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帖在她雪白胸口,她平靜無波的臉上沒有分毫血色,冰冷的氣息包裹著她的身子,她已死,死去多時。
宇文驥坐在棺木旁,不知道已經坐了多久。
他吸干她身上最後一滴血,如今,她的血在他的身體里流動著。
她選擇她死、他活。她從不違逆他說的每句話,除了不準她愛他。她死了,再也睜不開眼楮,讓他看見他最厭恨的純真清澈。
不知何處吹入的冷風,撩起白幔在陰暗的屋中飄指,點點殘燭,微弱光芒照映在他蒼白的臉上,絲絲寒意刺進他的骨頭,他在痛著,不知從哪里起的頭,一下一下、一陣一陣,痛在周身蔓延泛濫。
突然,棺木里的李若予睜開雙眼,眼眸還是一樣干淨清透,沒有染上半點憂郁仇恨,她甜甜笑著,像所有時候一樣。
「阿觀,我對你不悔,不悔愛上你,不悔嫁你為妻,不悔我們以這種身份、立場、角色相遇。」她的聲音像銀鈴,清脆好听。
「錯!你應該後悔、應該恨,看不懂嗎?我從頭到尾都沒愛過你,接近你、娶你、都只是為了成就我的目的!」
他的手按住弊木兩側,朝她大聲吼叫,他想叫得這笨女人清醒,想讓她明白,自己是個罪該萬死的大壞蛋。
她還在笑,雖然臉色慘白,但笑容一樣甜得讓人酥心。「我知道啊,可是我甘心啊,誰都我愛阿觀,愛得身不由己。」
他憤怒,抓起觸手可及的所有東西,在地上摔得稀巴爛。「你是白痴嗎?你爹被我殺了,你的家被我毀了,我是你的敵人,你不可以對我甘心,你只可以恨我,就像我恨你!」
「阿觀,沒關系的,我不恨你、我原諒你,你也別氣了好不好?生氣會長白頭發哦,阿觀要多笑,才可以保百年身。」她甜甜的笑意漾在嘴邊。
他更形惱火了。這女人怎麼可以笨成這樣!他已經講得那麼明白,她為什麼不恨?一把抓住她的雙肩,他把她從棺木里拉出來,那麼粗魯,那樣疼痛,她還是笑著,眉目嘴角都在笑。
「看清楚,我是宇文驥、是你的仇敵,不是什麼鬼阿觀!」他朝她大聲吼叫。
她搖頭,還是笑,笑得明艷燦爛,笑得蜂蝶紛紛展翅,海棠出牆旋枝,好像他說了什麼逗趣的話兒。
「不要嘛,人為什麼要有敵人?都當朋友不好嗎?阿觀,我們相親相愛、甜甜蜜蜜在一起過日子,好不好呀?」
她軟軟的笑聲配上不符合甜蜜的慘白小臉,她的笑刺著他的心,教他更痛、更怨。他想大聲咆哮把她的愚蠢吼掉,霍地,她的手腕不知幾時多了道傷痕,血從那里漫流出來,鮮紅色的血染紅她的裙擺。
她低頭看見,仍然笑得一貫甜美,她抬起手腕,靠近他,「阿觀快來,把我的血吸干,我是藥人,我的血能治百病哦,你快來。」
「我不要你的血。」他瞠大雙目,後退一步。
「阿觀乖,不喝不行的,我知道有點腥,那味兒不太好,可喝下它,你就可以健健康康活到老,我的阿觀要活到一百歲呦……」她手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面,開出朵朵血紅玫瑰。
「你這個笨蛋!我活不活得到一百歲與你何干?我是你的敵人,你應該高興我快要死了,不必用自己的命死換我獨活。」他別開臉,想沖到外面,卻意外發現自己全身力氣盡失、動彈不得。
「忍一忍就過去了,沒事的。」她走到他面前,把手抬到他嘴邊,將鮮血喂到他嘴里,她應該很痛的,但她仍然笑著,像蕩秋千時那樣大笑,她靠得他很近,輕輕在他耳邊低語,「阿觀,我對你不悔,不悔愛上你,不悔嫁你為妻,不悔我們以這種身份、立場、角色相遇……」
猛地一驚,宇文驥從床上彈起,他喘息著,額間冒出點點汗珠。
他的目光從紅木床檐板上吉祥飾紋轉到雕花格子窗上,再移至綴著松鼠葡萄紋的木桌,微微喘息……
是作惡夢了,獨活……他終究還是獨活,用一個女子的命來換他的生存,而那個她,一生一世承載著他的恨。
是他虧欠她,她的死讓他變得毫無退路,最重要的東西已經不在了,他只能不斷往前走,千刀萬刀在腳底下,每步皆帶著淋灕的血肉,寸寸點點的紅,是他被割裂的胸口。
