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面沒有想像中那樣可怕,而且大熊說對了,任何人看到父親現在的模樣,都會原諒他。
在大熊的鼓勵下,向冉冉叫了聲爸爸,病床上的男人抬起顫巍巍的手,踫了踫她的頰,話沒說,淚先淌下。
前嫌盡釋,她放過父親、放下心中仇恨,然後意外,她發現,她也放過了自己。
「冉冉,電話。」大熊在客廳喊她,她放下洗了一半的碗盤,把手上的泡沫沖干淨,跑出去接電話。
客廳里,大熊正抱著遲遲看電視,這對父女……她很沒有辦法地搖了搖頭,指指手表——現在是復習功課的時間。
周傳敘知道她的意思,在她接起電話之前,先一步解釋,「遲遲寫完一張考卷,先休息三十分。」
遲遲重復他的話︰「對,先休息三十分。」
什麼鬼話?寫一張復習卷不過十五分,卻要休息三十分,這樣對嗎?往後人人都工作兩日、周休五天好了。
「喂,我是向冉冉……不行,我退休了……我很忙啊,整天要掃地拖地、洗衣煮飯,怎麼會沒事做?經理,我很喜歡不當女強人的生活……放心啦,我老公很厲害,我不會重出江湖搶大家飯碗……」
接下來是一段很長的沉默,然後,她揚起一臉笑。
「為什麼給我這麼高的佣金?」微笑之後,她的臉龐換上左右為難。「我……只要賣掉二十戶就行?」
周傳敘看她臉上的為難漸漸松開,笑意重回臉龐。哈,冉冉的表情真是精彩絕倫!
「那,什麼時候開始?」知道了,掛掉電話,她走到大熊身邊,「我下個星期要去幫經理的忙,好不好?」
「為什麼想去?女強人的因子在體內作祟?」他笑話她,卻沒有反對她。
他不介意她重出江湖,岳母也說過,把冉冉關在家里是種浪費,當時,他希望她當家庭主婦,是想她能多花點時間陪伴遲遲,但現在遲遲忙得很,爸爸家、外婆家,再加上必須抽出時間到實習班晃兩圈,事業做得很大。
「不,是佣金很高。」
「錢不夠用?」
「不光是這樣,工作時間只有一個星期,而且經理承諾我,如果我能賣掉二十戶,就可以用六折價買下一戶。」
「你要房子做什麼?住膩了這里?」
「我要把你給媽媽的房子還給你。」
「為什麼?」
「以前我不介意買賣自己的婚姻,但現在不同了,我愛你,我不要我的愛情蒙上金錢交易的陰影,我開始介意我們的感情是不是立足點的公平,我要清楚證明,我愛你,和你的錢沒有關系,而你和我上床,不是為了讓你花的錢物超所值。」
周傳敘笑了。「我從來沒有這樣想。」
起身,他把電視留給女兒,拉著老婆走到屋外。這種上床不上床的字眼,還是少讓女兒听到為妙。
「你知道嗎,你將會很有錢。」
爸爸已經做好財產分配,但倔強的三個女兒沒有人肯接,媽媽得不時緩頰,說三個女兒已經獨立慣了,不希望長輩指揮她們的意願。
幸好秧秧的男朋友願意暫時接手爸爸的公司,不讓好好的一家貿易公司呈現群龍無首的狀態。
換句話說,她根本不需要去幫舊經理工作,有意願的話,她可以自己開公司。
「那又不是我的。」
「小姐,那個人是你爸,老爸的東西都是是女兒的,就像我的財產將來都是遲遲的。」
「遲遲?你有沒有說錯?」他願意把錢留給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女兒?
