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王朝,寶元三十七年。
吳、梁、金三國聯手與燕國大戰,燕國太子龍儇熙領兵二十萬,分別佔梁、破吳、掃蕩金國大兵,順利結束這場戰爭。
然而最終一戰,太子與梁國國主梁皓對壘于易闐縣雁飛山上,因受內奸外敵夾攻,落入陷阱,雖然大燕仍獲得最後勝利,這位神武英明的太子卻死于非命。
當太子的尸骨被送回大燕國時,舉國百姓都因他的早逝哀慟不已。
出殯之日送葬隊伍緩緩從宮里出發,城中百姓沿路設香案、身穿白衣跪地相送,送他們感念的太子爺最後一程。
太子就躺在那個玄色棺木里頭,靜靜地傾听百姓們的低泣所交織而成的哀歌,跟在棺木後頭的是一頂白素大轎,轎簾被風吹起,百姓看見轎中端坐著的忠貞女子,心底敬佩不已。
她身穿著白嫁衣,衣裳用銀線繡出繁復花紋,頭上、身上所有飾品均是純銀打造,連掩住頭臉的蓋巾也是純白綢緞。這一身的白,在陽光下透著些許溫柔光輝。
她並不是皇帝為太子選的太子妃,正牌的李荃紫勾結梁皓害死太子,早已失去陪伴在太子身邊的資格。
听說這女子不過是個小小爆女,但她的聰慧擄獲了太子的心,兩人互許終身,因此她決定追隨心愛的男人至海角天涯,即便是最危險的戰場,也立誓相伴。太子過逝,她不曾有過半分猶豫,決心為太子殉葬,她的情深意重感動了當今皇帝與皇太後,于是破例給了她太子妃身分,讓她與太子天上人間,永世纏綿。
兩人的愛情故事迅速在大燕國內流傳,百姓傳誦著他們之間的美好愛情,還有人為他們作詩譜曲,編成動人話本。
晴兒和雨兒在人潮中引頸翹望,試圖看清楚轎里的女子,但這會兒距離仍遠,她們只能看見那身教人心碎的純白。
「小姐,殉葬的太子妃是隨軍出征的李荃紫嗎?」
雨兒緊抓住晴兒的手,生怕擁擠的人潮沖散兩人,晴兒反手回握,發覺雨兒的手心微微沁著一股涼意,雨兒病了好幾日,對外頭的情況半點不知,今日實在不該拉她出門,也不曉得病好全了沒。
只是知道今日太子出殯,晴兒在家便坐不住了,無論如何都想來送一程,也想送送那位人亡情不滅的忠烈女子。
「不是,李荃紫害太子喪命,朝廷豈會允許她為太子殉葬?」晴兒微低頭,再抬眸時,眼底帶著兩分哀傷。
「不然呢,那女子是誰?」
她們的視線齊齊定在遠方的大轎上。
晴兒輕聲回答︰「據說是太子生前最喜愛的女子,叫作楠楠,原本她的身分低下,無法同太子進入皇陵,可她對皇上言道︰‘生不同衾,死同墳,在天雙飛,在地同枝,天上人間,黃泉路上,心相隨。’這番話感動了皇上,這才破格讓她晉封太子妃,長隨太子身側。「
「生不同衾,死同墳,在天雙飛,在地同枝,天上人間,黃泉路上,心相隨……是怎樣的堅貞,才能擔待起這樣一份愛情?」雨兒低聲重復著,心悶悶發疼。
「可不是?一生能擁有這樣的愛情,太子足夠了。」晴兒把頭靠上雨兒的肩膀。
楠楠,難難……不知是上蒼為難了她的人生,還是她的愛情為難了她的性命?可再多為難,此時此刻,雪白花轎里的她是幸福的吧。
「太子此生必然無憾。」雨兒應和。
送葬隊伍終于打她們眼前經過,有些百姓紛紛雙膝跪地,他們趴在地面哭著、號著,為仁慈的太子、英武的太子、一心為家國百姓的太子,也為天上人間、黃泉路上,心相隨的太子妃。
哀淒的場面震撼著人心,一片細雪緩緩自天而降,落在玄色棺木上,緊接著第二片、第三片……與雪色相輝映的玄黑色棺,那樣涇渭分明的色彩,就像生與死,阻隔了相愛的兩人……
轎簾微敞,露出楠楠的下半臉,雨兒看見,晴兒也看見了,她們都看見楠楠在笑,笑得滿足而幸福。
是愛情的力量嗎?愛情讓她勇氣倍增,即使面對死亡也無所畏懼?
