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椅里坐著一個禿了大半顆頭顱的男人,他的眼楮隱藏在棕色的近視眼楮後面,讓人看不真確,有點微勾的鼻子像禿鷹,讓坐在對面的女孩有著被算計的感覺,他拿著筆不知道在抄寫什麼,偶爾揚起笑,而那種笑,會讓人全身冒冷汗。
閱閱和弄弄已經在這里等了將近半個小時,他只是三不五時抬頭,瞄閱閱一眼,然後又低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
他是育幼院那塊土地地主的約聘律師,姓胡,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發福男性。
閱閱、弄弄不太喜歡他,但上個星期他到育幼院表明來意之後,她們很清楚,就算再不喜歡,還是得跟他周旋到底。
听說他和地主有一點親戚關系,因為長時間住在鄉下,地主的家庭親戚們只要有法律問題都會找他出面解決。
閱閱弄弄互視一眼,她們沒有其他的選擇。
「姐姐,你不是教我,客人來,不能在會客廳里面寫功課,為什麼爺爺一直在寫功課啊?」弄弄用她清脆童稚的聲音問道。
弄弄的個子小,瘦巴巴的四肢加上圓滾滾的眼楮,常讓人誤會她只有八九歲,如果她再刻意加重童音,那就更像十足十了。
「弄弄乖,爺爺不是在寫功課,爺爺是律師,工作很多,我們等他是應該的。」閱閱也假惺惺的回答她。
這是幢老舊的四合院房子,古董級的木頭架子上堆滿塵封的舊書,桌子上也亂七八糟地擺了年歷月歷,還有幾本白雪公主之類的故事書。
他真是律師?大概吧,那本厚厚的六法全書和擦得雪亮的律師執照應該可以證實他的身份。
但就算是律師,也絕對不會是個名律師,在這里,能和解的事情,誰願意鬧上法庭?純樸熱情的鄉下人多數是不願意若上官非的。
閱閱的話擠兌了他,他終于抬起「光亮」的頭,沖著閱閱一笑。
「宋小姐。」
「是。」
「關于我們上次談的那件事……」
「是的。」
「你考慮得怎樣?」
「我們的想法還是沒有改變,那塊土地以我們目前的經濟能力,絕對買不起,但我們可以用承租的方式按月繳納租金,只不過在租金方面,是不是可以讓我和地主談談,如果有降價的空間的話……」
禿頭律師眼底閃過一絲詭異,他笑了笑,歪歪的嘴巴咧在左半邊,不知道他的嘴本來就長得不正的人,很容易誤會他有顏面神經失調癥。
「不,地主很忙,沒有時間為這種小事情和你見面。」他笑得不真實。
「那麼請給我電話,我直接和他談,呵呵,只是小電嘛,也許只會佔用他三分鐘或……五分鐘。」對方不真實,閱閱也虛偽得很惡心。
「你以為人家花大錢請律師是作什麼用的,當然是為了過濾一堆不必要的麻煩。」
意思是指……她更改名字,叫做「不必要的麻煩」?
