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發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宮里派來的嬤嬤喃喃地念著吉祥話,一邊為晴兒精心打理發髻。
晴兒木然地對著銅鏡,臉上已無喜怒哀樂,她像泥偶般任人擺弄。
在知道王可卿被指婚給三爺之後,在曉得他們是青梅竹馬、親密恩愛之後,在弄清楚自己不過是一盤甜嘴點心,于三爺無絲毫意義之後……她的心已絞成碎屑再無半分感覺。
愛情不過是一場南柯夢,醒來才恍然大悟,夢里的揪心幸福、疼惜與眷戀不悔,不過是幻覺,那些甜得榨得出汁的好日子,只是鴛鴦戲水、游戲一篇。
只是……離了她,他可以旁若無人地幸福著;離了他,她卻連呼吸的力氣都被抽得精光。怎麼活呢?好難,每一分、每一刻,麻木吞噬了她每一根神經。
可她能怎麼辦?死嗎?
晴兒忍不住冷笑,當不被人放在心上的時候,哭鬧是錯,靜默是錯,活著呼吸是錯,死了也是錯。況且她怎能死,死了便是欺君大罪,死了便是抗旨,查家多少人、多少條命,要為她的任性枉賠?
可憐啦,紅塵如網,千絲萬縷的劫數織就了她的愛情,將她人生一網打盡,讓她死活都難。
時辰到,她被帶入喜轎,喜帕下,眼前一片艷紅,她腰間吊著吉祥佩,腕上戴著七寶琉璃珠,滿身的喜氣,壓不住她沉重的哀愁。右手被塞入一顆隻果、左手拿著玉如意,如意如意,不曉得這場婚事究竟如了誰的意呢?
隨著轎子晃來蕩去,她的魂魄被蕩開了,蕩進那個夏天會開出各色鮮花的大草原……蕩進黃昏陽光會灑下無數金幣的太湖……蕩進他們走過的每條大街小巷……
眼前一切漸漸虛浮起來,冷汗早已濕透嫁衣,涼涼貼在身上,透骨的冷、刺膚的痛,她極力抗拒著那股徹骨寒冷,盡避胃翻騰得像狂風中飄蕩不定的風箏,她還是咬牙控住顫動的雙手。
她不能死!至少在走進王府之前,不能死。
鑼鼓喧天,禮樂齊鳴,人聲鼎沸,鞭炮聲劈哩咱啦響個不停,她渾渾噩噩地下轎,渾渾噩噩走過紅氈、接紅綢、拜堂,她把每件嬤嬤教她的事,都做到最完美。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坐上喜床的,回過神那刻,屋里只剩一片靜默。
「小姐。」
一聲熟悉的輕喚聲傳來,她拉開喜帕,看見久違的雨兒,臉上掛起淡淡笑意。
喜帕下的小姐……雨兒大吃一驚,沖上前去,捧起她蒼白、凹陷的臉頰,盯著深深的黑眼圈,那是再多的脂粉也掩不住的憔悴,她拉起晴兒瘦骨嶙峋的手臂,那手背上細細的青筋滿布,天,這段日子,小姐過得是怎樣的非人日子?
雨兒下意識拉高嫁衣袖子察看,驚呼著。
「這是怎麼了?他們是怎麼對待你的?不是說宮里應有盡有,怎麼會把你養得這麼瘦?她們欺負你了、打你了,她們虐待你了,對不對?」雨兒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與眼淚,怎麼可以這樣,那個吃人的地方哪。
晴兒听不見雨兒的哀慟,她雙眼空洞茫然,呆呆望著桌上的龍鳳燭,那簇火光小小的,卻燒爛了她所有想望。
大紅的雙喜字張揚地貼在牆上、窗上,可是,從何而來的喜?她只感覺到深沉悲哀將自己一圈圈環繞。
今夜,另一間喜房、另一個新娘,是否也和她一樣,愣愣地看著雙喜字?听說她溫婉賢淑,婉約可人,王可卿一定不會像她這樣大喜大悲,她只會噙著一絲微笑,心喜天賜佳婿,天定良緣。
王可卿何其幸運呵,她擁有惠熙的一生,而她握在手里的,只有短暫幾月,然後過去、然後夢醒,然後苦悲一場化為煙絮。
真不甘心呵,她等了又等、盼過又盼,原以為大紅花轎共一生,誰知道姻緣簿上無名份,原以為鴛鴦喜鵲渡玉橋,誰知曉笙管喧囂催人老……
揚起修得極細的柳眉,她握住雨兒的手,淡淡一笑,難得有了大家閨秀的模樣。「你怎麼還在這里?下去休息吧。」
「雨兒在這里陪小姐。」她拼命搖頭,把頭搖得像波浪鼓。
「沒有誰可以陪誰一輩子,宴席罷場終要散,人生不過一場悲歡。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也許這樣就很好了吧,各自舉案齊眉,似戲文上演的一般,人生不就是一出出不同版的戲嗎?日日演、演得久了,自然入戲,旁人看起來如斯情深,唯余自己點滴在心頭。只是這戲……她好像演不下去了……
「小姐,峰回路轉又一山,柳暗花明是一村,或許離了三爺,四爺能給您更多愛憐。」雨兒咬得雙唇泛紫,話自唇齒間擠出,小姐心苦,她懂。
「柳暗花明……」她苦笑,她已柳摧花殘,何來又一村?吞下苦澀,輕言哄道︰「雨兒,听我一回,下去吧,我要好好想想,未來……未來好漫長的一條路呢……」
