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的兩世妻 第1章(1)

輕快的身影飛掠過樹梢,如燕子穿梁,周觀奕在眾人驚呼聲中,接住差點從樹上摔下的婢女賀采鴛,當兩人穩穩站回地面,一串震人耳膜的鼓掌聲此起彼落,不絕于耳。

「阿觀,你的武功可以去考武狀元了啦。」

「啥武狀元,我看阿觀就是同當朝的雷將軍比劃也不會輸。」

「當然,阿觀可是咱們相爺一手栽培出來的,允文允武,將來要接相爺棒子的呢。」

這是宰相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自從小姐七歲那年出府,一腳踩在餓昏頭的阿觀身上,他和李家的緣份就此結下。

那時他不過十二歲,但宰相身邊的謀士爛川天一眼看到他,就連聲贊他是武學奇才,要收他做弟子;十三歲,遼國進貢一頭人熊,在朝廷晚宴里,人熊獸性大發,馴獸師控牠不住,牠掙月兌繩索往一身紅衣的小姐身上撲,阿觀想也不想就飛身上前,自熊掌中救下小姐,雖然他的背脊被熊爪子撕裂,血肉模糊,但自此他得到相爺另眼相看。

阿觀的傷養好後,相爺聘名儒教他念書,方知他一目十行,是個難得一見的天才,從此便認真地考慮起阿觀的未來。

慢慢地,小姐膠著的目光,相爺刻意的栽培,讓所有人的心里存下默契——未來,阿觀必是小姐的夫婿、相爺的接位人。

一名面貌清 的白發男子靜靜站在亭子里,兩道陰目眼光遠遠注視著周觀奕。

他是大燕國宰相,一手掌握整個朝廷的李溫恪。

當今皇帝趙義庭沉迷于酒池肉林,夜夜美色笙歌,將國家大事全交給李溫恪掌理,導致朝綱敗壞,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自從十五年前,李溫恪送一名碧眼美女入宮,她日夜迷惑皇帝,得到帝王專寵,之後,李溫恪便逐步成為大燕國的地下皇帝。

碧眼美女被封靜妃,十年前產下一名皇子,若事事照他所計,未來平庸昏昧的皇十子趙鈺必登皇位,而朝政仍將把持在他手里,沒人能動搖他的權勢。

而李溫恪會認定靜妃之子必掌大權,原因是皇上有七名皇子,除了靜妃所出之外,在他與靜妃的合力策謀之下,死的死、殘的殘,連皇後所出的皇三子趙鐸也變成瘋狂痴呆之人,沒人能上得了面。

李溫恪也不怕皇後娘家宇文族勢力出頭,硬是將痴狂的趙鐸扶上大位,然後同他一樣,一手遮天,成為第二個地下皇帝。

因他老早估料到一切,于是十年前主導一場風波,將皇後娘家一族三百七十四人,以叛國為由抄家滅族,宇文家,連一個都不剩了。

而今,後宮皇後只能落得一個青燈古佛,守著痴傻憨兒過日子罷了。

有人說他心腸惡毒,然凡成大事者,不能心存婦人之仁,唯有夠毒夠惡,方能保有長久的權貴,否則一朝不慎,傾朝滅族都有可能,他不能不處處謹慎。

李溫恪的眼光定在周觀奕身上。他暗中觀察他夠久了,這孩子是個人才,文武兼備,難得的是性子沉穩、個性內斂,將來必能接下他的位置,成為朝廷上呼風喚雨之人。

只不過他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冰冷銳氣,讓人難以接近,許多時候,即使是閱人無數的他也猜不透阿觀在想些什麼?這種讓人無法掌握的危機意識,教他對阿觀始終抱著存疑態度。

「相爺的決定是……」發話的是相爺的謀士,爛川天。

他跟在李溫恪身邊近十年,是相爺倚重的人,他和阿觀入宰相府的時間前後相差兩年,阿觀是小姐救回來的,而他則從一群黑衣強盜手里救回生命垂危的相爺,自此他成為相爺身邊的重臣。

