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我們回去」,繪夏進入宰相府。
不知道是因為她常在惡夢里驚醒,還是因為她常被細小的聲音嚇到,所以宇文驥在家的時候,總是把她拉在身旁。
他們形影不離,任誰看在眼底,都覺得兩人好事將近。
當然,這種事沒人敢去問相爺,至于繪夏姑娘,下人們還沒模準她的性子,自然不敢貿然出口,何況府里還有個夫人呢。
寧靜的午後,屋外幾竿修竹讓繪夏想起孟婆的小屋,那是個讓人心平氣和的地方,在那里千年,她學會看淡世情,學會人與人之間的一切終會成為過往雲煙,無須過份執念。
前塵缽里,一段一段的故事教會她自己因情愛而受的苦,並不特殊,一個人的生命里,總會有或多或少的一段苦楚,所以所有神仙們都說「歷劫凡塵」,俗世紅塵啊,本就是由不斷的劫難堆疊而成。
可一入紅塵,人就變得身不由己,不想再愛上他的,卻在那緊密的擁抱之後,再也克制不了親近他的。
她以為自己是來完成孟婆交付的任務,所以留下,不是為了和阿觀再續前緣,而是要拯救他的靈魂,不想他一生榮華,卻背上一世罪孽。
然而成仙的她,仍然阻止不了心脈間的情絲一寸寸包纏,阻止不了那顆鮮紅的心,一遍遍訴說愛情。
她完了,二度淪陷,她會讓裁冬氣到把竹林里的小動物全趕出家門,會讓描秋的報告寫到手軟,還解釋不清為什麼一個仙子會愛上凡人。
嘆氣,把紛雜的念頭甩開。
她望望正在看奏章的宇文驥,那是百官呈給皇上的,皇上會讓內侍太監寫一份送至宰相府邸,由此可見,皇上看重他的程度。
是,她從來都曉得他是號人物,沒有他,不會國富民安,那年若非他犯下無數殺孽,人民豈有今日的安逸,他背負了罪惡,成全天底下千萬百姓,這帳是怎麼算的,怎會算到讓他入了無間地獄,受苦不盡?
一點點不平在她心底升起。
宇文驥放下奏章,看著發呆中的繪夏。她像磁石,隨時隨地吸引著他的目光、他的心。
越是靠近,他越是無法將她放下,原來愛上一個人也可以這樣輕松幸福,沒有國仇家恨橫在中間,愛情成了仙藥,讓人飄飄欲仙。
莞爾,他移至她面前的小桌子,彎下腰,上面的幾行字引起他的注意。
「這是誰教你的?」
「呃?」繪夏從陳思中回神,猛地抬頭,才發現他靠得那麼近,臉龐迅速泛起赧紅。
「地盡其利、物盡其用、貨暢其流。」他指指白紙上的字。
「是裁冬。」
說這話的人叫做孫中山,是東方世界第一個提倡民主思鄉的偉人,听裁冬談起他時,雙眼放出光芒,她說,這樣的男人才是號人物,女人要嫁,就得嫁這款。
可裁冬不曉得,她的阿觀也是革命先驅,只是時代不同,他和孫中山一樣,企圖帶給百姓更好的生活。
「你那個一起被綁到紅袖招的朋友。」
「是啊。」她一面回答,一面苦了臉。他干麼把她說的話記得那麼牢啊?