晴兒與雨兒相視一眼,原來,愛情並沒有為難她呢。主僕倆看得發傻,身子被人潮推擠著也恍然不覺。
她是真的幸福,為心愛男子而活、而死,他們終是天上人間了……
送葬隊伍已然遠離,人潮逐漸散去,晴兒和雨兒依舊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發一語,她們心底有太多的震撼無法化解。
雨兒遙望著遠方皇陵的方向,嘴里喃喃念著,「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我覺得,活著,她心苦,死,或許是種解月兌。」
雨兒旋過身,握住小姐的手。「太子妃勇敢地選擇了自己的歸依,我們不需要為她難受,我想,她更需要的是祝福。」
「嗯,祝福他們此生愛,來世續,情愛不斷,恩義不絕。」
「祝福他們,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終有千千結。」
細雪陣陣,似鵝毛,緩緩飄落,沾了人滿身,今年的雪來得太早,為這段淒美的愛情,添一抹絕麗……
大街上,往來百姓熱熱鬧鬧地談論著昨天的那場雪,明明還不是下雪的季節,老天偏降下那樣一場雪白,一瞬間,銀裝素裹了整個世界。
說也怪,那雪說降便降,說停便停,再沒有後續,短短幾個時辰,天空又恢復清朗明淨。
百姓們對此議論紛紛,有人說,那個祝英台去給梁山伯哭墳的時候,不是雷電交加,刮暴風、下大雨嗎?咱們太子、太子妃的愛情,也一樣動天地、泣鬼神,老天感動得降下瑞雪呢。
有人言道,那日皇陵大門關起前,有成雙成對的杜鵑鳥從里頭飛出來。
有人說,咱們太子不是普通人,他是龍王的兒子,天降瑞雪是為了慶賀太子重歸仙班。
鎊種強加附會的言論不斷在民間發酵,太子的故事成了小說、成了話本,連皇帝桌上都擺上一本。
大街東邊有家福客居,那里賣的白酒還不錯,但下酒菜略嫌差了些。不過,最近福客居的生意倒是火紅了起來,因為老板聘來一個說書人,他說書的功力出神入化,替店里招攬來許多新客。
這個午後,上門的客人很多,全是來捧說書人的場,一張桌子、一副竹板,太子的故事在說書人嘴里,成了傳奇。
「話說燕梁大戰,我國太子龍儇熙使計,逼得梁國國主梁皓有家不得歸。而生性狡猾的梁皓勾結太子妃在雁飛山上的最後戰役中,里應外合,殘殺燕國大軍無數。
「就在太子與梁國將領激烈交戰之時,殘暴的梁皓竟一聲令下,施放火陣,將太子和梁國軍將一同困于火陣當中。
「遭熊熊大火圍困的梁國將士們難以置信,追隨多年的主子吶,竟然將他們的性命視為無物,難道為達目的,誰都可以是他手中棄子?
「而太子雖身處火陣,仍維持著皇家氣度,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心想,這樣的男人,忝為帝君。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堂堂一個國家的君王,豈可輕易背棄為自己出生入死的將領?這樣的人,心太狠!
「梁皓志得意滿地看著火焰中的殘軍,勝利的喜悅在他臉上張揚,梁國將士卻心灰意冷,再無心戀戰,他們紛紛拋下手中武器,望向同樣受困于火海的大燕太子。死亡,離他們只有一步之距。
「勝負就此定論,梁皓即將拿回自己的家國,待來日養兵蓄勢、重建聲威,他必定再次舉兵,與燕國對決。然而眾人萬萬料想不到,在生死存亡之際,太子仍能冷靜定心,憑著一股真氣,高舉雙臂,奮力將手中長劍擲出。
「那瞬間,火圈內的將領們其實是有能力阻止的,但沒人想動這個手,對一個背棄自己的君主,他們已無心為他做更多。于是那柄長劍成了疾發利箭,筆直向梁皓射去。
「當長刃沒入胸口,梁皓目光猙獰,他死死瞪著太子,滿心訝異。怎麼會?他已經贏了呀,怎會一個轉瞬,勝負逆轉?他緩緩垂子,太多的不甘願是他未出口的遺言,他不想死、不想輸,他還有大好的明天……
「梁皓的雙眼慢慢失焦,知覺一寸寸抽離,原以為這場燦爛的大火之後,迎接自己的是即將到手的勝利,怎知索命閻羅來的速度遠比勝利快。
「在千萬梁軍眼前,梁皓從馬背上翻摔而下,燕梁大戰,至此正式結束。