「你真的覺得阿觀能為我所用?」阿觀的城府太深,深得讓他無法一探究竟。

「能,他聰明才智、武藝卓絕,絕對是號人物。」爛川天很看好他。

「屺天,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相爺撫著長須輕笑。

「屺天明白,但是除了阿觀之外,再沒有其它更合適的人選了。相爺心底比我更清楚,現在攀附相爺的,都是些貪婪愚蠢之輩,錦上添花者眾,落井下石之人亦不少。」

爛川天就是這種實話實說、不怕得罪相爺的性子,才能得到李溫恪的重用,趨炎附勢、討好巴結之人,他看得多了。

「你說得對,我還能不清楚嗎?」他撫撫雪白胡須。

他年歲已大,再加上膝下無子,好不容易五十歲那年才得了個女兒,能接下衣缽的人不多。

雖然目前滿朝文武都掌控在他的手中,但他焉能不明白,那些官員們一個個比豺狼虎豹更凶狠,今日他得勢,再恨、再怨,他們還是得乖乖為他做事,哪天大權不在,他們能不群起攻之。

「相爺不必擔心,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何況阿觀的命是小姐救下的,有小姐在,自能牽制他。」

他笑著指指園子里的男女,不知何時,那些圍觀的人盡數散去,小姐站在樹下同阿觀說話,難得地,阿觀那張千年不化的寒冰臉帶了些許笑意。

是啊,他待若兒,畢竟不同。

看見李若予,李溫恪陰沉雙的眸閃過溫柔。那是他唯一的女兒,他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女兒。

「沒錯,有若兒在。」他滿意點頭。

若兒屬意阿觀,這點,明眼人全看得出來,而阿觀待若兒也非同一般,他不耐煩那些花花草草,卻時常陪若兒去後山;他忙得連睡覺時間都沒有,但若兒一病,他什麼事都擱下,固執陪在若兒身旁。

阿觀對若兒的感情,成了讓他安心的籌碼。

「安排阿觀參加今年的科舉吧,我要他一舉拿下文武狀元,要他一出聲便是一鳴驚人。」他將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阿觀安插在皇帝身邊,取得皇帝和趙鈺的信任,阿觀必須學會玩弄兩個皇帝于股掌間。

「知道了,屺天立刻下去安排。」拱手,爛川天轉身下去辦事。

李溫恪再看一眼園子里的周觀奕和女兒,眼底流露出身為人父的驕傲。若兒這樣喜歡阿觀,說什麼他都會把女兒心愛的男人拱上雲端。

微微一曬,他雙手負于身後,走回屋里。

同一刻,在相爺轉身時,周觀奕收回為小姐撫去落花的右手,溫和笑臉轉為冷肅,李若予仰頭,瞧見他的面容,頰邊笑意迅速收回。她不懂他的陰晴不定,是不是……她又做錯什麼事情?

凝睇著他輪廓深邃的臉龐,她看得痴了。阿觀的長眉斜飛,緊抿的薄唇略帶厲色,一雙眼楮銳利逼人,隱含燿燿鋒芒。

認識他八年,從第一腳踩到他的身子,開始兩人交情。

七歲的她不懂男女之情,卻知道他是一個好看到讓人舍不得轉開眼的大哥哥。她救下他,把他喂飽飽,讓他穿上最好看的衣衫,要他成天跟在自己後頭,那時,他是「她的」阿觀。

後來厲叔叔說他有天份,把他帶到後園練武,分去他一些時間,再後來,爹爹說他腦子好,是可造之材,又請文師傅、程夫子、藺師傅……一大堆師傅教阿觀念書,分去他更多時間。

弄到最後,她都搞不清楚,他還是不是她的阿觀?

不過。不管他是不是她的,她都把他「當成」他的。所以,阿觀歸她顧。

被厲叔叔「教」導得傷痕累累時,她替他上藥;夜里書念得晚了,她為他送宵夜、炖補湯。她就是要把他喂飽飽、養高高,所以他長那麼高大,是她不辭辛勞換來的,他健健康康、身子比別人壯,也別忘記替她記一筆功勞。

「阿觀,要不要去看看我的小羊?它的腿快好了喲;等它好起來,我們一起帶它到後山,讓它回家找親人,好不好?」李若予再度揚起笑臉,試著用自己的愉快勾起他的開心。

周觀奕回視她,她臉色偏白,像吹彈可破似的,薄透的肌膚底下細小的血管隱隱可見,清秀的眉眼唇鼻,看起來稚女敕可欺。她巴結地笑著,眉彎眼彎,甜得膩人的笑容在他眼前化成蜜汁。

她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但他不允許自己動情。

「我很忙。」他拒絕她,不留半分情面。

「這樣啊。」她扁嘴失望,然而失望歸失望,這又不是阿觀的錯,都是師傅們把阿觀逼得太緊了。

她拉住阿觀的大手,想起爹爹說,再過兩年,如果她願意的話,就讓阿觀當他們的女婿,她自然是樂意的,而阿觀……她的臉泛起兩抹飛霞,靦腆嬌羞。他也樂意吧?