「听起來,她腦子里有不少東西。」
他一句夸贊挖出她的姐妹情深,忘記禍從口出,言多必失。
「那是無庸置疑。裁冬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性,她什麼都懂,反應很快,舉一反三,沒有事能為難倒她;而描秋是我們四人當中最溫柔的,看起來很好欺負,但她說以柔克剛,她從沒真正吃過虧;至于美貌,就非推剪春不可了,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裁冬說,同她一比,西施、貂蟬、楊貴妃可通通要靠邊站去。」
「我覺得你已經夠美。」一個突兀的聲音響起,又突兀地停下。
「什、什麼?」是她听錯了嗎?他不像是會贊美女人的男人,真不可思議。
「我沒說錯,你已經夠美。」宇文驥重復一回。
那麼冷的聲音怎麼能說出那麼熱的字句,真是怪得離譜。
一點紅落在繪夏腮邊,然後像水墨畫似地,迅速渲染開來,她的臉紅透、頸子紅透,襯得她的雙唇更增紅濫。
宇文驥勾起她的下巴,細細看著她的眉目,心動像漣漪,一圈圈擴大難平,他是個自持的男人,但欲念催促著他,教他不顧一切。
他低下頭,吮嘗著渴望已久的紅唇,淺淺的吻,輾轉熨帖,她吃了玫瑰釀,唇舌間有酸有甜,他加深了吻,帶點狂亂、帶點溫柔的吻教她沉醉其中,忘卻一切。
她的肌膚開始升溫,水墨畫上的粉紅從她的臉龐染至她的胸口,讓他一吻再吻,從嬌艷雙唇一路滑下,在她的頸間制造悸動,而他,下半身的堅硬提醒著自己該喊停。
深吸口氣,再用力吻她一回,才勉強放開她,繞過阻隔在兩人之間的桌子,抱起她坐在自己膝間,他緊緊圈住她的身子。
繪夏被吻得腿軟了,無力地靠在他懷里喘息不已……
她听著他急促的心跳,說不出的愉悅安心,真想就這樣靠著躺著,不去管那些紛紛雜雜的事情。
「你曾經喜歡過哪個女人嗎?」
話問完,她直覺想拿剪子把自己的舌頭剪掉。廢話,他喜歡的那個女人不就是賀采鴛,在需要李若予掩護的時候,他仍然冒著危險把人帶在身邊,不是?
「有。」他想也不想的回答。
「很多個嗎?」
「兩個。」
所以除了賀采鴛,李若予也是其中一個?心陡地怦怦跳起,光是揣測就讓她喜悅得情不自禁。
「哪兩個?」
他不曾同人討論過去,但看著她燦然晶亮的眼楮,他有了說出口的。
「一個叫做江隻,是爹爹同朝好友的女兒。」
一個江隻、一個賀采鴛,她被踢出名單外面?喜悅被潑上冷水,不是冬天,她卻從頭到腳一陣發冷。
心酸了,雖然早就知道他不愛她,但她問的是「喜歡」而不是「愛」啊;雖然早就知道誰是待在他心底的女子,她不必拿這種陳年老事為難自己,但……究竟是心難平。
難怪裁冬要說她的「不悔」不值錢了!微微的失望掠過,她不該多想。
「然後呢?」她問。
「我們一起長大,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牙口還沒長齊,就會對大人說‘隻兒長大要當驥哥哥的新娘。’那個時候,我們還不懂得男女之間是怎麼回事,但如果她順利長大,我想,她會是我的妻子。」
「她沒順利長大嗎?」
「受爹爹牽連,在宇文家被抄家時,江家也同時落難,她死的時候才七歲,死在路邊,沒有人收尸埋葬。」後來的這段,是厲叔叔告訴他的,那個時候他立定志向,這個仇,非報不可。
「才七歲,好可憐。」繪夏抿唇。難怪他要恨她爹爹,要恨上整個李家,那是李家欠他的。
「我常想,如果江隻長大會是什麼模樣?還會不會一天到晚把我要嫁給驥哥哥掛在嘴邊?」
他沒想過傾吐會讓人感到輕松,但她傾听的表情的確讓他緊繃的心得到安慰,摟緊她的腰,不信鬼神的他,感激起上蒼,為他送來孟繪夏。
「緣份總是左右男女情深情淺。」月老啊,是個愛人巴結的老好人,他從不去月老祠里求婚姻,難怪愛情不顧。
「而另外一個是我不該愛上的女人,但她善良天真,她用大無畏的精神深愛著我……」
他的話未說完,總管敲了兩下門,打斷他們的交談,他在門外發聲,「相爺,皇上駕到。」
宇文驥的眉頭擰了起來,不耐煩跟著掀開。他生氣了,氣一個不懂得看時辰的不速之客。
繪夏不自覺地揉了揉他眉心蹙成的三道柔軟豎紋。笨男人,要教他幾千遍,生氣會長白頭發,他就是學不來好脾氣!