「‘這一劍,為你們梁國上下千萬百姓。’這是太子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對象是想置他于死地的梁國人。
「這時天空射下一道炫目金光,緩緩地籠罩在太子身上,燕梁兵將們都看到這幅異象,他們齊齊仰頭,看見太子雙手負在身後,臉上帶著淡淡笑容回望他們,太子的魂魄緩緩升上天空……
「太子的死訊尚未傳回梁州,苦苦等候太子歸來的楠楠在夜里突然驚醒,她聞到一股異香,匆促下床,連鞋子都來不及套。接著一把拉開房門,沖到院子里頭,竟然發現太子就站在庭院中央。皎潔的月光在他身上落下柔和光暈,眼見心上人歸來,她只覺得快樂得不得了,立刻飛奔向前,沒想到卻撲了個空,她不解地望向太子,只見他蹙著眉頭,輕輕念著︰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淒美的故事,透過說書人精湛生動的說唱技巧令顧客們听得如痴如醉,雨兒悄悄地垂頭,抹去頰邊淚水,晴兒見狀拍拍她的手背,輕笑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輕如鴻毛,太子和楠楠的故事會在大燕百姓心底傳唱千年、萬年。」
晴兒的話一字一句全傳進惠熙耳里,他和閱熙就坐在她們身後的座位,這是他們第一次相遇,只是此時此刻,他們四人尚且不曉得,彼此的命運將就此糾纏不清。
惠熙是大燕朝三皇子,身邊的人都喊他三爺,他是個長袖善舞型的人物,宮里宮外人人贊他賢明,和五皇子務熙同為宛妃所出。
惠熙長得相當漂亮,他有股陰柔之美,狹長的眼尾拉出鳳眼的魅態,五官精致細膩、膚色白皙,比起多數的女子更令人賞心悅目。
此時的他身穿白色長袍,寬袖大襟,腰間束著一條五彩琉璃帶,下綴紫色流蘇,上半身套了件淡紫色錦緞馬甲,烏溜溜的長發只用一支銀簪子簪住,形象清秀風雅,儼然是個極具品味的貴公子。
坐在他身邊的是四皇子閱熙,其與大皇子壢熙同為瑜妃所出。
閱熙有雙炯亮雙眼,眉峰間英氣颯颯,豐神俊朗,氣宇軒昂,渾身透著股書卷氣,個子挺高。他身上是一襲淺青色長衫外罩靛紫寬袍,腰間系銀帶,頭繩玉鈕,足蹬青緞涼里皂靴,襯得他英姿更盛,是那種令女人對他頻頻回顧的男子。
惠熙反芻著剛听來的這句話,苦苦地笑著,龍儇熙和楠楠的故事會在百姓心底傳唱千年萬年,那他龍惠熙和楠楠的故事呢?龍閱熙和楠楠的故事呢?龍壢熙和楠楠的故事呢?
難道他們的故事全然沒有價值,難道他們的故事注定要湮沒在如梭光陰中?
恨恨地舉杯,他想把自己灌醉。
這段故事,惠熙已經听過無數次,明明知道這些故事經過說書人的嘴添入太多的穿鑿附會,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也控制不了自己的雙腿,因此只能天天到此听著說書人的話,想念著楠楠。
是的,他喜歡楠楠,非常、非常喜歡。
雖然喜歡楠楠的人很多,就像眼前有了五分醉意的閱熙,就像那個再也不輕易展露笑顏的壢熙,他們的心,都因為楠楠的殉葬,缺失了一角。
惠熙擰著眉目,白皙手指端著瓷杯,氣悶地一口口飲下杯中烈酒。
「她長得又不美麗,不會寫詩、不會填詞、不會彈琴,連女人最基本的溫婉柔順都沒有,這種女子,隨便伸手一撈就是一大把,沒什麼值得夸耀。」閱熙也仰頭飲盡杯中物。
「說的好,可偏偏,我們無法對她忘情。」
惠熙敲著自己的額頂,蠢吶、笨吶,明知道楠楠早已選定儇熙,明知道她的愛情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明知她只想成為儇熙的比翼鳥、連理枝……可放手、放心……難吶!
而今她為了愛情,連命都搭了進去,教他們這些全心維護她的男人,情何以堪?
「我听見李荃紫的瘋言瘋語,她說,太子本想放棄江山,帶著熱愛自由的楠楠遠走高飛。因為知道這個計劃,她才會怒火中燒,選擇與梁皓合作。」閱熙說道。
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相信這樣的說法,江山多嬌、權勢多迷人,堂堂一國儲君的龍儇熙竟然願意為了一個女人全數放棄?
