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 第6章(2)

第二天,阿浪醒來沒有叫她,輕手輕腳整理好自己後,站在床邊看她。他知道她醒了,但雙眼緊閉,也許是閉得太用力,眼皮微微發抖。

糟糕,她連假裝都不擅長,這種人出社會很吃虧的,但願那個「哥哥」能繼續養她‘繼續替她解決難題。

要撕破她的偽裝,把她叫醒嗎?不,他不想看見她的眼淚,她的淚水熱熱的,會燙傷他的心。

不知不覺間,他再也不覺得她的愛哭三部曲很可愛了,她哭得鼻頭紅、眼楮紅的模樣,會讓他的心髒不舒服,不吞兩顆普拿疼止不了痛楚,他痛恨吃藥,只好不制造機會讓她的淚水狂飆。

他一直在等她說「我愛你」,可是她一次都不說,在「愛哥哥」這件事上,她表現得很執著。經驗教會他,愛情這種東西不能勉強,因此他不勉強符昀也不勉強黎雨佩。

他決定讓她保有自己的堅持。彎下腰,他把脖子上的銀質十字架解下,輕手輕腳地幫她戴上。

傻女孩,不要浪費太多時間固執,不要讓幸福一次次從手中溜走,不要教淚水奪眶而出,要學會笑著面對人生。

他對她的牽掛太多,到最終,他還是當不來壞男人。

轉身,阿浪大步走出公寓,離開另一個他喜歡、卻不愛他的女人。

門「叩」的一聲,關起來,黎雨佩睜開眼楮迅速跳下床。

來不及穿上衣服,她抓住被子裹住身體,沖到窗戶邊。

她在心底默數計時,一秒、十秒、三十秒……她終于看見他了,看見他帥氣的背影,看見他走出公寓大門、走出她的世界。

他停下腳步,轉頭向上仰望,她下意識的躲入窗簾後面,用力咬住棉被一角,任淚水在頰邊奔騰。

她知道……他的視線停留在窗戶上很久,才伸手招來計程車。拉開窗簾,她看見他開門、關門,計程車開走了,她終于徹底失去他……

黎雨佩的手緊捏十字架,用力過深,十字架深深陷入肉里。她手不痛,因為心太傷……

再見,親愛的阿浪,再見,她無緣的愛情。

這一刻,在失去阿浪的房間里,黎雨佩終于親口對自己承認,她好愛阿浪。

二○○八年七月二十五日

阿浪買的菜在冰箱里面爛掉了,阿浪煮的開水喝光了,阿浪的衣服亂七八糟地躺在床上,而專屬于他的味道……漸漸淡掉……

黎雨佩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開口說話,她就是累,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非凡哥哥打過很多通電話來,她不想接、也不想回,她只想一個人安靜地想念阿浪。

他還好嗎?回到親人身邊了嗎?有沒有笑著陪小昀走過紅毯,有沒有被那個很會說服人的阿揚說服,乖乖上醫院讓醫生替他治療?

世界上有很多奇跡的,說不定奇跡出現,阿浪的病就好起來了,不生病的阿浪繼續當他的強人精英,繼續賺很多錢,不必再讓女生包養。

她一面想、一面哭,隨便淚水在她臉上畫畫。

阿浪不會死……她騙自己,騙過兩千次以後,她就會認真相信,阿浪不會死。

只要他不死就好了,不留在她身邊沒關系,只要他不死,她不介意忍受孤寂,真的,她真的這樣想,不騙人。

黎雨佩每天做同樣的事,她抱著阿菲,去買一杯熱咖啡,走到和阿浪初見面的公園,再繞到時代廣場。

鮑園很溫暖,沒有人需要她的長圍巾;不跨年的時代廣場,沒有讀秒的熱鬧人群,她怎麼都找不到阿浪溫暖的懷抱……買和阿浪一起買過的菜,回家後,往地上一拋,任由它們在袋子里腐敗。

但腐敗的不只是她買回來的菜,還有她的身體、她的心,也隨著那角落里的菜葉,慢慢地腐敗。

好怪,明明是熱得飆汗的夏季,她卻冷得想穿毛線衣;好怪,明明是只有她自己的空間,她確老師听見阿浪的笑聲;好怪,對于被拋棄已經很有經驗的她,怎麼這回會這麼痛不欲生?

她不懂,真的不懂。

離開非凡哥哥,她只是害怕,害怕孤單,害怕寂寞,害怕一個人的生活會讓自己手足無措。

可是阿浪一走,她居然不再害怕了。因為他離開,連同她的心一並帶走,沒有心的人怎會怕?