「當然沒錯,除非你不承認她是我的女兒。」
這麼慎重的口吻啊……向冉冉嘆氣。這個男人對她的好,好到無法形容,她還能不將就?雖然她真的希望靠自己的力量給母親買房子。
「好嘛,你不希望我去,我就不去。」
「你弄錯了,我沒有不希望你去,我是要告訴你,我從不認為我們的婚姻是金錢交易,我們之間不是對價關系。我愛你,愛是無價的事情。我不要你為了金錢勉強自己出去工作,不要你把我們之間分得干干淨淨,你不知道夫妻之間財產本來就共有嗎?」
听懂了,她笑出開心,听懂了,他每個字句都是為了她。
「就一個星期,我已經答應經理,不想出爾反爾。」
她靠在他身上,他圈住她的腰,一天天,她習慣身後有一堵高牆,而他習慣懷中有個軟玉溫香。
「沒問題,我接你上下班。」周傳敘在她耳邊低語。
不反對還無條件支持?向冉冉看他,看得滿心感動。「我保證,往後,除非請我當老板,否則誰也別想讓我出馬。」
「嗯。另外還有一件事,是我想表達的。」
「什麼事?」
「對爸爸好一點,既然有心原諒,就不必讓驕傲橫在中央。」
「我對他已經夠寬宏大量了。」她嘟起嘴,驕傲的模樣不像媽媽像小孩。
「冉冉,我真的很擔心。」他捏捏她的臉頰,「人非聖賢,誰能無過?哪一天我要是做錯事,你會不會聯合遲遲不理我?」
「哼,說得太輕松。如果你敢和我老爸一樣搞外遇,那我會先拿剪刀把你喀嚓掉,再帶著遲遲和你的全部財產遠走高飛,听見了沒!」她出言恫嚇,那表情不是假的,她痛恨外遇,痛恨媽媽踫過的事情。
通常男人听見這樣的話,少說也要吼幾聲,確立自己的地位,但他是頭溫柔的大熊,他沒有生氣,反而吻上她的耳際。
「听見了,為了不讓自己一無所有,我會努力不讓自己搞外遇。」
「如果努力過了,外面的狐狸精還是不肯放過你呢?」女暴龍咄咄進逼。
「那我就把她帶回家里,讓你把她狠狠修理。」
她偏頭想了想,點頭同意。「這樣很好,你的個性太溫和,這種麻煩還是交給我處理,我肯定三兩下就把對方電得‘金系系’。」
要知道,暴龍有很強烈的地域性,誰都不能入侵她的領域。
向冉冉往後一靠,滿意地嘆口氣。她愛她的高牆、她的大熊、她的老公,她愛老天爺把周傳敘丟到她面前這個舉動,她愛不必出口生生世世,他就是會和她生生世世,這樣的男人,少一點浪漫又何妨?
周傳敘站在賣場外,看著妻子精力充沛、勢力四射的模樣,他很愉快。她一雙高跟鞋叩叩作響,走到哪里,光芒就落在哪里,是天生的女王。
這是棟新蓋大樓的樣品屋,以前的經理跳槽,換了新工作,馬上想起她這個創造佳績的愛將。
昨天,她已經達到業績目標,照理說,今天不必來,可她是個負責任的女人,說七天就七天,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
他看看手表,多等十分鐘才走進賣場,冉冉看見他,像個小女人一樣撲過來偎進他懷里,有點做作。他知道,她在向經理表態,她的家庭主婦生活過得很不錯。
她曾告訴他,所有人都不看好她的婚姻,還有同事拿錢下注,賭她撐不了兩年就會離婚,為這個,哼,再苦她都會撐滿兩年,然後當著那些跌破眼鏡的同事抬起腳,把滿地眼鏡踩得更碎。
很驕傲,但冉冉就是這麼驕傲,這麼不認輸的女人。
「玫瑰花呢?」昨天她訂一大束代表愛情的玫瑰花,要他今天送來,讓她對昔日的上司下屬炫耀。
「在車上。」
「為什麼不帶進來?」
「玫瑰花代表我愛你,而我愛你,你知道、我知道就好,不必弄得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個實心眼的家伙。
「不對,我就是想弄得人盡皆知,想讓全世界都曉得,我的婚姻很美妙。」
她朝他做個嬌俏的鬼臉。
「虛榮。」周傳敘捏捏她可愛的鼻子。
「說得好!這是形容向冉冉最恰當的兩個字,怎樣?後悔了嗎?」
「我……」
他話沒說完,她便心急地瞪大眼搶話,「你敢說後悔?」