「這謠言我听過,我相信女人的嫉妒與瘋狂,但無法想像,我們搶了一輩子的東西,他竟然不屑一顧。」可惜他的計劃與性命,最終都毀在女人的嫉妒里。
「是不是因為這樣的絕對真心,他才能打敗我們所有人,贏得楠楠的真情?」
「贏又如何,他終究是死了,就算楠楠一心追隨又如何,太子再也不會知道、不會感動,不會為她做什麼。」
「對,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改變不了什麼。來,干一杯,我們敬、敬……楠丫頭的笨。」
清脆撞杯後,惠熙又一口飲盡杯中烈酒。「她笨?錯,世間再找不到比她更聰明的女子。知不知道,光是那些包包,替咱們大燕國賺進多少稅收?」
他輕笑出聲,想起楠楠設計的包包,想他們合力開「飽學齋」賺進大把大把銀子,想她那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賺錢點子……她哪里笨啊,她聰明得不得了。
「好好好,她不笨,她聰明,可聰明的女人怎麼會選擇死亡?螻蟻尚且偷生啊,她不是批評過殉葬嗎,說那是野蠻律法,是為了殘害女人而被發明出來的。」
「是啊,那回我還笑話她說,男人何必殘害女人?男人死了,沒人可依靠,女人自然活不下去。」
「可不,丫頭听了狠狠瞪你,滿肚子不平,還回道︰」誰說女人非得依靠男人才活下去?誰說女人不能在天地間獨立?說穿了,根本是男人膽子小,害怕死亡後的世界,非要拖女人陪他下地獄,才會感到心安。‘「
話說出口,閱熙一陣心驚,他怎麼會把那丫頭的話,一字一句給記得這樣牢?
「這個心口不一的女人,她口口聲聲喊女人要獨立,說看不起男人拉女人殉葬,為什麼還巴巴地把自己的命送上?四弟,你說的對,我同意你了,她絕對、絕對是個笨女人。」
「三哥……」閱熙抬起眉眼,炯亮的黑瞳里閃爍著水光。「我很想楠楠。」
猛地仰頭,閱熙拿起整壺酒,直接往嘴巴里灌。醉吧、醉吧,一醉解千愁,待酒醒,他又是風光俊朗的四爺。
「那個沒心肝的丫頭,想她做啥?枉你再想,人家還是不管不顧,笑著進皇陵。」惠熙搶下他的酒壺。
壞丫頭、臭丫頭,沒見過比她更揪人心的丫頭,偏偏她到死了,還要狠狠掐他們一把。
「三哥,我們還能夠遇見一個像她那樣的女子嗎?」閱熙笑問。
「遇不到了……再也、再也遇不到了。」惠熙搖頭、搖頭,再搖頭。
世間哪來那麼多靈秀的女子,一個天地錯誤已讓人驚艷不已,怎可能接二連三?
「如果遇到了呢?這回三哥可不可以把她讓給我?」
惠熙凝視閱熙,久久不轉開眼,雖然已是醉眼模糊,他仍然認真鄭重回答——
「不會,如果再遇到一個楠楠,我會牢牢把她抓住,讓她的眼楮里只看得見我、耳朵只听得見我、心里只想得到我,我不會給她任何機會,走到另一個男人身邊。」
「三哥,你很壞。」閱熙指著他的鼻子罵。
「對,我壞,所以楠楠老叫我狐狸。」可惜狐狸那麼狡猾、那麼壞,還是無法拐得她的心。
「三哥,你很自私。」
「對,我是自私鬼。」可楠楠說過,為愛情自私,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不為情愛自私,天誅地滅。
閱熙指天畫地,斷言道。「三哥,你這麼壞,若真再踫見一個楠楠,她一定、一定不會愛上你!」
「那麼……我改,改得不那麼壞、不那麼自私、不那麼狐狸……」改得她會愛上自己,會生死相隨,像楠楠對太子那樣,義無反顧。
查晴兒是城西查老爺的獨生女。
查老爺有一妻三妾,祖上是以賣茶起家,幾代下來,累積了不少財富,可惜代代單傳,到了查老爺這一代情況更糟,自從大房生下女兒晴兒之後,肚皮便不再爭氣,十幾年下來,就連其他妾室也全無動靜。
這下急壞了查老爺,可再急,生不出來就是生不出來,急死也沒用。
于是他訪遍名醫,又娶進年輕體壯的妾室,而查夫人則經常帶幾個妾室求神問卜,卻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焦急期盼的心也慢慢淡了,只能安慰自己——有兒有女皆是天注定,倘若沒有福份,就算生下來,也難保不夭折。
就這樣,晴兒成了查家的獨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