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病房里。
「醫生,我到底怎麼了?」
「你沒事,身體檢查結果一切正常,包括腦部也是,听說車子都燒毀了,而你只是受到輕傷,真的很幸運。」
「如果一切都正常,那為什麼我會失憶,忘記了這些年所發生的事?」
「通常會發生這種情況,有可能是當時車禍的沖擊太大所造成的後遺癥,又或者是病患本身想遺忘過去所發生的事,因此產生了記憶障礙。」
「記憶障礙?那麼我以後會恢復記憶嗎?」
「這很難說,有的人終其一生都沒有恢復記憶,不過你也不用太難過,雖然失去了幾年的記憶,但對你的日常生活機能應該沒有太大的影響,總之,盡量放松心情,再住院觀察個兩天,若沒有其他狀況就可以出院了,也許回家後見到熟悉的人事物,有助你想起以前的事。」
在醫生及護理人員離開後,齊若瑩坐在病床上,一臉的茫然無措。以後她真的能記起前幾年發生的事嗎?
上個星期她發生車禍,隔天醒來,她以為是十八歲那年暑假,她剛成為大一新生,有天下課在回家路上被違規闖紅燈的車子給撞上,但是醫護人員卻告訴她,她不是被車子撞上,而是自己喝醉酒開車然後撞到路樹。
真的太離譜了,她才大一,根本就不會喝酒,也不會開車,怎麼可能會是她自己酒駕撞車的?可是醫護人員拿她的病歷表給她看,上面是她的名字,年齡不是她自己所認知的十八歲,而是二十六歲,另外,她的身分證上不是國中時所拍的大頭照,而是成年後的照片。
後來,她上廁所時看到鏡中的自己,內心又是一驚,對于自己現在的成熟模樣感到陌生,鏡中明明是她本人,可是又好像不是她,特別是那一頭充滿女人味的長發,她怎會留長發呢?她一向很喜歡短發,因為簡單俐落又方便整理,她還想過自己一輩子都會愛短發。
總之,現在的她一點也不像自己,又或者該說,跟十八歲的她有落差。
不過外貌改變就算了,對她打擊最大的,莫過于從小相依為命的爸爸已經過世了。
媽媽在她小二那年過世,從此父女倆一起生活,爸爸很疼愛她,從小到大不曾罵過她,她和爸爸可說是全世界感情最要好也最麻吉的父女了,她還說了,將來長大後要好好孝順爸爸,帶他去環游世界。
結果,爸爸已經死了?
當時的她身體不停地顫抖,完全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甚至連爸爸何時過世都不知道,只記得和爸爸兩個人開心的生活,想起和爸爸一同生活的點滴,她再度濕紅了雙眼。
為什麼一場車禍醒來,她會忘了過去八年的事呢?她不記得自己的大學生活、交了哪些朋友,還有,也忘了爸爸是何時生病,又是何時過世的,她無法相信這一切的事,因此隔天她強行離開醫院去爸爸長眠的墓園。
從墓園回到醫院後,她便因為高燒而陷入昏迷,直到昨天下午才醒來。
老實說,她以為自己醒來後,會發現原來這一切都是在作夢,爸爸沒有死,但是教她失望了,她不是在作夢,這是現實人生。
爸爸走了,往後不就只剩下她自己一個人了?以後她要怎麼過日子,要怎麼生活?一直以來都是爸爸陪在她身邊的,想到以後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就覺得很難過也很無助。
齊若瑩難過的哭著。此刻的她不只傷心,還很不安,她哪有辦法照醫生說的放松心情?
