明卻看不透李媚君的惡毒本心,如果不是他神智太清楚,如果不是他還記得兩人之間的過去,她真的要相信,擎曦被人用藥物控制了心。
「你怕李媚君會為了報復你,讓我們背上罪臣之後的聲名?」予祥眉頭益發沉重。
予月的擔心並非無原由,如果當年事被挖出來,本該成為官妓的阿娘頂替了別人的身份,這葉做欺君。欺君之事可大可小,也許皇上不會追究,也許會讓阿爹交上一筆銀子充盈國庫了事。
但此事一旦傳揚開來,他和予恩變成罪臣之後,別說仕途晉升有困難,若是再受政敵以此挑撥,官場……怕不是後家兄弟安身立命的好地方。
予月知道大哥擔心的與自己不一樣,可是,連阿娘都不知道自己與寶親王有姻親關系,大哥又怎怎麼會知道?
事實上,她擔心「孫睿圖」三個字傳出去,沒得到寶藏的寶親王會從哥哥們身上下手,真正教她害怕的,是下一次的天門慘禍。
想想,她需要再想想,原訂的計劃根本行不通,大哥再聰明能干,官太小是個改交不了的事實,而這種事,多一人知道便多承擔一分風險,她不敢賭。
瞧著予月的憂心仲仲,予祥的眉心也跟著打結。這丫頭心思太多,定是突然想起什麼,便急得上京來告訴自己。
拍拍她的手背,他低聲道︰「別擔心,事情沒那麼嚴重,頂多不當官,咱們後記棺材鋪名滿天下,養得起你一群哥哥們。」
予月苦笑,腦子里卻是一團混亂糾結。
「行了,別再胡思亂想,晚膳已經做好,跟哥哥好好喝兩杯?」
「好。」
「明兒個大哥得當差,你在家里好好歇歇,大哥會向衙門請幾天假,帶你四處走走。」
「不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哥的火還沒燒旺呢,就貪懶請假,也不怕旁人說話。」她搖搖頭。
「有什麼辦法,我們家最寶貝的丫頭上京,做哥哥的自然要陪。」
「大哥,我是說真的,不用了,若我悶了,就讓總管派人陪我去逛逛街,等到大哥休沐時,再帶我去看看哥哥們的祥恩商鋪。」她堅持。
「好,全依你。」
予祥拉起她的手,帶她下床,看見她消瘦的小臉已是不忍,拉開棉被,又發現她連身子都小了一圈。那個心疼吶,難怪阿爹要寫信抱怨,要他在京里有機會就鬧得擎曦沒臉。
就當兩人沒緣分吧,只不過事情發展至此,賀擎曦這個朋友,他不要了。
「動作快點,今晚有你最喜歡的粉蒸肉,涼了就不好吃。他攬過妹妹瘦削的肩磅」又是一陣一陣發疼。
「什麼我最喜歡,明明是大哥最喜歡。她撅嘴撒嬌,像小時候一樣,她想,自己非常非常幸運,至少在委屈的時候,有哥哥、有家人,可以撒嬌耍賴。
「你不喜歡,為什麼每回都同哥哥搶?」
「哥哥碗里的才好吃嘛。」
他溺愛地握緊予月的手掌心,在此發誓,他會傾盡能辦,再不讓妹子受委屈。
昨兒個又睡不好了,大哥一大早就出門當差,予月百般無聊,便讓丫頭陪著上街,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只是單純想要晃晃,順便買點東西回去考敬阿爹、阿娘和祖母。
阿爹說了大話,喜歡什麼盡量買,再貴的東西,阿爹都付得起,說實了,阿爹比那個寶親王,還富上好幾倍。
她明白,阿爹真正想說的是——「女兒,你有權利過得比李媚君更幸福。」
她不確定別人有沒有見過有人賣棺材,賣得這麼囂張的?她有,她家阿爹是一個。
阿娘說到京城後,別悶在屋里,多走走逛逛,人嘛,眼界放寬,心也就敞了。
她理解阿娘的心思,她啊,是想女兒多見識見識,便會明白世間的好男人如過江之,不是只有一個賀擎曦。
所以,她真的只是想走走逛逛,並沒有多余想頭。
只是她沒想到方走過東大街不久,就讓一隊兵馬給攔下來,不知道是哪個皇親貴冑娶親,讓官府替他們開道?
予月皺起眉頭,和百姓們擠到一旁,靜待迎親隊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