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故意的,故意一天練十六個小時的舞,故意讓自己在比賽中拿冠軍。
她故意在記者面前說出自己是電子業籠頭老大方毅達的女兒,故意讓他們尾隨在計程車後面回家。
她故意不換下舞衣、故意捧著一大把夸張的花束和大獎杯,打算在開著Party,人聲鼎沸的庭院中穿過……
她要用這一大串「故意」,來讓父親難堪。
侑萱一下車,鎂光燈不停在她眼前閃耀,遠遠地,她看見厲平在人群里面,她垂頭,收拾好臉上的故意,眼楮看向地面,掛起兩分驚慌往屋里沖。
她一跑,記者們馬上追著她跑。
這個大陣仗引來來客們的朱怡,毅達和厲平迅速迎了出來,厲平排開人群,二話不說把侑萱護進懷里。
「沒事,不要怕,記者讓我們應付。」厲平輕拍她的背,在她耳邊溫柔說話。
一股子暖意瞬地涌上,意外地,招惹了她的酸澀,她是個壞心眼巫婆。
「方先生,您正在舉行慶功宴嗎?是不是預知方小姐一定會在這次的比賽里奪得冠軍?」
今天果然有比賽,這個嘴硬的丫頭,還說什麼測試,她不知道驕傲會讓自己多吃虧嗎?笨小孩,虧她看起來一臉聰明。
厲平心疼,圈住她的臂膀加了力量,他把她的頭塞進懷中。
「方先生,對于令嬡的勝利,有沒有什麼話想說?」
「方先生,您知不知道,令千金被譽為舞台上的精靈,預估她將會成為台灣下一個林懷民?」
「方先生,您舍得讓令千金到英國發展嗎?還是要讓她留在台灣?听說已經有許多廠商想找令千金代言……」
鎂光燈仍然閃爍,白雪公主的舞台讓侑萱奪走了光彩,她應該充滿生理快感的,但……並沒有,她只感覺得到圍在身上的、濃濃的關心。
如果他的關心專屬與她呢?如果他的懷抱永遠只收納她呢?如果他口袋里的糖果只為她準備呢?
甜甜地,她沒吃到糖,卻滿心、滿肚子甜蜜。
貪心促使侑萱做不出決定,在荷爾蒙超量分泌的十八歲青春里,她決定不擇手段,把厲平搶過來,但這個決定無關復仇或憎恨,她只是單純想要讓「周厲平是方侑萱的」這條定律成立。
她偎他偎得更緊了,只差沒把自己整個塞進他懷里,厲平發現,誤以為她冷、她害怕,想也不想,拉開西裝外套,把她裹進外套里,他才不管這種動作會在記者的鏡頭下創造多麼曖昧的效果。
就這樣,一大片溫暖鋪天蓋地包了她滿頭滿身,就這樣,她在眾目睽睽間窩在他胸口,傾听他篤實的心跳。
她享受著、滿足著,沒發現這個舉動比她一大堆設計過的「故意」更傷侑亭。
她沒理會厲平是怎麼擺乎記者先生、小姐的,等回過神時,尾隨而至的大車小車一部部離開視線,而她手里的花束、獎杯不知道被誰帶走。
厲平勾起她的下巴,咯咯笑著,好像逮到她的小辮子,得意得很。
「被那群大白鯊嚇壞了?原來方侑萱並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超人?」他揶揄道。
錯,大白鯊是她引來的,目的是奪定方侑亭的光彩,也是讓她的父親好看,只不過後來……她被圈在一個暖暖的懷抱里,忘記欣賞父親的尷尬和自圓其說,說他是怎樣忽略一個女兒,只看得見另一個。
畢竟,對大多數家庭而言,一個舉世皆知的大比賽,要比十八歲生日重要千百倍。