此時病房的門被推開,一個高大英挺的男人走進來,手上還提著東西,齊若瑩噙著淚水,看著男人。
男人當然也瞧見她對他的困惑與防備,不過他並不在意。「很抱歉,我回來晚了,公司臨時有事,讓你一個人在醫院,我順便幫你買了粥,是你最愛吃的翁記虱目魚粥。」
齊若瑩沒有說話,只是紅著眼楮看著面前的男人。
他說他叫做邵暮庭,跟她一樣是二十六歲,在大一下學期和雙親搬到他們家附近租屋居住,不過升上大二沒多久,他的雙親在一次意外中喪生,是她爸爸向左鄰右舍募款幫他處理雙親的後事,之後她父親還收留了他,而他則是當起她家鐘表行的學徒,成為她父親的徒弟,直到他大學畢業去當兵前,他們三個人一直都住在一起,他還說他們的關系像家人一樣親密。
雖然邵暮庭長得一表人才,眼神也不像是在說謊,但對她而言,他完全就是個陌生人,她根本不記得任何有關他的事。
只是,當她車禍醒來,周圍除了醫院的醫護人員外,他也在病床旁邊守著,看起來一臉擔心,而且,他也知道她最愛吃翁記的虱目魚粥,顯然真的認識她。
而那天也是他開車載她到爸爸的墓園,他若不是父親的徒弟,又怎麼會知道她爸爸葬在哪里呢?
起初她的心好亂,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相信他,不過他看起來不像個壞人,再說他應該沒有理由騙她,什麼都沒有的她,他騙她做什麼呢?
邵暮庭將手上的東西放到桌上。「怎麼,要我再自我介紹一次嗎?」
「不用了,不過你怎麼會這麼快就回來了,工作不要緊嗎?」兩個小時前他接了通電話,說要先回公司一趟。
「你放心,我是公司主管,只要每天早上去公司交代工作就行了,有什麼事的話,秘書會打電話給我。」邵暮庭拿起病床的長型餐板,將虱目魚粥的碗蓋打開,將粥置放在餐板上。「先吃粥吧。」
齊若瑩看著餐板上的虱目魚粥。醒來後她一直在忙著接受各種震撼的消息,一直沒機會問他,為何自己會跑去喝酒,還喝得醉醺醺的呢?「邵暮庭,我想問你,你知道我為什麼大半夜的跑去喝酒嗎?」車禍隔天她醒來沒有多久,警察來替她做筆錄,不但給了酒架紅單,還告訴她她犯了公共危險罪,她才知道報案跟送她到醫院的人都是邵暮庭。
「自從師傅過世後,你的心情一直很低落,那天又想到以前的事,所以才跑去喝酒的。」
听到這個原因,齊若瑩感到不可思議。「沒想到二十六歲的我竟然變得這麼沒用,居然因為心情不好就喝醉酒撞車,這樣不是會讓在天上的爸爸為我擔心嗎?」她不是應該要振作起來,不教爸爸擔心嗎?
「可能是你一直無法接受師傅過世的事實。」
「是這樣嗎?」的確,知道爸爸已經不在自己的身邊,她真的很難過,可是也不能因此跑去喝酒買醉,她不知道為何八年後的她,個性會變得如此軟弱,一點也不像自己。
「好了,粥要涼了。」邵暮庭將湯匙拿給她。
「謝謝。」齊若瑩接過湯匙。
盡避忘記邵暮庭的事,不過她覺得自己應該要相信他才對,他長相帥氣,又是公司主管,看起來就是很優秀出色的社會精英,若不是真的認識她,根本不會每天留在醫院里辛苦的照顧她。
說真的,她住院的這些天,若不是有他在她身邊,她還真的不知道失去記憶的自己該怎麼辦。
齊若瑩低頭吃粥。「對了,醫生剛剛來巡診了,他說了我兩天後就可以出院,可是我不想再住院了,我想出院,我想回家,醫生也說了,回家後看見熟悉的人事物,也許我可以恢復記憶。」她很想快點想起以前的事。
「你要回家?」邵暮庭頓了下。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難道我爸爸不在了,連我家的鐘表行也不在了?那麼我該怎麼辦?沒有家,我該回去哪里呢?」沒有家的話,她該何去何從?