她不怕孤獨、不怕寂寞,不怕沒人跟她說話、不怕白色牆壁反射出冷清孤寂,她再也再也不害怕,不怕在一個人呢的空間里生活。

這樣很好啊,她應該歡欣鼓舞,大聲嚷嚷——我的二十萬花得好有價值,我學會了勇氣。

但她喊不出口,因為沒有心、沒有害怕,她臉痛哭都沒有感覺,不快樂、不喜悅、不痛、不傷,所有的情忻摧佛隔了一層透明薄膜,侵襲不了她。

電話響起,答錄機回應——

扮,是你嗎?當然是你,不會有別人打電話來了,我現在不在家,你留話吧,等我回來再給你打電話。嗶……

「雨佩,你去哪里?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我給你兩個鐘頭,兩個鐘頭內你再不打電話回台灣,我就飛到美國把你抓回來。」

電話掛掉了,她垂下頭,一串淚水落在阿菲的臉上。

她起身,走到鏡子前,把頭發梳得又直又亮,在耳邊幫了兩條辮子,再用發夾把劉海固定在額邊,阿浪都是這樣梳的。

她對自己微笑。

換下睡衣,從衣櫃里面找衣服,卻找不到一件干淨衣物,這些都穿過了,還沒送洗。

沒關系,她在地毯上翻番挑挑,找出一件阿浪的T恤,他的衣服很長,套在她身上她可以去演歌仔戲。但她不在意,搭上穿幾百次都不會髒的牛仔褲,抱著阿菲走出公寓。

下意識地,她走到每天都報到的咖啡車前,賣咖啡的小姐照例為她調一杯熱拿鐵,她付錢拿咖啡,拉開杯蓋看蒸騰熱氣緩緩上升,冷冷的心情增加幾分溫度。

她走啊走、走到公園,一個追著小鳥跑的小孩子朝她撞過來,大半杯咖啡都喂到衣服上了。小孩子的媽媽跑過來,直跟她道歉,翻出面紙給她,她笑笑不在意,把阿菲放在草地上,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衣服。

熱熱的咖啡灑在衣服上,連衣服都有咖啡香,真好聞的味道,要是有咖啡口味的香水,她一定去買。

她繼續往前走,找到阿浪做過的那張椅子,坐下,看看藍得耀眼的天空、綠得亮眼的草地,深吸一口帶著草香的空氣。她不是很喜歡夏季呢,她比較喜歡灰蒙蒙的天空,和銀白色雪地。

她坐了很久,然後到昂貴的牛排店,點一客牛排,吃兩口沙拉、撕撕面包,把一杯水喝光光,當牛排送上來的時候,推開,輕輕說一句,「我要回去吃炒飯。」然後付掉兩百七十三塊,走出牛排店。

她在時代廣場變來逛去,知道兩條腿酸得再也走不動時,這時才發現……阿菲不見了。

阿菲不見了!

她丟掉爸媽,丟掉非凡哥哥,丟掉阿浪,然後是阿菲……就連阿菲也被她丟掉了!

不要,她才不要這樣!

突然,那些被透明薄膜給隔在外頭的感覺排山倒海而來,她開始感覺心痛、開始感覺哀傷、開始被思念侵蝕得想痛哭。

好痛哦,她掉眼淚、她嚎啕大哭,即使她的腿酸得快斷掉,她還是邁開步伐往前跑。

她找每個她到過的地方,廣場、公園、牛排店、咖啡廳……沒有,這里沒有、那里也沒有,到處都找不到阿菲,她還進超市、百貨公司……走遍那些她沒到過的地方,但還是找不到陪她長大的阿菲……

深夜十二點,她累得連哭都哭不出來。

她走進煙霧繚繞的酒吧,傻傻地找個位子坐下,點了滿桌子酒,對著紅紅綠綠的酒杯發呆。

有男生過來對她搭訕,可是變聰明的腦袋告訴她,不可以隨便撿男人回家;有人對她笑,她回應的笑臉和阿浪一樣,不真誠;一個男人拉住她的手,她搖搖頭、不說話,只是用一雙絕望的眼楮看著對方,看得人家不得不松手。

她終于弄清楚。

自己比想象中更想念阿浪,自己根本沒本事適應沒有他的生活。她完蛋了,這輩子徹底完了……

黎雨佩已經記不得離開酒吧之後,自己又走過哪些地方,只知道回到公寓時,已經是隔天黃昏。

她才打開門,就讓一雙粗壯的手臂給拉進屋里。

阿浪,是她的阿郎回來了!她錯了,她要自私自利,把他留在身邊……不對不對,她要陪他回台灣,陪他和家人相聚,陪他走過生命的最後一分鐘,她要陪他,一直一直陪……

她笑著抬起眉眼,要笑著告訴阿浪,她開竅、變聰明了。但抬起頭,看清楚眼前的男人時,笑容凝在嘴邊。

他,不是她的阿浪……

黎雨佩被姜非凡帶回台灣,一路上,她半句話都不說,不管姜非凡怎麼問,她只是笑著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她回到自己的家,很大的房子、很大的庭院,還有很多的寂寞,可是她老早就學會不害怕。

避家、廚娘和她收花,她很少回應,大部分的時間里,她坐在床邊看著天空,有時候微笑,有時候淚水潸然,沒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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