「我為什麼要說?後面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在等待著我後悔,我才不給他們機會。」
向冉冉笑了,給他一個響亮的、要所有人都听見的親吻。「你是個聰明的男人。」
接著她很夸張,帶他到處介紹,當大家知道他是鼎鼎大名的畫家周傳敘時,不敢置信的眼楮睜得老大,還有人嘆氣說︰「難怪你要金盆洗手,嫁到這種老公,誰想在外面勞苦奔波?」
她揚眉,說︰「是啊,要不是經理拜托,我老公才舍不得我出來工作。」
「沒那麼夸張。」他在她耳邊輕聲道。
「在商場上就是比夸張,越會虛張聲勢的人贏得越多,人吶,就是要高調。」
于是他明白,她的虛張聲勢對她有多重要。
「要走了嗎?我的車子離這里有一段路,我去把它開過來?」
「不必,我和你一起去。」拿起包包,牽著他的手,大手牽小手,她愛上和他並肩走。
走沒幾步,他發現她的腳步有點怪怪的,停下問︰「怎麼回事?」
「高跟鞋咬腳。」
「痛吧?」
「沒事的啦,哪個女生不必為了穿高跟鞋吃點苦?」
周傳敘沒理她的話,蹲,拉過她的手扶在自己肩上,抬起她的腳,發現腳跟處磨出水泡,這麼多水泡,沒事才怪,虧她還能昂首挺肩,滿場到處跑。
他月兌下外套,彎身。
「做什麼?」她問。
「我背你。」
「拜托,這是台北街頭,你要表演給人看嗎?」
「是你說要高調,快上來,不然我把你扛在肩上,肯定會更高調。」
向冉冉失笑,看看左右,在他堅持的眼光中,第一次,她為他妥協。
她上了他的背,他用外套把她美麗的小臀臀罩住,春光不外泄,她真想泄,也只能在他面前。
貼在他背上,寬寬的背、寬寬的肩,寬得好像可以把全世界都容納,他不必說話,就給人安全感無限,他不必軟言哄她,她就嘗到頂級蜜糖,和他在一起,就算什麼都不做,也不覺得無聊。
好愛他,一天愛一點,越積越多點,點點點點……那些點點點,落在她胸口,鋪出整片幸福田園。
「大熊,怎麼辦?」她滿足嘆息。
「什麼怎麼辦?」
「你還沒有去巴黎,我已經開始想你。」下個月,他就要去巴黎為畫展展開序幕,兩個星期……好久哦,她想跟去的,但他堅持她留在家里照顧遲遲,人家說女兒是爸爸前輩子的情婦,他對遲遲的好,好到老婆眼紅。
「不要擔心,我打電話給你。」
「光是講電話又不夠,我想抱你睡、想和你親親抱抱說愛愛。」
親親抱抱說愛愛是他和遲遲的專用暗語,每天入睡前,他都要親親女兒的額頭,給她一個大擁抱,然後說一句永遠都說不膩的我愛你,他們的父女之情,孵得比玻璃盆里的綠豆芽還快。
大熊好看的唇形上揚,有人說被愛比愛人幸福,他卻認為,有個人能讓他傾盡全力愛著、呵護著,是件幸福的事。
「遲遲說,想去晚晚的男朋友……」他記不得對方的名字,只知道他是個很紅的明星。
「方英雄。」向冉冉接話。
「對。她想去方英雄的演唱會里當特別來賓。」
這件事遲遲不敢對冉冉說,她知道老媽對方叔叔的印象不怎麼樣,而且,老媽還是比較喜歡她念醫學院,不喜歡她玩樂器。
「嗯。」
「你同意?」
「不同意能怎樣?女兒已經被你寵壞,我說什麼她又不听。」
她雖然很惡霸,但生活在民主時代,多少也得學著尊重民意,這個家庭里兩票對一票,她是絕對的弱勢團體。
「我希望她做自己喜歡做的。」
「我也希望,可是當醫生至少不會餓死。」她被餓怕了,常常從饑餓的惡夢中醒來。
「傻瓜,她是周傳敘的女兒,就不會餓死。」
多好,有個父親能這樣說大話,她真羨慕遲遲的好運道。
他等冉冉說話,但她沒回答,只好又接著說︰「每個孩子只要把她放在對的地方,她就會發光發亮。」
她還是沒應答。
「我相信遲遲的未來會很好,只要我們一直愛她、寵她、疼她,她一定會讓我們為她感到驕傲。」才當沒幾天父親,他已經滿口爸爸經,而且說得頭頭是道,清晰有理。
一路上,周傳敘發表著教育理論,向冉冉都沒應聲,等走到車子邊,他才從後照鏡里看見她早就趴在他的背上睡著了,忍不住失笑,自己竟然說得那麼起勁。
看著她的睡顏,有那麼累啊?或是說……她喜歡靠在他背上,搖搖晃晃像躺在搖籃里的感覺?