「不然,我讓阿福做菜,中午我們一起吃飯好不好?阿福的燒鴨是一流的。」

說話間,她發現采鴛正看著阿觀,轉頭向阿觀采去,發現阿觀也回視著采鴛,她猛然地想起,是她不好,難怪阿觀要氣她了。

采鴛是她的貼身婢女,而剛剛她卻讓采鴛做了件傻事情。

她拉住婢女,笑得毫無心機。

「采鴛對不住,我沒想那麼多,只擔心鳥媽媽被大鷹叼走,小鳥一定活不成,才會讓你爬樹摘鳥巢……害你受驚了。」

「小姐,別這樣說,是采鴛沒用,沒能把小鳥救下來。」她低頭,誠惶誠恐。

李若予捧起墜在地上的鳥窩。里面的鳥蛋全碎了,終究沒救成,阿觀肯定又要說她多此一舉!但無所謂啦,反正阿觀一向看不起她的無聊善心。

她不笨,當然知道采鴛喜歡阿觀,畢竟阿觀那麼厲害,人人都愛他,但她才不管呢,只要阿觀喜歡她就行了。

想到這個,她又想起年前的事。那次,她在人行罕至的後院發現采鴛倒在阿觀懷里哭泣,她難過得不得了,以為采鴛喜歡阿觀、阿觀喜歡采鴛,她反而變成擋在中間的第三人,于是她把自己關在房里、足不出戶,徹底避開阿觀。

厲叔叔發現不對勁,找上她深談,好半天,她紅了眼眶告訴厲叔叔,阿觀喜歡的是采鴛,就算她是小姐,也不要奪人所愛。

厲叔叔恍然大悟,笑著說她誤解。他說采鴛的模樣同阿觀的妹子相似,阿觀是用愛護妹妹的心情在疼愛采鴛,他還細細叮嚀,這事兒千萬不能讓爹爹知道,她爹可容不下一個會讓女兒哭泣的男人,如果讓兩個愛她的男人打架,她肯定要更難過了。

她後來破涕為笑,因為厲叔叔說的那句話——兩個愛她的男人。爹爹肯定是愛她的,那麼阿觀也愛她嘍,人人都說當局者迷,偏偏她迷糊得比誰厲害,連厲叔叔都看出來的事,她還要胡亂猜疑。

這事她當然沒讓爹爹知曉,她明白爹爹是愛屋及烏,若不是因為她,他怎麼積極栽培阿觀,讓他習文學武,成為頂天立地的好兒郎。

後來再出房間時,阿觀主動對她微笑。

不愛笑的阿觀對她笑呢,她高興得快要飛上天,拉起他的手,繞著他又唱又跳舞,惹得爹爹也暢懷大樂,她最愛這樣了,愛所有人都開心快樂。

「采鴛,你先進屋里好不?我馬上回去。」她有私密話對阿觀說。

「是,小姐。」

采鴛離開後,李若予輕扯周觀奕的袖子,小心翼翼道︰「你看見嘍,我有跟采鴛說對不住,我沒有仗勢欺人。」

她最怕阿觀說她是大小姐,卻不知道自己這種行為叫做越描越黑。

「做都做了的事,何必抱歉。」冷冷的音調不帶分毫情緒。

他偏要刁難她,他就是喜歡欺負她,喜歡看她陽光璀璨的雙眼瞬地沉下,然後微微地嘟起嘴巴。真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情緒可以表現得這麼明顯?快樂要人知、難受要人知,不懂得戴上面具,同人保持距離。「你還在生氣哦?不要氣啦,生氣會長白頭發。不然,我跟你保證,我發誓再也不會有下一回,因為我知道采鴛是你看重的人。」她透亮的眸子望進他眼底,干淨得讓人不舍污染。