邵暮庭眉頭深鎖。「不是那樣,師傅的鐘表行還在。」
「真的嗎?你沒有騙我?」總算听到一件讓自己寬慰的事。
「我沒有騙你,只是鐘表行那間房子,已經許久沒人居住了。」
「許久沒有人居住,為什麼?難道我也沒有住在家里?為什麼?還有,你不是說你也住在我家的嗎?」她對這八年來的事,真的一無所知。
「師傅兩年前走了以後,鐘表行就關門歇業了,我因為工作的關系得前往美國一陣子,你怕一個人住在家里會觸景傷情,所以暫時先搬到外面租屋。」
「原來如此。」是啊,怎麼可能會不觸景傷情,盡避她失去過去的記憶,但可以想像自己那個時候應該跟現在一樣很難過很哀傷。「可是,我真的好想回家。」現在的一切對她而言都很陌生,因此她想回家,想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去。
邵暮庭看著她無助的模樣。「沒關系,既然你想回家,那我們就回去,不過在那之前得請清潔公司的人去打掃一下。你听醫生的話,兩天後再出院,到時候打掃好了,我再帶你回家。」
「好。」齊若瑩點頭,繼續吃粥。
現在,她身邊就只有他了,她能依靠且能告訴她過去這些年發生的事的人也就只有他了,不听他的還能听誰的。
雖然他的話不多,表情看起來有點酷,也許是天生的,不過她並不討厭他,也沒有不想跟他接觸之類的感覺,她想,大概是因為他們曾經一起生活,因此就算她失憶不記得他了,依然對他有著莫名的信賴。
現在她的腦子無法想太多事,單單爸爸過世,對她而言就是個重傷害,有個人能依靠,讓她有個喘息的空間,令她稍稍放了心。
希望回家後,她能快點想起以前的事。
兩天後,齊若瑩出院了。
當她走進自家的鐘表行,盡避她在這里住了十八年……不,其實是住了二十幾年,只是她不記得後面八年的事了。她看著店里的一切,感覺恍若隔世,一樣熟悉的地方,店內四周一樣掛滿爸爸最愛的西洋古典掛鐘,但爸爸最常坐的位置如今卻是空無一人,人事已非。
她走到修鐘的桌子,伸手模著桌面,邵暮庭說在她大學畢業前,爸爸身體不舒服,常常咳嗽,去醫院做檢查才知道會一直咳嗽不是感冒引起,而是罹患了肺癌,做了長達一年多的治療後,最後還是不敵病魔離開人世了。
之前一直叫爸爸戒煙,但他總是說工作不抽煙會沒勁,結果,居然五十多歲就走了,她這個做女兒的還沒有讓爸爸享清福呢。
「若瑩,你才剛出院,別想太多了,先回房間休息,我來煮午餐。」邵暮庭出聲提醒。他知道她很傷心,不過,也得注意自己的身體。
齊若瑩愣愣地看著他。「你會煮東西?」
邵暮庭點頭。「當然會,以前師傅下廚,我偶爾會在旁邊幫忙,看久了也就會了,炒個菜煮個湯,完全沒有問題。」
他在醫院陪伴她多日,她依舊沒有想起他這個人,不過他說的事都沒有錯,以前在家都是爸爸下廚的,反倒是她這個女兒一點廚藝都不會。
「你知道,以前我爸最常做給我吃的點心是什麼嗎?」
「面疙瘩式的蔥油餅,那個我也很喜歡吃。」
沒錯,爸爸以前最常做、號稱是齊家獨門的面疙瘩蔥油餅給她吃,沒想到他連這個都知道,看來,他的確和他們一起生活,不然不會知道這些的。
或許潛意識里,她一直無法接受父親過世的消息,才能一再地追問邵暮庭那些事,彷佛只要他答不上來,她就可以不用相信他、不用相信父親已逝的事實。
齊若瑩覺得有些頭暈,她走上二樓。
這棟三層樓的透天厝是在爸爸媽媽兩人結婚後沒多久買下的,一樓當店面,二樓是廚房和客廳,還有爸媽的房間,三樓則是有兩個房間和一間儲藏室。
她看了眼客廳,都是她熟悉的擺設,比起在醫院,這里給她更多的安全感,她走上三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這里就跟她記憶中的一樣,不過床單床罩及棉被都換上新的了。
「你先躺下來休息,午餐煮好了,我再叫你。」
「好。」
齊若瑩月兌下外套,躺上床休息。「對了,我住院的時候為什麼都沒有人到醫院探視我,我的意思是,念大學時我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嗎?還有,大學畢業後我從事什麼樣的工作,沒有往來或者交好的同事嗎?啊,高中時我最要好,說了要當一輩子好友的莉琪呢?難道她不知道我發生車禍了?」
這幾天在醫院里,她漸漸能接受自己失憶的事了,只是對于她身邊始終只有他,甚至連莉琪也沒有來看她這點感到很困惑,難道周邊朋友都沒有人知道她發生車禍?