掀開被子下床,他順手拿起架子上的銀白色長袍。
五年了,只要他閉上眼,就會看見那雙清澈大眼楮,不懂恨、不肯烙上仇恨的眼,他永遠無法把她變成和自己同一類的人,不管他加諸在她身上多少怨慰不公,她仍然干淨得一如溪邊水仙。
他賭咒過了千百次,他不愛她、他恨她,她是仇人之女,她與他今生無緣、來生無牽;他否認自己的惡夢、否認自己的心情,否認她在他自己心底盤踞下去。但是……再多的否認,仍然無法否認他想她,非常想;他愛她,非常愛……
他想她,想她在他被罰不能吃飯的晚上,偷偷帶玫瑰釀,到柴房里陪他,那個晚上,她笑著對他說抱歉,笑著安慰他,「阿觀,你別氣爹爹罰你,爹爹是望子成龍,他很看重你。」
他回給她的是兩聲冷笑。
正常人撞到牆壁,自然會掉頭走掉,可是她沒有,她笑著賴在他身邊,笑著告訴他,前幾日撿到一只跛腳的小黑狗,她怎麼照顧它,小黑狗又是怎麼從害怕、怎麼慢慢肯對她親近,將他明擺著的憤世嫉俗一一清除。
他愛她,在他否認到自己都嫌累之後,愛她的事,一點一點浮出台面。
他常在深夜潛入她房里,什麼事都不做,靜靜坐在床邊,貪看她的睡顏,仿佛看過那麼一夜,壓在肩膀上的擔子就會變得輕了。
他嘴里嘲笑她的善良,卻在無人知曉的清晨,喂食著她撿回來的動物。
在她離開之後,他在她墳邊種滿桃樹,因她愛吃脆脆的甜桃︰他不擅丹青,卻畫了滿櫃的李若予……
他愛她,不需要人知道。
走到桌邊,拿起阿福準備的玫瑰釀,舀一口至嘴邊,細細品嘗,細細回味,痛恨甜食的他,獨獨戀上這一番滋味。
阿福是京城人士,四十多歲,家里開了間小餐館,有妻子、兒子和老母親,不富裕但稱得上小康,一家人和和樂樂過生活,倒也愜意,但一場大火,他失去家人和容貌,他想投水自盡,卻讓路過的若予攔下。
阿福的臉徹底燒傷了,他的右唇角上翻,讓人一眼看到他大半個牙齦,他的左眼皮卷起,無法閉闔,嚇人的眼珠子好像隨時隨地都會掉下來。
若予救他回來,宰相府上上下下看見他,不免生出一張鄙視臉孔,獨獨若予不害怕,天天陪著他說話,替他開解心情,慢慢地,阿福成為若予最忠誠的僕人,跟著她進進出出。
若予入棺那日,阿福一頭踫在棺木上,他嚎啕大哭,說擔心小姐一個人孤零零的,他要當小姐的先鋒,到陰曹地府幫小姐打頭陣。
他曾經問阿福,為什麼對若予這麼忠心,他說︰「除了小姐,沒有人敢看著我的臉說話。」他用最簡單的話,解釋了若予的善良。
若予死後,阿福的腦袋漸漸變得不靈光,也不知道是撞棺木撞壞了,還是若予的死訊讓他無法承受?只見他成天抱著白兔子小雪喃喃自語,腦子清楚的時候,不是抓著人說幾句話,就是下廚給他燒幾道若予愛吃的菜,但多數時候,他的腦子不清楚。
至于白兔子小雪,是若予留下來的,它的雙腿被獵人的捕獸夾弄斷,傷養好之後,沒辦法行動自如,就這樣子將它野放的話,很快就會淪為其他動物的嘴邊肉,所以若予把它當成寵物養起來。
之後,小雪成了阿福的寵物和唯一的朋友。
他從李溫恪的宰相府遷出時,除了厲叔叔安插進入相府的人,其余下人一個不留,他卻獨獨留下阿福,針對這點,采鴛抗議過,她說看見阿福那張猙獰的臉會作惡夢,但若予一句,「你不收留他,他往後要怎麼過活?」
這句話決定了阿福跟著他們一起搬家。
也幸好他留下,不然玫瑰釀的滋味早就在他的記憶中消失。
走到青銅鏡前,宇文驥定定看著鏡中的自己,如斧削過的輪廓,濃眉飛揚,深目薄唇,不怒自威。所有人都害怕這張臉,他一個眼色,旁人就會嚇得戰戰兢兢、口齒不清。
有人說他暴虐無道,有人說他是冷面修羅,也有人說他的心比蛇蠍更狠,朝中沒有人敢不巴結他,卻也沒有人敢親近他,壞人畏懼他的手段,正義之士不屑他的殘暴,他孤身一人,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同伴。
至于狠心?哼,他們說錯了,他早把心拿掉,只剩下「狠」,唯有夠狠夠絕,才能教那些膽大包天之輩嚇得不敢輕舉妄動,他會收拾他們,不過,一切慢慢來。