如果是喜歡的話……他想了想,邁開腳步繼續往前走。
這天,向冉冉夢見自己睡在吊床上,暖暖的風拂過臉龐,暖暖的太陽當空照,好多年了,她沒作過這樣幸福的美夢。
畫展還沒開始,周傳敘為遲遲畫的繪本先出版了,出版商打出很大的廣告——名畫家送給女兒的繪本——《爸爸迷路了》。
上市一個星期,加上預購部份,已經賣出八萬本,遲遲和周傳敘一起上節目打廣告,向冉冉這才發覺女兒真的很有大將之風,她不怕在陌生人面前表演,不怕讓媒體記者圍繞。
看來方英雄比她更早發現遲遲的天份,好吧,她承認,不是每個孩子都得當醫生。
星期日下午,遲遲被晚晚和方英雄接定,為演唱會做彩排,听說遲遲要在演唱會上輪流用三種不同的樂器幫方英雄伴奏,結束時還要和他合唱一首歌,晚晚說,照這樣下去,遲遲會是他們公司下一個栽培的重點藝人。
避不了了,她只能恐嚇遲遲別考太難看的分數,讓她沒臉見人就好。
大大的房子里只有向冉冉和周傳敘,吃過午飯後,他們一人拿一個布丁坐在樹下,看著盆栽里面綠意盎然的蔬菜,風吹過來,掀起她的長發,秋天過完了,氣象專家預測今年台灣會有個暖冬。
不管是暖夏還是暖冬,她都不太擔心,房子前面的湖水可以替他們調節氣溫,冬天不太冷、夏天不太熱,黃昏時繞著湖邊走一圈,會覺得寧靜人生很美麗。
「大熊。」她靠在他肩上,斜斜地把目光放在遠方,能這樣和一個男人一路到老,誰說不是幸福的事?
「嗯。」
「大熊。」她叫過一聲又一聲,她喜歡喊他,喜歡他溫溫和和的應答,他的聲音像他的人,溫潤如水,滑滑的、淡淡的,不是太有滋味,卻能讓人倍感溫暖。
「嗯。」
「大熊。」
「嗯。」周傳敘回答的音調沒有揚升也沒有不耐煩,他知道她愛喊他大熊,光是喊著喊著,就能喊出滿肚子的幸福感,他喜歡她幸福,所以任由她喊。
「大熊、大熊、大熊、大熊……」越喊越順口、越喊越上癮,喊啊喊,喊得她的心甜甜的,涂上蜜。
他的回應是一抬手,把她整個人抱到膝間,把臉埋進她的頭發里面。
如果喊他大熊是她的怪癖,那麼聞她的發香也是他的怪癖,每個人都有怪癖,只要愛你的那個人可以容忍就行。
捧起冉冉的臉,他忍不住笑開懷。
他們的第一次,是因為她的臉有七八分像幼榕,但相處一段時間,他才曉得她們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人,幼榕嬌憨甜美,她聰明俐落;幼榕動不動就掉眼淚,她就算感動得想落淚,也會抬起頭把淚水吞回去,假裝自己沒哭,而鼻水出現是因為過敏性鼻炎。
幼榕是嬌嬌女,不會做半點家事,總是越弄越糟糕,而冉冉也不擅長家事,這些年她負責賺錢,照顧遲遲和家事是岳母的工作,但她幾本書拿來讀一讀,別說家事一把罩,就是端菜上桌也和大廚的氣勢一樣。
她和幼榕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女生,他怎會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