不過,不重要了,倚在他胸口,其他的事都變得不重要。
「你不覺得面對媒體,我的表現缺乏大家風範,失了方家小姐的身份?」她沒反駁他的話。
厲平失笑,這種時候,正常的小女生會被嚇哭,而她卻擔心自己缺乏大家風範,誰能說她不過驕傲,很好,這才是他認識的方侑萱。
「那麼在意身份?」他低頭湊近她。
偏頭,侑萱發現侑亭正看著他們。帶點刻意,像是宣示主權似的,她踮起腳尖,嘴巴靠在他耳邊低語,「說實話……我不是太在意。」
「是嘍,那還擔心什麼?」他親昵地點點她的額頭。
他們的親密讓侑亭泫然欲泣,侑萱瞄見了,高興得想再跳一支舞。
「侑萱。」毅達打斷他們的對話,侑萱轉頭看向爸爸,一語不發。「恭喜你得到冠軍。」
他後悔沒去幫侑萱加油,後悔讓女兒因為驕傲而說謊,這麼大的比賽……所有參賽者的父母親都是盛裝赴會吧。
「謝謝。」她說得客氣而疏離,口氣像對陌生長輩。
「對不起,我應該去看你比賽的。」
「沒關系。」無所謂了,反正她得到冠軍,還得到一個結實擁抱,對她而言,這叫做物超所值。
「我知道你有舞蹈天分,如果你想朝這個方向走,爸爸會全力支持你。」
弄錯了,她沒有舞蹈天分,她只有倨傲、不服輸,和很多的憤怒,今天的成功,不是天分替她迎來的,而是對方侑亭的火大換來的。
「爸想現在和我討論未來前途?」她淡聲問。
已經有太多熱追問她要不要去英國,她實在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花腦筋。
毅達看看聚在四周的人,搖頭,他被沖昏頭了。「不,我們改天再討論。」
他拉起侑萱,趁機向大家介紹,「各位好友,這是我的大女兒,方侑萱,大家剛剛一定听到記者媒體的訪問,知道侑萱拿到舞蹈冠軍。侑萱從小就對跳舞感興趣,以前的聚會她很少出現,那是因為她忙著練舞,趁著這次,大家互相認識認識。」
看著父親神色自若地介紹自己,侑萱猜測,那群大白鯊並沒有為難道他。是她想得淺了,一個叱 商場的男人,怎會讓區區幾個記者為難。
「方先生有這麼漂亮的女兒居然把她藏起來,說,居心何在?」一個中年叔叔玩笑問。
「還用說,吾家有女初長成,方先生一定是在防壞人。」
「沒錯,要是我有一個這麼美麗的女兒,我絕對要把她鎖在家里,不讓她出門見人,外面的世界太危險。」
「方先生,侑萱應該當明星才對,不論氣質、容貌,她都是第一名。」
「說什麼話,方小姐哪需要定演藝圈?那是窮人家小孩模仿的事。」
「也對、也對,是我考慮不周。」
大伙兒你一言、我一語,談話重心全在侑萱身上,把今日的壽星小姐晾在後頭。
一個穿著香奈兒的貴婦拉起侑萱的手說︰「侑萱小姐,今天幾歲了?有沒有男朋友?」
要是過去,侑萱絕對會板起臉孔轉過身去,絲毫不給人台階下,但今天……她不想這麼做,因此乖乖站在原地,讓人品頭論足。
「我十八歲,至于男朋友……」她握了握厲平的手,沒回答,卻讓對方了然于心。
「十八歲,那不是和侑亭一樣大?而且厲平不是侑亭的……」話在後頭自動消音,貴婦看了看侑萱和毅達,尷尬。
低下頭,侑萱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里揚了揚眉,這下子,還能不為難到偉大的方毅達?