周觀奕眉頭皺起,淡定無波的臉上掀起一絲嫌惡。「我和她沒怎樣,你不必胡亂忖度。」

「我沒說什麼啊,我只是想讓你知道……」知道什麼呢?知道他看重的人,她定會好好保護嗎?這話太矯情了,他必然听不下去。

「算了,沒事。總之你別生氣就好。」

她的嘴笨,老是和自己的心接不上邊,扭著帕子,她真希望自己再聰明一點。

看她那副無辜模樣,誰有辦法同她生氣?嘆氣,他緩下嚴厲表情。「沒事就回屋里待著,別吹風又咳了。」

話一出口,周觀奕立刻提醒自己,這是不對的,他必須討厭她,就算再可愛都要討厭,因為她的爹爹叫做李溫恪,是他仇恨的人。

他痛恨她出生骯髒,卻濯清漣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他厭惡她單純的信任與天真,他憎恨她的善良,李溫恪不應該生出這樣的女兒,所以他發誓,終有一天,要把她變成和自己一樣,陰沉晦暗、滿心仇恨。

「阿觀,你是在關心我嗎?」

她笑得滿面春風,方才的陰霾在瞬間消除,這是她的性子,記仇記不了片刻。

她明白誰待她好、誰帶她壞,卻寧願不計較別人的惡,只想著待每個人都好,她總說,只要心思是好的,待她壞的人早晚會明白,她心無惡念。

他沒回應,淡淡掃她一眼。

不想說話?沒關系,她明白他的關心就好。

小小的掌心貼上他的,兩手合掌,把他的大手包裹在里面,他的手總是冰冰冷冷,但還是沒關系,她願意替他添溫。

「阿觀,明日我要去廟里布施,你去不去?」她眉梢的笑意張揚。

每個月她都會領著家丁到廟里放糧給貧苦百姓,每到這天,阿觀會心甘情願隨她出門,沒人看出其中的奧妙,只有她清楚,冷冷的阿觀心底包覆著不教人知的善良。

「我去。」

「約好嘍。」說完,李若予轉身回房,但跑沒兩步頓了下,又折回來,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語,「阿觀,我知道在你冷漠的外表下,有一副善良的好心腸。」

語畢,她飛快地在他頰邊印上一吻,紅著臉奔回自己屋里。

好心腸?

心動了一下,粗粗的指尖踫上她吻過的地方,那里有殘留的溫度,暖暖地,溫出他一個不自覺的笑臉。

他不是不明白她的好,他比誰都清楚,男人的仇恨殃及池魚,她無可選擇地成為他們計劃中的一枚棋子。

他不是阿觀或周觀奕,他真正的名字叫做宇文驥,是當今皇三子趙鐸的表哥、皇後的親外孫,那年為鏟除皇後娘家勢力,李溫恪設下瞞天大計,以叛國為名,除去宇文一族。

如今,他能存活下來,不是憑恃著好運氣,而是一群人用命換來的,他必須復仇,必須對宇文家族的三百多條人命,和為宇文家盡忠的無數死士負責。

既然義無反顧地走向復仇之路,他就無權放任感情,他明白這條路有多危險艱辛,因為李溫恪不是他唯一的仇敵,他要做的不僅僅是鏟除李溫恪的勢力,他還要拔除滿朝污吏貪官,和那個坐在皇位上卻紙醉金迷的皇帝,趙義庭。

自他改名換姓出現在李若予面前那刻起,就是一連串計謀的開啟。

他們知道李溫恪有個一出生就帶了寒毒的女兒,知道他有多麼寵愛這個掌上明珠,也清楚李若予性格軟弱卻善良天真,以及她什麼時候會出宰相府,探望小時候的乳娘。

事情比計劃中更順利,在他之前,爛川天進入宰相府,成為李溫恪的心月復;在他之後,張文良變成宰相府的總管,莫禮籌成了宰相府的侍衛長……他們的勢力逐漸地滲入宰相府,復仇之日不再遙不可及。

只是那個被利用的女孩,還傻傻地快樂著、幸福著、她無憂的笑容常在無意間觸上他紊亂的胸口,帶給他措手不及的感動。

矛盾僵持著,他額際鼓跳,胸口起伏與略微急促的鼻息相應,他眼神晦暗,瞳火明明滅滅的閃著,一抹疼痛的感覺鑽入心房,他知道因何而痛,但,他不允許這種感覺存在。

仰高下巴,他壓抑胸口疼痛,轉身進書房,面對李溫恪,他還有一場戲要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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