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羽蓁住進姜殷政家里,是在她八歲生日那年,至于認識嘛,大概是從出生那天開始吧,他們認識了彼此將近一輩子。
她八歲時,父母親出了意外過世,不管是爺爺女乃女乃或外公外婆那邊的親戚,對于收養一個孤女,都沒有太大的興趣。
後來叔叔打算收養她,但嬸嬸並不樂意,那個時候他們才新婚,還沒打算被孩子束縛,更別提突如其來多一個八歲孩子,別說他們,就算換了誰,都不會樂意做這種事。
幸而姜殷政的父母親出現,問她,願不願意和殷政哥哥一起長大?
他們是爸媽的好朋友,結婚多年,只有一個獨生子,兒子很乖巧、安靜,因此他們不介意多照顧一個女孩。就這樣,李羽蓁加入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家庭。
姜爸、姜媽待她很好,姜爸開了一間電器公司,每天從早忙到晚,有時候應酬回到家里,已經過了凌晨時分,而姜殷政又是不愛說話的個性,只有她可以陪伴寂寞的姜媽說說笑笑,听她重復嘮叨著同樣的話。
所以兩人在很短的時間里,建立了母女感情,姜媽把她當成親生女兒看待,而需要大人照顧的李羽蓁也認真把姜媽當成自己的母親。
但李羽蓁常想,姜殷政不喜歡自己。
他很少正眼看她,也從不與她聊天對話,她甚至懷疑過,如果他們在外面踫面,他會不會認得自己?
即使如此,她還是很崇拜姜殷政,不光因為他永遠考第一名,不單因為他老是替學校出去參加比賽,不只因為他的鋼琴彈得很好,也不是因為他是學校的風雲人物,更不是因為導師常常在上課時說道︰「那個姜殷政啊,家里不知道是怎麼樣教的……」
她喜歡他,有很多的原因,而這些原因從她八歲住進姜家以後,一點一點逐漸累積。
比方,她在校門口被男同學欺負,他連拳頭都沒動,光冷冷地看那群男孩子一眼,說︰「她是我妹妹,對她有意見的話,來找我談。」說完,亮亮自己的名牌學號,那群男孩就作鳥獸散。
後來,她才曉得他是跆拳道黑帶高手。
又比方有一次,他們從學校回家,發現姜媽昏倒在客廳,她嚇得大哭大叫,他只淡淡地朝她望一眼,就止住她的驚慌哭喊。
他很鎮定,打電話叫救護車、打電話通知姜爸,吩咐她到姜媽房里抽屜找出證件……他有條不紊地處理事情的態度,讓她的敬佩油然而生。
再比方姜爸、姜媽出國那回,台風來襲,他放學後,交給她一把掃帚,要她把頂樓陽台垃圾清除干淨,他自己拿起鐵鎚,一件一件把台風的預備工作做到完全。
夜里家里停電,她從小就怕黑、怕鬼,怕黑暗里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伸出來的魔掌,但那夜,她竟然不哭、不鬧、不害怕,因為她知道殷政就在自己隔壁房,果然不久,他拿了手電筒進她房間,沒說話,卻為她帶來溫暖光芒。
他是個有條不紊的男人,自律、要求完美,這樣的人別說在同學眼里,就是在長輩、師長眼里,都是不可多得的人物。
她崇拜他,從八歲到十七歲,不曾改變。
手里捧著一杯咖啡,李羽蓁輕輕敲兩下房門,沒有等到里面回應便先一步推開門進去,把手里的咖啡放在他的左手邊。
九年,可以讓她模出他的許多習慣,比如,他不愛甜食,但口袋里面一定要放一包糖,在他煩躁到極點時,緩和情緒。他用手指搓揉眉毛時,代表他有難以解決的問題,這時候一定要留給他一個安靜空間,千萬別在他身邊講話吵鬧。
而且每到晚上九點,他要喝一杯咖啡提神,他喜歡義式咖啡、不加糖、加兩顆女乃油球。
听過古時候一個打油老翁,熟能生巧,能將油通過硬幣孔、倒入瓶中的故事嗎?李羽蓁就像故事里的老翁,在經過多年的練習之後,能夠輕易地用那兩顆女乃油球畫出許多花樣。
現在,她手里的咖啡上面,浮著一枚幸運草。
對了,還有,她很清楚,當他揉著太陽穴時,代表他頭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是個緊繃的男人,不管做什麼都要全力以赴,做到無人能至的境界,所以他今年雖然才十九歲,不但是大學生、也是父親公司里的一份子,沒人知道他是怎麼安排自己的時間,但事實證明,他把兩個角色都扮演得相當成功。
看著他揉著太陽穴的手,李羽蓁不多話,走到櫃子旁,拿出紫草膏、打開,放在他的右手邊。
「羽蓁。」
他開口,她知道他要什麼。
走到CD架旁,她找出蕭邦的小夜曲放進音響里,高中過後,他不再練習鋼琴,但這首小夜曲總能夠安撫他的神經。
「我先回房間了。」
他沒回話,她看了一眼專注的他,轉身離開他的房間。
此時樓下門鈴突然響起,爸媽都不在,會是誰來找?