「肚子餓不餓?我帶你去吃點東西。」厲平皺眉,不願意讓侑萱听見這個話題,動手將她拉到人群後頭。
「那個阿姨沒說完的話是什麼?」她仰起頭,認真問厲平。
「哪個阿姨?」他裝死裝徹底。
「要我重復?也行。」她清清喉嚨,模仿香奈兒貴婦的口氣,「十八歲,那不是和侑亭一樣大?而且厲平不是侑亭的……」說吧︰「‘侑亭的’什麼?」
她明知故問,問這個,目的只有一個——確定。
她要確定他對方侑亭的心情和方侑亭對他的,有沒有一樣。
「別人的話,你干麼拿來問我。」他知道貴婦太太接下去要說什麼,他不打算回應。
他知道侑亭太小,小到分不清愛情和手足之情有什麼不一樣,所以做些無聊幻想也沒什麼,是大人們多事,喜歡把小孩子的話當真,玩笑越開越大,弄到後來,好像真有這回事。
他不反駁,是因為不想惹是非,並不是默認了大人嘴里的一切。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問她?」
「可以啊,如果你很樂意听那些阿諛奉承的言詞。」
厲平說到重點了,她的確不耐煩,何況目的已經達到,不必再到達人們面前演出乖乖牌小孩。
「再問一次,你餓了嗎?」
「何止餓,是又累又餓,為了比賽,我早餐、午餐都沒吃。」
侑萱鼓起腮幫子吐氣,長長的氣吹開她的劉海,讓他看見她額間的疤痕,他記得六歲的她,額間貼著紗布,記得爸爸為她換藥時,明明痛得冷汗直流,她的嘴巴卻像緊閉的蚌殼,不肯喊痛。
「你……」他瞪她一眼,口氣里滿滿的寵溺。「把身體弄壞怎麼辦?」
「沒辦法,所有參賽者都是這樣。」
「知道了,你先上樓洗澡,我去替你偷食物。」他揉揉她的頭,忍不住地又踫踫那個陳年傷口。
「給我一塊蛋糕,我要很多女乃油。」她抓下他的手。
「我以為剛得到冠軍的優勝者有權利犒賞自己。」
這是幽默?厲平溫溫柔柔笑開。
侑萱凝睇著她的笑容,有一忽兒恍神,她從來都知道他很溫柔,卻從來都不知道他的笑臉會這麼吸引人。
「看什麼?有那麼好看嗎?」他捏捏她缺肉的臉頰。
她聳肩。
「回房吧,我很快就上去。」
「好。」
她點頭,轉過身時,發現侑亭躲在花架後面,回神,二度宣示主權,她可以仰起笑臉奔至厲平身邊,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記住,我要很多很多女乃油的蛋糕。」
「知道了,快點上去洗澡。」厲平失笑。
他不知道是什麼事情,讓侑萱在對自己扯去防備之後多了幾分親昵,但他想,這是好事情,或許她已經做好打算,打算和這個世界和平相處。
拿起盤子,他把每樣食物都裝一點,侑萱是個挑嘴的家伙,胃壁麻雀還小,就算她說又累又餓,也別對她的胃口做過度期待。
侑萱離去,侑亭遲疑了好一陣子,才緩步走到厲平身邊,委屈地望著他,輕咬下唇。
「厲平哥……」
厲平轉身,看見一臉欲言又止的侑亭,放下餐盤,拍拍她的肩,侑亭沒有侑萱的美貌,但清清秀秀的,討人喜歡。
「怎麼了,不開心?」
「對,不開心。」侑亭用力搖頭,她從不對厲平隱瞞心事。
「為什麼?」他彎下腰,對她說話。
「委屈。」
「你是壽星,誰敢給你委屈受?」
她的嘴巴張張闔闔,這個話,實在很難出口。好半響,她才勉強說︰「厲平哥,你很喜歡姐姐嗎?」
「喜歡。」他說得毫不猶豫。
侑亭只和侑萱差半歲,但兩人有著天壤之別,侑萱像個早熟的小大人,行事說話都成熟得很,而侑亭卻是個長不大的小學生,單純、善良,沒有心眼。
「為什麼喜歡,姐的脾氣不好。」
她不想說姐姐的壞話,可是……她真的不喜歡厲平哥抱姐姐,不喜歡他們靠得那麼近,更不喜歡姐姐對厲平哥笑。
「那是因為她很辛苦,侑亭要懂得體諒。」