听說薛羽蝶很厲害,手段凶殘,打殘的人比打廢的狗還多,那些爭寵的小把戲千萬別在她眼前上演……
誰願意當妒婦?若非不得已、若非心太苦,何苦留下一個破敗名聲。
「小姐……」
「下去休息吧,今夜四王爺該到正妃房里,不會過來了,咱們都好好睡一覺,才有力氣應付明日。」
「是。」雨兒猶豫再三、無奈點頭,蓮步往門邊輕挪,一步三回頭,隱隱地,不祥在心。
門關起,晴兒靜靜靠在床邊。
峰回路轉又一山?胡扯,沒了,沒了山、沒了彎、沒了她想寄托一生的期盼,她沒路了,轉身,那兒等著她的,只剩萬丈谷深……
她沒有力氣應付一個妒婦,也沒有力氣應付一個不愛的丈夫,她連應付自己的哀傷和思念都沒有力氣了呀。
幸好啊,她終算撐過來了,她再也不是查家女兒,拜過堂,她已成龍家新婦,之後所做所為與娘家再無關聯。
拔下發簪,她深吸一口氣,再望一眼銅鏡里的自己,真美麗的新娘子,可惜……
晴兒毫不遲疑地刺向手腕,使出最後一分力氣,橫向劃過,這件事,已經在她腦海里盤旋無數日,終于到了這個時刻,她沒有恐懼,有的只是放下重擔的輕松。
真好,她終于可以好好睡一覺,再不會有惱人的哀慟在胸口撕扯,再不會有嚇人的藤條在眼前晃動,真好,路已然走到盡頭,她終于可以放下沉重……
那血像瀑布,怒奔而出……瞬地噴上她姣美的臉龐。
她在笑,笑得甜蜜柔美,溫熱的血、溫了她的冰涼心田……真好……
惠熙裝醉教人扶進喜房,亂七八糟發一頓脾氣,把所有的下人通通趕跑。
他沒掀開新娘的喜帕,直接走到櫃子邊,打開櫃門,里面有一只包袱。
迅速月兌下喜袍換上夜行裝,他的動作很快,快得新娘尚在猶豫,不明白丈夫為何遲遲不來為自己掀開喜帕時,他已經一指點上新娘的穴道。
她全身動彈不得,明明很害怕,怕得手腳都在發抖,卻還是裝出一張溫柔笑臉,迎合惠熙。這是她所受的教育,以夫為天、以夫為尊,自此,她的生命里只裝得下這樣一個男人。
「三爺,您對可卿……」她的聲音嬌甜,一出聲就能酥人心。
王可卿的確如外傳所言,美得像仙女,眼楮鼻子嘴巴,無一不精致,可惜……太虛偽,惠熙蹙眉,所有男人都會喜歡的聲音讓他覺得膩味。
「對不住,你父親失算了,我不打算爭奪太子之位,更不打算繼續當這個惠王爺,我未來的身份無法替你們王家爭取包高的爵位,如果夠聰明的話,明天就帶著你的嫁妝回娘家吧,否則只好守著這個身份,當一輩子寡婦,因為我不會再回來了。」他說得決然。
「三爺,你不可以這樣待我,今日一場大婚,世間人都知道我已經嫁予三王爺。」她泫然欲泣,豆大的淚珠沿著粉腮一顆顆滑落床邊。
惠熙抱歉,但她的淚水無法改變什麼。
「你的確嫁給三王爺,但這個晚上過後,世間就沒了這號人物,你想當高高在上的尊貴王妃就留下吧,這身份終能讓你遂願、享盡一世榮華富貴;如果你要的是自由幸福,就必須想辦法月兌離這里,追求自己所想,這世間有舍才有得,想要收獲就得栽種,沒有平白無故的好,沒有理直氣壯的擁有。」
像他,便得舍了這份繁華,才能海闊天空,心遂願。
「不!我絕不會讓你這樣做!」
瞬地,她臉上閃過一抹與她美麗容顏不相符的凌厲,開啟紅唇要大聲叫嚷,只要叫來了下人、叫來王府里任何一個人,就能阻止惠熙離開,阻止自己的未來落入一片悲慘。
惠熙看出她的意圖,飛快點了她的睡穴,不讓她再發出半點聲音。
放下幃簾,惠熙再望一眼自己住了多年的房間,吹熄蠟燭,他從窗口一躍而出。
晴兒,我來了!
同樣的話,他在心底反覆千萬次,他要對她說︰辛苦了,這個極品夫婿太難覓,我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找到,晚了些,別生氣。
他要對她說︰有沒有想我、有沒有心碎?對不起,都過去了,以後我們天涯雙飛雁,再沒有人可以拆散我們。
他要對她說︰我娶過別人、你嫁過別人,我們都是不忠貞的男女,這對奸夫婬婦大概沒有別人想要,只好湊合湊合。
他還要對她說︰跟我走吧,以後沒有三爺,只有一個默默無聞的惠熙先生,會不會覺得離開四王爺跟了我,不劃算?後悔的話……對不起,你已經沒有機會。
他一路狂奔,想著所有要對晴兒講的話,光是想著,就甜得不自覺發傻,往後啊,還有長長的幾十年,真不曉得會不會這麼一路傻下去?
他潛進閱熙的王府,里頭仍然高朋滿座,熱鬧喧天,他繞過小路,奔竄到喜房前面,他確定自己沒走錯,那間房里有一個查晴兒,因為她的雨兒就坐在台階上,默默垂淚。
晴兒想他嗎?當然想、一定想、非常想。因為做丫頭的敢在主子的大婚夜哭得那般無助,只有一個理由——主子比她傷心千百倍。
他飛身下檐,站到雨兒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