「那麼請問律師先生,您有什麼其他的建議嗎?」
「地租的問題你直接和我談。」
「你可以作主調降租金?」閱閱一高興,把兩手擺在桌子上面。
「當然可以,我這個人對朋友都很慷慨的,如果宋小姐願意和我當朋友的話……」
說著,他把自己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閱閱一陣惡心,飛快把手抽出來。
弄弄怒視對方,手掌一橫,偷偷在桌下做了一個砍人的動作。
「對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閱閱干笑兩聲。
「宋小姐,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有時間就約我出來和我吃吃飯、建立友誼的話,房租方面……好談。」
暗示再明顯不過了,他用力握住閱閱的手,把名片塞在她的手心里,手指頭還趁機在她掌心畫圈圈。
「呃,是,我……回去考慮考慮。」閱閱站起來,順手把弄弄拉到身後。
對,她和弄弄一樣想砍人,但看在目前他是那塊地唯一接洽人的份上,她不得不忍氣吞聲。
「盡早給我答覆,我這個人不太有耐心,想買下那塊地的人很多,最近我接不少電話。」說著,他咯咯輕笑兩聲,然後用咸豬手踫踫弄弄的頭發,笑說︰「小妹妹,我是哥哥不是爺爺,下次不要叫錯了。」
「對不起,是我們老師教,我以為有頭發的才可以叫哥哥。」
弄弄皮笑肉不笑,用兩根手指頭把他的手「捏」開,然後做出一個想吐的動作,拼命在牛仔褲上面擦著踫過他的指頭。
「小妹妹,得罪我沒有好處。」
他倏地站起,臉色凝肅,眼楮冒出怒氣,禿頭最痛恨別人暗示他頭發少,況且弄弄不是暗示,她是直接把話挑明說。
弄弄不是被嚇大的,呃……正確的說法是,她是把別人嚇大的,想也不想,她拿起桌上的保溫杯,朝著律師的光頭潑過去。
嘶……閱閱倒抽口冷氣,看著沖動的弄弄,沒救了,反正補救不了,那就……
她對著律師先生微笑,「對不起、對不起,胡律師,小孩子不懂事。」她轉過身,扳住弄弄的肩膀,繃起臉說︰「你真不乖,那個是茶又不是生發水,你怎麼可以往胡律師頭上倒呢?」
弄弄噗地笑出聲,和閱閱一搭一唱。「沒幫助嗎?」
「當然沒幫助,你以為種菜啊,不是澆水就可以長大的,發主腎,腎虧喝水沒用的啦。」
「那要吃什麼才有用?」
「威而剛吧,不過那麼一大片,可能一次要吞幾十粒哦。不好意思,胡律師我們走了,你慢慢吞你的藥,這個秘密,我們一定會替你保守。」
閱閱拉著弄弄走了,門掩上之前,他們听見一大串「國罵」從律師大人嘴里狂飆出來。
弄弄和閱閱相視一眼,快手快腳跑回車子上。
坐上車,她們發動了好幾次,卡車勉強低吼兩聲,馬達才啟動起來。
「小卡,你最乖了,看,你流暢的線條、你強而有力的四條腿。你美麗的身子與光潔的皮膚,遨游在這條大馬路上,誰能比你強……」阿諛諂媚的字句不斷從弄弄的嘴巴里吐出來。
閱閱保持沉默,只是奮力地握住「小卡」的「小盤盤」。
「小卡」是他們的卡車,是阿牛伯家不種地後送給他們用的,沒有車牌,所以只能當農用車,不能開進市區,但他們買了油漆,把它全身上下修整得煥然一新。
小卡美麗卻多病,屬于林黛玉那一型,他們沒有太多的錢可以幫它治病,只好給它大量的精神鼓勵。
不斷催眠它,你可以的、你行的,你絕對能陪我們到天荒地老……所以每次坐上車,弄弄都會迫不及待對它大大褒揚一番。
從車子從時速二十攀到三十時,閱閱松了口氣,萬事起頭難,起頭過來了之後,接下來就沒問題了。
擺平了小卡,閱閱忍不住對弄弄埋怨。
「你不應惹火那條婬蟲的。」
「你還不是有加入。」弄弄拉她下水。
「啊,不然怎麼辦,你都把水潑到人家頭上了。」得罪一分是得罪,得罪十分也是得罪,沒差了啦。
「如果他要我們馬上搬家呢?」
「賴著!他們來我們就躲起來,等他申請到法院封條也要一段時間,至于把土地賣出去,恐怕要花更長的時間……我只希望,他能讓我拖過養蠶季節,不然蠶寶寶沒有桑葉可以吃很可憐。」
「叫它們改吃柑橘葉呢?」
「你以為它們是柑橘鳳蝶哦。」閱閱失笑。
同時間,閱閱、弄弄一起嘆氣。
「真的要放棄了嗎?你說過,要把育幼院照顧得很好,讓每個在這里長大的孩子都有娘家可以回。」弄弄說。
「我知道,我不會放棄的,我要想辦法,一定要想出辦法。」
「這里不可以被買走,院長在這里,我們也要待在這里。」弄弄發誓。
「對,我們絕不放棄。」閱閱用力點頭。
「我們還要把被送走的人一個個接回來,他們都不想離開這里。」
「我知道。」
閱閱一面開車,一面計算著存款薄里面的錢。
錢還缺很多,銀行不肯貸那麼大的款項給她,而現在育幼院里又沒有院童,根本不能對外募款,上次雖然予屏為了面子捐了錢,但故技不能重施……錢要從哪里來?