「相爺,周晉到了。」總管在外面輕喚,未得命令,不敢進入他的房間。
「叫他進來。」
「是。」
片刻,宰相府里的衛士周晉來到宇文驥面前,單膝跪下。「稟相爺,向光禮已經抓到,關進後院地牢,相爺要現在審他嗎?」
現在審?不,讓他多擔幾天心不是更好!耙在他背後捅刀的人,這點勇氣不至于沒有吧,何況就這麼一只小蝦米,還滿足不了他的大胃口!嘴角拉起,嗜血的邪惡笑容里透出一抹凶殘。
「是。」不須言語,光一個凶殘笑容,周晉已明了他的意思,于是屈身,退出房間。
不明所以地,心底一陣煩躁突然襲來,眼皮抖地連連跳了幾下,不知道什麼事將要發生。
沒喚人服侍,宇文驥整好衣冠離開房間,行經回廊、涼亭、人造湖……皇帝親賜的府第大得令人咋舌,看見這些重重賞賜之物,他的心情並未好轉,再看見抱著小雪的阿福時,更煩了。
看見他,阿福從老遠的地方朝他跑來。「相爺,今晚咱給您弄只燒鴨好不?」
愛里只有阿福不怕他,他和他的小姐一個模樣。
「不必,晚上我不回來。」今晚就留在宮里吧,國內雖無大事,但貪污官吏尚未絕跡,那些年的腐敗制度還等著他們一一革除。
「那我再給相爺做碗玫瑰釀,讓人送進宮里。」阿福笑著,臉上的肌肉擰扭猙獰,但眼楮里的誠摯讓他拒絕不了。
「好吧,你讓采鴛找人替我送進宮里。」他的口氣不自覺緩和,不見素日里的冷淡尖刻。
突然,阿福不知哪根筋出錯,竟沒頭沒腦冒出一句話,「相爺,阿福也會對您忠心耿耿。」
為什麼?因為他也敢正視他的臉說話?可阿福不知道,整個府里也只有他敢正視相爺的臉說話。
宇文驥背過阿福,控制不住的真誠笑意自眼角溢出。
走出前庭,守門管事發現他的身影,連忙彎身屈膝為他打開大門。「相爺,要不要備轎?」
「不必。」
他揮揮手,走出大門,下階梯時沒注意,竟一腳踩在一個女人身上,女人嗚咽一聲,蜷起身子。
他像被雷打到似地,怔愣住,這樣熟悉的場景教他說不出話——
當疼痛落在腰際,面朝下的他不自覺露出得意,成功了,他的第一步。
「你怎麼了?痛不痛?我有沒有把你踩傷?」女孩干淨的聲音一如她干淨的眼瞳,她急切說著。
「我……我沒事……」他虛弱道,連連試過幾次都無法起身。
「怎麼會沒事?你都站不起來了!」
她彎,緊緊拉住他的手,卻意外地措到他指節間粗粗的厚繭。
不明白為什麼,他的粗繭竟然讓她的心一抽一抽,隱隱疼痛?搞不懂啊,那個繭又不是長在她手上!她直覺翻過他的掌心,小小的手指在上面輕輕撫過。
「這個,一定很痛,對不?」她睜著大眼楮問。
拉回飄遠的思緒,宇文驥蹲,看著女子費力地撐著地板坐起來,她皺著眉頭,揉揉發痛的腰間。
唉!繪夏嘆氣,仰頭朝天空望去。
裁冬的動作太粗魯,就這樣一腳把她踢下來,也不擔心她摔成肉餅,摔昏過去也就罷了,還要被人一腳踹醒,衰上加衰,她開始懷疑,回到過去是不是一件錯誤的決定。
唉!她嘆第二口氣。
當她轉過臉,發現宇文驥就在自己身邊時,除了訝異、震驚,更多的是突然涌上的莫名心痛。
阿觀老了呢,她離開很久了吧?為什麼他的臉看起來這樣疲倦?他的鬢邊出現幾根白發,還是改不了壞脾氣嗎?就說常生氣不好的嘛,他偏不听。
是直覺,不是刻意做作,繪夏拉起了他的手,模到那些早在那里待過許多年的粗繭,她翻過手,細細的指頭在繭上輕輕撫過,輕咬著下唇,她忍受著胸口一陣陣的疼痛。
還練武嗎?厲叔叔還是對他要求很高嗎?那些壞師傅還會不會把他關進柴房?
沒有人給他弄玫瑰釀可怎麼辦才好……
下意識地,她說︰「這個,一定很痛,對不?」
猛地,宇文驥把手從她掌中抽回。
他痛恨這種熟悉,也痛恨這個錯誤開啟,他想過千百遍,如果不是這個開始,若予的下場不會如此,她是那麼純潔的人,她該擁有純潔、干淨的人生,不該和他這個污濁生命交會。
起身,他由上而下俯視,冷然的面容寫著輕蔑。
「走開,這里不是你該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