「她討厭我們,不管爸爸媽媽對她多好,她都不理人。」
唉呀,她在說什麼啦,她不是要說姐姐的壞話,她是想告訴厲平哥哥,姐不好相處,離她遠一點會比較安全。
「她不是故意的,如果侑亭的處境和侑萱一樣,說不定會表現得更古怪。」
「我知道,可是……可是厲平哥……唉呀,我不是要說這個啦。」一句話,翻來覆去都說不清楚,她真討厭自己。
「不然侑亭想說什麼?」厲平失笑問。
「我想說、想說……」她歪了頭想老半天,才說︰「厲平哥,你不可以喜歡姐姐比喜歡我多,好不好?」
厲平終于听懂了,原來是吃醋,這個得天獨厚的小鮑主習慣任人把她捧在掌心,肯定是剛才許多人對侑萱的夸獎讓她不舒服了吧。
「知道了,我還是會像以前那樣疼侑亭,好嗎?」
「嗯。」她用力點頭。
「好啦,去跳舞吧,有很多人想邀請我們的小鮑主呢。」
「我只想和厲平哥跳。」
「那可不行,今天你是主角,要對每個人公平一點,快過去吧。」他催促。
侑亭嘟了嘟嘴後,說︰「好吧,可是厲平哥,你要等我哦,不可以自己先回去。」
「知道,我會一直待在這里。」他高舉五根手指頭發誓。
「一言為定。」
臨去前,侑亭回頭看了看厲平,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厲平哥給了保證,她的心還是沉沉的。
厲平沒有注意到她的沉重,沒注意到小女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長大,長到開始懷抱心事,他只忙著在蛋糕盤里尋找一塊涂上最多女乃油的蛋糕,忙著喂飽那張挑剔嘴巴。
「厲平哥,你不喜歡我了對不對?」侑亭捧著一束紅玫瑰,紅艷花辦映得她的臉益加蒼白,她幾天沒睡了。
「怎麼會這麼想?」他好笑地捏捏她的臉,都動過手術了,她的身體怎麼還是虛弱不堪,她應該出去多跑跑跳跳、曬曬太陽。
「你不願意陪我,每次打電話給你,你都說很忙。」
「我是真的很忙。」最近,他們正為了籌組新醫院而忙綠,他一面看診、動手術,一面得搞那些行政事務,忙得一個頭兩個大。
「為了新醫院嗎?」侑亭嬌憨問。
「是嘍。」他笑著揉揉她的頭發,她啊,越活越小。
侑亭想半天,也許她真的看錯人,也許陪姐姐逛街的不是厲平哥是別的男生。
「厲平哥,你忙到沒時間逛街對不對?」
「如果有時間吃飯睡覺的話,我就很高興了。」
侑亭仔細審視他的臉,他眼眶底下有兩個明顯的黑眼圈……是把,這麼忙哪有時間逛街,她釋懷了,揚起一抹笑,厲平哥知道的,知道將來她要當他的新娘,松口氣,她笑了。
「沒事了?」
「嗯,沒事了。」她用力點頭,小小的馬尾跟著點。她是個很容易被說服的女生。
「傻侑亭。」
「我們同學會說,太喜歡一個人,自然而然就會變傻,沒辦法嘍,我太喜歡厲平哥了。」
她把手上的玫瑰花送給他,玫瑰是院子里長的,自從她听說紅玫瑰代表愛情,就讓爸爸媽媽種上一大片,她要每見厲平哥一次就送一束,等她送過很多很多愛情給厲平哥之後,他就會知道,她有多愛他。
厲平看著侑亭,輕嘆,不曉得這丫頭什麼時候才會長大,才會理解他們之間的感情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樣?算了,別要求她太多,她才剛滿十八歲,十八歲的女孩,不糊涂才有鬼。
電話鈴響,侑亭跑過去接,來電的是學校同學,侑亭捧著電話,笑嘻嘻地聊著學校老師的八卦,這個年齡的女生一講起電話就沒完沒了,好幾個小時都停不下來。
厲平微笑,悄悄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