「對了,問問早上有打電話來,說她用雙掛號寄了一張五百萬的支票,叫我們注意簽收。」
「五百萬?她哪來這麼多錢?」
「不知道,不過她說她結婚了,沒找你當伴娘,也沒找我當花童。」弄弄嘟嘴,滿臉不開心。
「結婚?」
這麼大的事,居然只打了一通電話就交代過去?有問題,絕對有問題。
「對啊,我叫她把她老公帶回,她說我們在予屏的滿月酒里見過他。」
「那個關歷方?」
「對啦,我說Gay的那個。」
「問問明明告訴我,說她跟了個學長不是很熟。」
「不熟,表示他們沒有愛情嘍,沒有愛情的男女為什麼要結婚?」弄弄看的偶像劇很多,她是半個愛情專家。
「因為愧疚、無聊、尋求政治庇護或……感冒?」
「關感冒什麼事?」弄弄很受不了地掃了閱閱一眼。
「感冒的時候頭昏腦脹,容易做出錯誤的判斷。」
「可問問不覺得那是錯誤的啊。她還說,她會繼續努力找錢,讓我們趕快把土地給買下來,買……錢!」弄弄想到了。
「錢!」閱閱異口同聲。「她怎麼可以為了錢把自己賣掉!再怎麼樣,一塊土地也沒有她的幸福重要。」閱閱忿忿地捶了方向盤一下。
「對啊,萬一那個Gay有家暴傾向咧,萬一他有不正常的性向咧,我不要幫問問拍照、開醫師證明啦!」
閱閱很受不了地看弄弄。
「第一,如果他要娶問問,他就不會是個Gay;第二,就算他會家暴、有不正常的性傾向,你也不能幫問問開醫師證明。」到目前為止,弄弄連夢想中的醫院院大門都沒有模到。
「哎呀,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要趕快阻止問問亂嫁。」
「對,我再愛錢,也不能把問問賣掉。」
「你開快一點,我們馬上回家,打電話給她。」
閱閱的腳踩下油門,小卡相當辛苦地為了問問的幸福付出最大全力,車速從三十勁飆到四十,黑煙從它的大量冒出來,它有嚴重的腸胃道問題。
「加油,小卡,你行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土坡,為難不了你,加油!」弄弄一邊拍手一邊為它打氣。「你是男子漢,沒人比你更勇敢,你是英雄,要讓千萬同胞為你慶賀……」
一路上,弄弄比小卡更忙,終于,閱閱把車子開到育幼院門口。
兩人同時松了口氣,閱閱溺愛地模模方向盤,說︰「小卡,我就知道你行。」輕輕打開車門、輕輕關上車門,她們對待小卡比對待情人更細膩溫存。
「咦?這是誰的車子?厚,黑頭車!」
閱閱才下車,就听見弄弄的聲音。
黑頭車?不會吧,有錢買主這麼快就出現?是不是胡律師挾怨報復?完蛋,那她要不是去和胡律師重建邦交?
朋友……她真要破一回例,交個惡心家伙當朋友?她臉部神經嚴重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