杵在機場門口,她瞪著手機畫面已經足足十分鐘之久。
「啊啊啊啊啊!」最後,她惱怒地抓亂了頭發,不耐煩地低啦出聲。
手機握在掌心里,一組號碼就在眼前,撥出也不是,不撥也不對,明明喝的是木瓜牛女乃,為什麼搞得像是酒後亂性?
她忍不住點開了簡訊界面,看著那段文字,愈看心里就愈是酸楚,愈看就愈是覺得自己自私又可惡。
他明明給過她後悔的機會,可是她沒有選擇回頭,而是一徑的奔向他,既然如此,她又怎麼能在事後以「保護自己」之名來傷害他?
突然,她好想見他,她必須見他一面才行。
于是她不再猶豫,伸手招了出租車,報出「沐蘭亭」的地址。
出租車停在餐廳對面的路口前。
她從提包里拿出皮夾,正想支付車資,眼角余光卻瞥見一抹顯眼的白色身影。
她不經意抬頭,這一看,她頓了下。
那個人正巧是範姜淳,他身穿白淨的廚師服,大刺刺從正門口走了出來。
大廚在營業時間從正門出入,這是一個很詭異的畫面。可是,令她震驚呆愕的卻不是這反常的光景,而是他身後那名打扮時髦的年輕美女。
她是誰?
周靜瀟看呆了,一張鈔票拿在手上,卻遲遲忘了要遞給運將。
她那詫異的表情教司機也好奇,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然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臭小子你完了,劈腿被抓包了厚?」司機大哥臉上的表情差不多是這麼表達的。
于是,對方識相地靜靜等候,反正表照跳,他有得賺就好。
餐廳門外的那對男女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輛出租車。
他們在聊什麼?瞧他的表情好像有點困擾,又好像有些為難,相反的,女人的表情卻帶著一絲動人的光彩。
同樣身為女人,周靜瀟知道那是一種叫作「愛慕」的情愫。
不久,他們似乎聊到了一個段落,範姜淳擺了擺手像是道別,女人卻把臉湊了上去。
他們互相親吻了左右兩邊的臉頰,不是單方面,而是互相。
就這麼你來我往地親吻了兩下之後,女人掛著微笑走了,範姜淳則掉頭走回餐廳里。
半晌,周靜瀟如夢方醒,不覺深呼吸一口氣,彷佛是要撐開那被緊緊掐住的肺髒。
心痛的感覺排山倒海而來,她根本無力抵抗。
她突然覺得前幾分鐘還在內疚的自己根本就像個傻子。她驟然回神,這才發現司機大哥正盯著她瞧。
「那個,不好意思……」她鼻頭一酸,困窘地低下頭,低聲道︰「我想去另一個地方,再麻煩你了……」
這回她報的是自己家的住址。
棒天早上,她進辦公室的時候,雙眼有些紅腫,臉色也稍嫌蒼白。
「呃……」鄧芷芸一見她那副慘樣就傻住了,她從來沒見過這麼黯淡的周靜瀟。
平時就算沒有上妝的習慣,她看上去也總是神采奕奕、明艷動人;雖然大家都知道她已經足一個孩子的媽了,然而這並不影響她在男性同仁中的魅力。
「那個……周檢,你今天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嗯?」周靜瀟在坐上辦公椅之前,懶洋洋地睞了對方一眼,「沒什麼大礙,只是睡不好而已。」
「怎麼了嗎?」
「有蚊子一直在我耳邊嗡嗡叫。」她掰了個理由,坐了下來。
听了,鄧芷芸露出一副同情的嘴臉,「吵別人睡覺的蚊子真的很討厭。你家沒電蚊拍嗎?我教你,以後你睡覺啊,就放一把電蚊拍在床頭櫃上,一听到蚊子飛過來,你馬上抓來亂揮!通常都會被你揮到。哦、對了,還有啊,如果一直打不到,你還可以……」她似乎沒察覺到那只是隨口瞎扯,還在那兒吱吱喳喳、滔滔不絕地分享自己的捕蚊絕活。
坦白說,周靜瀟根本沒听進去幾個字。她有氣無力地把手提包塞進抽屜里,輕揉著右側的太陽穴。
老天,她現在又困又累、又氣又煩。
都要怪那個可惡的男人,整個晚上夢他就飽了,根本沒辦法好好睡上一覺。真懷疑在這樣的精神狀況下,她有辦法好好工作嗎?