她竊笑,想起身,卻被他大手一抓撈回原位,他不肯她離開。
溫存半晌,再不甘願,表弟好歹是皇帝,他還是帶了繪夏走往大廳。
廳里,宇文驥和趙鐸對坐,座位沒有分上下尊卑,只分主客人,而她靜靜站在宇文驥身邊,沒被皇帝至高名號嚇呆,反而直勾勾地打量起來。
趙鐸身穿一襲淡紫色綢衫,面如冠玉、俊朗不凡。他也在審視繪夏,眼底閃過一抹驚艷。
不管看幾次,她都是個讓人移不開眼的女人。
宇文驥對他們的互視眼光不滿,冷聲問︰「你來有什麼事?」
「繪夏姑娘在,這就不好說了。」趙鐸溫溫潤潤的笑臉,最能吸引異性緣。
「不好說的話,好,周晉,送客。」他連敷衍都懶,這種態度對皇帝而言很過份,但對自己一手提攜的表弟,夠了。
「別、別、別,不就是那件事,母後要我再探探表哥的意思,听說李尚書家的閨女琴棋書畫樣樣通,是個才女。」
繪夏听懂了,咬咬下唇,心底不快,但宇文驥下一句,立即彌平她滿肚子的不開心。
「我要個才女做啥?」他冷聲回答。
「表哥年歲已大,若在尋常人家早就兒女成群,何況表哥貴為宰相。」
「你今天是來批評宰相府人口不是?」他橫了眉毛。
看見宇文驥的表情,他忙緩了話頭。「表哥,這話是打哪兒說起,我也是奉母之命,行孝順之道,表哥真沒那心思,直對母後說說就是,何必……」
懶得搭理,他淡淡看著找到,沒明說,但表情寫得清楚——要繼續廢話的話,我不介意把一個皇帝丟到大馬路去,反正自己早就名聲狼藉。
閉嘴。趙鐸懂得適可而止怎麼寫。
但他沒被表哥的態度惹惱,明白表哥對自己已算格外施恩,要是說這話的是別人,也許早就血濺五步,賜一張草席,準備安息了。
說到底,還是他們有「革命」情誼,在那個復興家族、振興國家的時期里,他們是胼手胝足、同心協力的好伙伴,交情不同嘛。
「表哥,你什麼時候把繪夏姑娘接到在宰相府里的?」他轉個話題。
「我接誰送誰要向你稟報?」宇文驥眉微微一挑,語氣不客氣。
「自然不必,只是朕那日見到姑娘英勇的表現,印象深刻而已。」
「我們見過?」繪夏插話,一臉迷糊。
「那日姑娘擊鼓鳴冤,朕站在表哥身旁,難道姑娘沒發現?」趙鐸挑了眉。不會吧,一表人才的他,不管站在哪里,都會被人第一眼看見的。
她偏頭想半天,搖搖頭。「對不起,那天我只看見相爺,沒發現皇上。」
她的回答讓宇文驥太滿意了。原來自從視線對上他的,她的眼光就沒外落,壓根兒沒發現在一旁垂涎三尺的色目。
「是嗎?原來朕入不了姑娘的眼?」
這句話裹上威脅,讓繪夏緊了眉頭。
「不、不是。」她偷偷拽起宇文驥的衣袖,下意識尋找安全感。她知道皇帝最大,而且在這個不民主的時代,皇帝看哪顆頭順眼,愛砍便砍。
宇文驥光明正大握上她的手,他從來就不必偷偷的,手施了力,他用行動告訴繪夏——不必害怕,本人給你靠。
趙鐸不怒反笑地問她,「既然如此,怎麼見了朕,面無笑容?」他在挑釁,因為表哥的態度很礙眼,好歹他也是皇帝,就算管不動宇文宰相,嚇嚇他身邊的小泵娘,顯顯威風無妨吧。
繪夏低頭,看著握住自己的大手,有了宇文驥的「保證」,膽子膨脹三倍,她不害怕了。她微笑說︰「那是因為恐懼,生怕冒犯天顏。」這話有兩分敷衍,三分虛偽。
趙鐸失笑。她那種態度要是有半點恐懼,他的頭馬上摘下來給她當球踢。「所以,人人見了皇帝都不敢笑?」
「那是自然。」
「既然如此,繪夏姑娘,你瞧,這彌勒佛怎麼見了朕就笑?」他指了指擺在桌上的佛像。