邵暮庭先替她蓋好被子,動作很細心很溫柔,然後高大的身子坐在床沿,一一回答她的問題。
「我跟你就讀不同大學,印象中沒听你提過班上有特別要好的朋友,至于你高中的好友莉琪,我記得你說過她大學畢業後出國了,你們往來也就少了。你畢業後並沒有去工作,而是留在家里照顧師傅,你每天都陪著師傅去醫院做治療,師傅走的時候很平靜,因為你很孝順,陪他老人家安穩地度過最後的歲月。」
「是嗎?」原來她沒有工作,而是在家照顧爸爸。「不過爸爸在我二十四歲那年過世,現在我都已經二十六歲了,還是沒有去工作嗎?」
邵暮庭看著她。「沒有,我說過師傅過世後,你非常的難過,心情低落、常常睡不好覺,當時你不想去工作,我說沒有關系,慢慢來,而且我可以養你。那個時候我也退伍開始工作了,之後我因為工作的關系得去美國一陣子,怕你一個人在家會難過,所以才建議你暫時搬到外面居住。」
原來是這樣,想想,他對她真的很好!從這些天他對她的呵護態度來看,他的確像是會說出那種話來,只是她沒想到自己竟變得那麼沒用。「我該不會是像人家說的,得了什麼憂郁癥吧?所以才會喝酒開車,然後發生車禍了。」
他模了模她的頭。「一些不愉快的事,既然你已經忘了,就別再想了。」他發現齊若瑩直勾勾地看著他。「有什麼問題嗎?」
「我在想,你對我真的很好,謝謝你一直陪在我身邊,對了,我以前都是怎麼叫你的?我們年紀一樣,應該不會是叫你什麼哥吧?」
「沒有,你都是直接叫我的名字,有時候是連名帶姓的叫我。」她嗓音清甜,總是很隨性地連名帶姓喊他,直率又可愛。
「那好,以後我就叫你的名字,可以嗎?」
「好。」
「還有,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從她醒來後,他對她的照顧可說是無微不至。
「我跟你之間的關系很親密。」
「怎麼樣的親密法?難不成我們兩個人在交往?」她問。
邵暮庭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這些事我們以後再慢慢聊,你才剛從醫院回來,別太累了,先休息,我下樓去做午餐。」說完,他起身走出她的房間。
為什麼不回答她剛剛的問題?齊若瑩納悶。無親無故的,為什麼他會對她這麼好?難道是因為當年爸爸收留了他,他為了報恩才對她這麼好?
她厘不清頭緒,索性不想了。
出院的前一天,醫生跟她說了,讓她別想太多,順著目前的狀態生活,對她來說會比較輕松自在。
齊若瑩緩緩閉上眼楮,讓自己好好睡一覺,因為在醫院的時候,她始終無法熟睡,此刻的她,覺得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