「那個,芷芸……」她制止了對方的碎念。
「嗯?」
「可以幫我泡杯咖啡嗎?」
「哦、沒問題啊,要無糖的還是要微甜?」
「微甜的好了。」沒錯,她的確是需要點糖分來振奮一下精神。
沒一會兒,熱呼呼的咖啡遞了過來。
將瓷杯遞給她的時候,鄧芷芸不經意問了一句,「對了,周檢,今天早上的報紙你看了沒?」
「沒有,干麼?」她搖搖頭,心不在焉地淡應了句,以為對方大概只是想找她討論其它縣市的社會案件及訴訟。
「今天的副刊有‘沐蘭亭’的報導耶。」
「哦?」她的注意力終于稍稍被抓住了些,她吹開杯子上方的熱氣,輕啜了一口,「報導了什麼?他們的菜色便宜好吃又高貴嗎?」
「不是,是報導那個帥大廚的事。」
「蛤?帥大廚?」她愣了下,略有質疑,「你說的人該不會是……」
「嗯哼,就是他,不要懷疑。」鄧芷芸眨了眼,點點頭,「就是上次被女生誣告的那個倒霉鬼。」
周靜瀟原本混沌的腦袋似乎瞬間清醒了。
報導他的事?為什麼會報導他的事?她猛然回過神來,像是刻意要掩飾自己的在乎,故作愜意地啜飲著咖啡。
「所以報紙寫了他什麼?」
「嗯……我想想……」鄧芷芸搔了搔下巴,望著天花板苦思,「有報導他從哪里來、去哪里學廚藝、然後在哪里工作過……啊、還有還有,他以前是米其林三星餐廳的主廚——」
「噗!」周靜瀟嘴里的咖啡就這麼突然噴出來,然後是一陣劇咳。
「呃……周檢,你還好嗎?」鄧芷芸貼心地走過來拍拍她的背,「咖啡很燙的,要小心喝呀。」
「我沒事,謝謝。」她尷尬地抽來面紙,擦了擦嘴、也擦了擦被她噴得滿是咖啡的辦公桌。
她心里的難堪並不亞于這一桌的凌亂。
他是米其林三星主廚?這應該是誤會吧,否則他怎麼會從來沒向她提過?
她忍不住投以質疑的目光,道︰「你確定報紙上寫的是那個人?不是其它的大廚?」
「當然呀,照片和名字都注銷來了,我怎麼可能認錯。」
「還有照片?」
「嗯哼,要不要我去把那份報紙拿來給你看?」
她靜默了兩秒,斷然拒絕。「不用了。」她別過頭去,板起臉孔,將桌面清潔好後,冷冷道︰「先工作吧,那種娛樂新聞等中午休息時再看就好。」
「哦,好吧。」鄧芷芸乖乖閉上嘴,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準備辦公。
稍後,周靜瀟發現,她其實根本沒必要去找那份報紙來看。
一整天,好多人在談論範姜淳的事。不管是茶水間還是洗手間,走廊上還是法庭外,總會听見一些跟他有關的耳語。
他們說這小島臥虎藏龍,藏了一個年紀輕輕就摘了三顆星的米其林大廚。
他們說,這個大廚出生在書香世家,卻執意想走料理這條路,後來,這個年輕人與家人決裂了,只身前往法國拜師學藝,吃了很多苦頭。
他們也說,這年輕人的天賦絕對是萬中選一……不,是千萬人里才會出現一個的那種奇才。可是他的成功來得太容易,他不懂珍惜,最後,他那頤指氣使的壞脾氣與不可一世的高傲,終于摧毀了自己。
壞脾氣?高傲?
這些人在談論的真的是那個範姜淳嗎?周靜瀟愈听愈覺得不可思議,最終還是去拿了那份報紙來讀。
他的報導佔了半個版面,而他的照片又佔了其四分之一的空間。
那張照片看來比現在年輕一些,或許是三、四年前的時候拍的吧,他穿著黑色的廚師服,臉上掛著好看的微笑,依然是那麼英挺俊逸。
報導里寫滿了他的人生經驗,包括他曾經身為資優生的過去。
她這才知道,他不只去了法國,也在日本待過兩年;除了母語之外,他還精通法語、西語、日語;在料理上,他則擅長把東西兩方的飲食做一個巧妙的融合。
他二十六歲的時候,替一家位在法國馬賽的餐廳摘下了一顆星,在那之後便開始展開了他的「追星」之路,前前後後,他總計共替三家餐廳拿過二星、替一家餐廳拿過三星,在短短三年之內成了料理界的寵兒。
然後,三十歲那年,他返回台灣,開了一家真正屬于自己的餐廳,那便是已經消失的「斯皮爾曼」。
「斯皮爾曼」為什麼會失敗?報導里沒有著墨太多,倒是強調了這個名廚目前就隱身在離島上的一間西餐廳里。
讀到這兒,周靜瀟將報紙擱下,走出了辦公室,到外頭去深呼吸。
她不知道該怎麼審視自己的心情。
看到了他的非凡成就,照理說她應該要感到高興、以他為榮才對;可她感受到的卻不是這些,而是氣惱、沮喪、不安。
沒來由地,她想起了那名跟他互動親密的紅發女子,那女人也知道這些事嗎?
她也認識這個報導中的範姜淳嗎?
可話又說回來,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她自己也沒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