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時候才八點半,早去早回是怕踫見村里的女孩,他討厭美女,而他的表嫂、表弟妹都不是美女,而且他和她們有親戚關系,所以勉強可以聊上幾句,但如果她們硬是要替他安排一場「非常男女」……這是讓人頭痛的問題。
所以,他刻意把見面時間拉早,或者無預警出現。
打開門,他又聞到食物香,多吸兩口氣,他喜歡這個味道。
他母親很會教育小孩,但做菜不是她的專長,不被毒死就該感激涕零,因此他從小養成不挑嘴的好習慣。
長大後,他不喜歡出門吃飯,一個人佔一張桌子很怪,一群人陪他吃飯,更覺得有約束感,再加上懶,懶得收集餐廳電話、懶得叫外賣,在長期訓練下,他的胃早對美食不做任何期待。
但她來了,只是一碗簡單到不行的面,他開始對美食有了思念的感覺。
她的菜不油、不過度鮮甜,沒有刻意擺盤或用高級食材,但入口,就是該死的對味。
加快腳步進屋子,沙發上的棉被枕頭已經疊好、整好,走進廚房,他看見向秧秧正把兩碗熱燙的稀飯盛在碗里,抬起頭,沖著他甜甜一笑。
「白先生早安,你去運動啊?難怪你的身材那麼好,我們台北的男人可沒有你的魔鬼身材和體力。」她的笑容像春天的太陽。
笑里藏刀!要不是她做菜的能力太高,他不會讓她有說話機會,她說的話十句有八句假,能听的那兩句還要花大把工夫才能找得到。
他沒應答,但動手幫忙,把廚房里的菜一道道搬到餐桌上。
「先洗手吧,手髒會把細菌吃進肚子。」
不知不覺,她把老媽對晚晚說的話叨念出口,環境啊環境,環境造就人類的性情,早晚有一天,她會和老媽一樣,變成嘮叨的老女人。
她在管他?白聿鑫橫她一眼。他就不洗手,怎樣?這里是他的家、他的餐桌、他的碗盤,連她擺弄的食材都是他花錢買的,他還得听她指揮?她當自己是這里的女主人?
女人都是這樣,對她一分好,她就進逼兩寸,然後指使你、擺布你、利用你、直到哪天膩了,一腳把你踢開。
他想起朋友說的話,當時不是太認同,但……沒錯,向秧秧就是這種女人,本來只是求宿一晚,可天亮了又賴著不走,大搖大擺用他的廚房做早餐,接下來她肯定要說服他給她春茶,如果他點頭,她就會要求冬茶,然後數量越來越多,慢慢的,她以為自己和你有特殊交情,便開始擺布你的生活。
看見他臉上的挑釁,向秧秧開始發揮她無與倫比的見風轉舵功力。
「呃,其實不洗也沒關系,白先生有很好的腸胃,這是天賦異稟,不是常人都有的能力,這樣很好,省水環保,節省綠能源,如果大家都和白先生一樣,地球就不會有正負2℃的問題。」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滿口謊言。他哼一聲,坐下,拿起碗筷。
「稀飯很燙口哦,慢慢吃,吃不夠鍋子里還有很多。」
她在生氣他的態度,生氣他沒對優秀的掌廚者表達出些許尊敬,因為生氣所以她笑得很甜蜜,肚子里有滿滿的詛咒,詛咒他把稀飯吃光光,然後撐死、下地獄。
嗯,等等,先給她茶葉合約,再下地獄。她笑,春天笑成夏天。
他瞄她一眼。虛偽,話很假,連笑容都假得讓人受不了。
把稀飯扒進嘴里,只是一小口,他訝異地看著自己的碗。
她得意。
「那是山藥松子粥,米飯要用小火慢慢熬,山藥也一樣,電禍——」她的食指在他面前搖幾下。「煮不出這種功力。」
他瞥她一眼,把筷子舉向一盤看起來有點髒髒的山蘇,視覺效果不怎樣,但菜入口里,又是另一番驚喜。
她更得意了。「那是咸蛋炒山蘇,你冰箱里面的咸蛋是低鈉的對吧?拿來炒正對味,不甜不咸。」
他連看都不看她一眼,看她,還不如看盤子里的菜肴。白聿鑫一一嘗了她加工過的五香花生、酸黃瓜鮑魚片和烤杏鮑菇……好吃得讓他連舌頭都想吞下去。
好,他討厭美女,但她不是公主型美女,她是能干到不行的阿信,而他對阿信這種女人有幾分服氣。他看向秧秧,而她的眼楮望向飯禍,這時候的她沒在臉上擺刻意性的笑容,看起來順眼多了。
有昨天的經驗,向秧秧特地煮五人份的飯量,但一碗、一碗又……一碗,她看著鍋子慢慢見底,祟拜的話含進嘴里,他是河馬來投胎嗎?
「嗯。」她夾一筷子花生,心想該找個話題當切入點,她可不是來當菲佣的。
「那個沙發很好睡,比我家里的床睡起來更舒服。」
「沙發是我做的。」
「親手做的嗎?」
「還能親腳做?」
「哇塞,你不但能夠做木桌、木椅、木床,連沙發也能做?」
他隨便丟出一個笑意,她,看呆。
沒天良,帥成這樣已經夠過份,怎麼可以笑得這麼、這麼……天誅地滅?