她白皙如玉的臉頰隱隱涌起血色,像抹了一層胭脂,她窘迫道︰「那是因為、因為……因為聖上是天上仙佛轉世,乃當今活佛,如今這彌勒佛見了和自己同樣是佛的皇上,自然是樂得開懷。」
「真是這樣嗎?」
不對,是她胡扯的,但面上,她恭敬拘謹。「是這樣的。」
「很好,所以姑娘也是活佛轉世嘍?」
「什麼?」她沒听懂趙鐸的意思。不過,她只是小仙,要成佛大概還要修行個三千年,但孟婆說她情根深種,恐怕此生與成佛無緣。
「既然如此,為什麼彌勒佛見了你,也是笑不止?」
話問出口,趙鐸和宇文驥同時用看好戲的眼光望向繪夏。
宇文驥很想听听她如何自圓其說,還想趁機教會她,真正聰慧的女人得學會藏拙,像上回的擊鼓鳴冤,太囂張了。
繪夏傻了三秒,話卡在喉頭,須臾才道︰「稟皇上,彌勒佛見了奴婢在笑,是在笑……奴婢不能成佛。」
此話一出,趙鐸撫掌大笑說︰「朕這輩子第一次服人,尤其是一個女子,繪夏姑娘,你讓朕心服口服。表哥,我可不可以把繪夏姑娘帶進宮里,有她在旁邊說說笑笑,母後肯定很開心。」
「不行!」宇文驥說,這建議讓他滿肚子不爽。
「不行!」異口同聲的是繪夏。
「為什麼不行?」趙鐸問。
「因為繪夏是相爺的下人。」她胡亂搪塞。
「可惜這樣聰慧的姑娘,要是表哥願意割愛——」話未說完,就被截斷。
「不願意。」他橫眼,用目光傳意——還想就這個話題繼續的話,我不介意讓大燕再換上一個新皇帝。
「好吧,既然如此,只好等朕有空時,多往表哥府里來走走。」
宇文驥冷冷拋過一眼。好得很,從明天起,他保證他會很忙、很忙、非常忙,忙到沒有精力傻想。
他拉起繪夏離開待客廳堂,心底想著該怎麼三令五申告誡她,不必把趙鐸當成皇帝,直接當蜚蠊,見到面就算不能消滅,至少得學會逃離。
但,他一回到書房第一句話和蜚蠊無關、和皇帝無關,他說的是,「記住,你不是宰相府的下人。」
「不是嗎?那我是什麼?」繪夏回問。
「你是我喜歡的女人。」
情不自禁,她比雪光還亮的眸子晶瑩閃爍,唇色透出紅濫,她撲上他胸口,拽住他的衣服不放。他說她是他喜歡的女人呢,第三個,在江隻、賀采鴛之後,她排上名了。
她的撒嬌甜了宇文驥的心,他攬住她,下顎蹭著她烏黑亮麗的秀發,嘴角漾起一抹笑意。真心喜歡一個人真好!
繪夏被帶回宰相府那日,采鴛把屋里的東西全砸爛,她氣憤難平、滿目陰郁,讓貼身伺候的翠碧和玉嬸如臨大敵。
她更恨的是阿驥把孟繪夏調進書房伺候,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前例,他對所有女人都保持距離,連家中婢女都一樣,他只讓男僕服侍,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她憂心忡忡。
她沒猜錯,孟繪夏心懷叵測,是個可怕、難以對付的女人,她必須有所行動,不能放任狀況持續下去。
在書房外伺候的書僮來向她報料,透露相爺和繪夏姑娘經常聊天、談民生、談國事,一聊就是大半個時辰,還說,相爺曾夸獎繪夏姑娘有見識、有看法,眼界不輸給男人……
這些話像是一壺開水注入心髒,燒得讓她連指間都疼,那無言的恐懼折騰著她的五髒六腑,她要當相爺夫人,她必須當相爺夫人,她絕不讓人佔去她的地位,她再也不要回到過去,過那種幕迎新人朝送客的日子。
采鴛越是恐懼,臉色越是蒼白,薄薄肌膚下的青色經絡好似快要顯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