等等,花痴擺一邊,業績放中間,茶葉、茶葉,她的目的是茶葉,不是把這個帥到天誅地滅的孤僻男人拖進房間。
「我們老師說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專長,比方你很會做家具,做出來的東西又藝術、又好用,如果你往家具設計發展下去,我保證你一定會比御心更出名。」
他沒回答,但猜得到,她胡扯是為了把話題引到茶葉上去。
「這個社會,每個人都應該做自己擅長的事,你有你的能力、我有我的能力,如果擺在錯誤的位置,一定很辛苦。比方你去當廚師,台灣的腸胃科門診就會門庭若市,如果讓我來敲鐵釘、做椅子,明天台灣地區就會多個殘障人士。」
他沒應聲,但瞄了一眼她的手指。她沒貼上時下女孩最喜歡的水晶指甲,也沒留長指甲,干干淨淨的十根手指頭。而指甲處是健康的粉紅色。
「白先生,你要不要考慮把手工家具擴大生產經營?放心,在銷售方面,GOHO購物台一定會給你最大的助力。」她拍胸脯保證。
丙然,越來越接近她的主題。
「不過呢,在你的家具之前,可不可以先考慮把這一季的春茶留下幾百斤給我們購物台?你知道電視媒體的宣傳力有多大嗎?我保證知名度一旦打開,茂德茶將會變成台灣有機茶的代稱,所有人一想到高級茶葉,不會想到別的,只會想到「茂德」兩個字。」
她還有話說,但他吃飽了,把碗放下,起身上樓,她還沒吃飽,但也跟著放下碗筷,追逐他的。
他走出餐廳、她走出餐廳,他進入客廳、她進入客廳,他上樓梯、她上樓梯,他進房間、她……
砰!門被當面甩上,她猛然後退,第二次,她在萬分驚險中,救回自己的小鼻子。
吃飽就走,他還真當她是免費菲佣。
蹦起腮幫子,她不甘心,用力敲門。
「白先生,好歹你要想想我的建議,我不會害你的,我真的不會釘木椅,而我們購物台的銷售能力不是蓋……」
門被打開,她立刻換上一張親切熱情的甜美笑容,等著他說「歡迎光臨,向小姐請進,我們慢慢詳談」。
誰知道,他沒多看她一眼,只用膠帶在門口貼上一張A4白紙,貼好後,砰,門又關上。
而她,除了乖乖閱讀上面的簡短文字別無選擇,字很潦草,但她讀懂了。
堡作中,請勿打擾。
哇哩咧,農夫不是應該到田里工作?會在房間里工作的只有一種人,Friday的牛郎先生啦!
她對著門扮了個鬼臉,氣悶、下樓。
可向秧秧不死心,整理好廚房開始打掃家里,之後,再把中午要做的菜拿出來切切洗洗,看時間還早,又拿竹掃帚把外面的落葉掃成一堆,當中,她還接了幾通從台北打來的電話,有老媽、張大哥和那個……給她錯誤資料的吳組長,她現在正在接。
背靠著樟木,豎起竹掃帚,她將手肘靠在上面,拿著手機皮笑肉不笑地對他說︰「吳組長,真是謝謝你給的訊息,我已經住進白先生家里……是啊,白先生真是好客,不但請我吃晚餐、早餐、請我坐在千金難求、白先生親手制造的沙發上,還說這里找不到民宿,硬要我留下來……是啊,人家當然有困難,你也知道茂德茶一斤難求,白先生早就答應了舊客戶,做生意嘛,自然要講求信用……
沒錯,白先生正在替我想辦法,他要我安心住下來,度個假,等待春茶收成的結果……不、不,白先生一點都不孤僻,他啊,脾氣好、人溫柔,熱情又好客,我們呢,要理解他的為難,我保證,上次他絕對不是故意給吳組長難堪……」
當她睜眼說瞎話的時候,白聿鑫正斜靠在門邊,听她的謊話一句說得比一句順溜。
脾氣好、人溫柔、熱情又好客?她不是擅長行銷,而是擅長說謊。
被老師母親帶大、道德高標的白聿鑫滿臉不以為然。
收線,向秧秧一吐胸中怨氣。白聿鑫、四、五十歲、矮小禿頭……哼,吳組長以為世上的男人都長成他那副模樣?
轉身,不期然看見白聿鑫,她嚇到,差點尖叫出口,但她的直覺反應很快,下一秒,讓笑臉冒出頭。
「說謊讓你很愉快嗎?可不可以收起你那張虛偽笑臉,你不知道你笑起來的時候有多丑,我不知道你身邊的人是怎麼跟你相處的,但我確定的是,我不會對你這種女人溫柔熱情,更不會要你安心住下來,替你的茶葉想辦法。」
話出口,他自己先嚇一跳。他從沒對哪個人這般疾言厲色,也沒對哪個女人一口氣……說這麼多話。
不只他,向秧秧也嚇壞了,她知道自己的笑容不真,但自以為演得很誠懇,錯錯錯,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的話,傷到她。
他不知道若非無從選擇,沒有人會選擇虛偽,他不知道,如果不是虛偽,她爬不到今日的地位。
吞下口水,在他沒說出下一句話之前,她搶走發言。
「沒錯,我就是壞心眼,我要他嫉妒眼紅,要他今天晚上氣到徹夜失眠,然後明天到公司散播消息,說我靠著和你上床拿到新合約。我無所謂,因為我和白先生不一樣,我住在人吃人的世界、名聲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我的紅利業績永遠跑在他的前面。」
她露出一個譏諷笑顏,嘲笑他的同時,也諷剌了自己。
糟糕,露出真心了,很危險,但她照管不到,抬高下巴,她像女王似地走進他的家,丟下一句話。「午餐,三十分鐘之內做好。」
這個情況,他們是吵架還是沒吵架?他猶豫地看著向秧秧的背影。
好吧,他承認自己太沖動了,她說謊關他什麼事,他的心在亂什麼亂?就算她總會讓他真心笑開,就算她的手藝讓他的腸胃很愛,就算……她還是個陌生女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