她下樓打開大門,門外一個穿著紅色毛衣的女孩,長得很可愛,眼楮圓圓大大、深深的酒窩嵌在臉頰兩旁,看見李羽蓁就對著她笑。
「嗨,我是邱紋莉,姜殷政的女朋友,請問他在家嗎?」
女孩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李羽蓁沒有她的大方,把手縮在背後,只是對她點點頭。
女朋友?心像被什麼電了一下,縮痛著。
「他在,呃……」指指樓上,她說︰「在書房忙。」
「你是殷政的妹妹吧,長得好漂亮哦,你們家的遺傳很好哦。」
「哦。」
李羽蓁沒想到該對這女孩解釋,她和姜殷政沒有用同一組遺傳基因,只想著——哦,原來他喜歡這樣的女生,熱情大方、活潑可愛,一個笑容就會把屋子變得很燦爛。
是不是所有的男生都喜歡這一型的?如果是的話……那麼她該不該偶爾露出本性?不要時時刻刻那麼謹慎小心,因為大剌剌的女孩更討喜?
邱紋莉看她半天都不動作,笑著推推她,「妹妹,你被姊姊嚇到了吧,你是不是以為你哥沒有女朋友?」
「呃,是、是啊。」她結巴,並且很討厭自己的結巴。
「那……要不要我自己上去找他?」她指指樓梯,李羽蓁才發現,她的指甲有好幾個顏色。
「嗯,不必啦,我去叫他下來,你先坐一下。」
姜殷政有怪癖,不愛人家隨便進他的房間,連自己的母親也一樣,但……如果是女朋友呢?說不定,他是不會介意的吧。
想兩秒,趁邱紋莉動作之前,她飛快上樓,敲了敲門。
「進來。」
她打開門,走進去。「有位邱紋莉小姐來找你,她說、她說是你的女朋友。」
「我不認識。」他連回頭都沒有,兩手在鍵盤上面飛快打字。
「可是、可是……」
他沒等她的可是說完。「我正在忙。」
「哦。」她听懂了,走下樓對坐在沙發里的女孩說︰「對不起,他正在忙,恐怕不方便……」
「那可由不得他方不方便,不為難你,我自己上去找他。」經過李羽蓁身邊時,她笑著拍拍她的肩,直往樓上闖。
「不行啦……」她追著人家跑,邱紋莉先一步上了二樓。「邱小……」
話未喊齊,邱紋莉已經闖進他的房間里,手一壓,把他的電腦闔起來,笑盈盈地對他說︰「姜殷政,今天你躲不了了,說,為什麼不和我同組寫報告?」
「我習慣獨立作業。」他淡淡瞄她一眼,他知道她,但沒意思深交。
「教授說的是分組作業,你不知道在大學里面,除了念書拿學分,人際關系也很重要嗎?像你這樣獨來獨往,將來出社會怎麼辦,分工合作是進到企業里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她滔滔不絕地說著。
李羽蓁站在房門外,心底偷偷地替他辯解︰他已經出社會了,听姜爸說,這個寒假過去,就要升他當經理。
「邱小姐。」他制止了她的羅唆。「你已經浪費我七分鐘,對不起,我很忙,如果你擔心沒人和你同組的話,我不介意在報告後面打上你的名字,現在,請你出去,我要工作。」
「你的意思是,我什麼事都不必做,就可以拿到高分?」誰不曉得他是班上的高分王。
「對。」他言簡意賅。
「這麼好,那麼……我請你吃飯,怎麼樣?」她堆起滿臉笑,屋外是寒冷的冬天,可她甜甜的笑臉讓屋里變成暖暖的春天。
「沒空。」他沒感覺到什麼冬天夏天,只覺得她在這里很煩人,冷眉一緊,厭煩。
「那,我請你看電影。」她從包包里,抽出兩張電影票。
「沒時間。」他連看都不看一眼。
「不然,我們一起參加聖誕Party,你說怎樣?」她鍥而不舍。
他煩了,直接對門外的人說話。「羽蓁,請邱小姐出去,以後不要亂放人進來。」
「哦,好。」李羽蓁走進屋里,半推半拉,把春天帶出門外,心底有一點點的小得意。「對不起,我們下去吧。」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心情飛揚,可就是忍不住想笑,關上門那刻,她與他四目相對,來不及收拾的笑臉被他當場逮住。
喀,門關上,又是另一個不明原因,她的笑像蝴蝶效應,翅膀輕輕一扇,也扇彎了他的眉眼。
晚餐桌上的氣氛凝重,李羽蓁看看姜媽和姜爸,再轉頭看看姜殷政,她舉著筷子,食不知味地把米飯一粒粒撥進嘴里。
她很乖,隨時隨地都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盡全力不讓姜爸姜媽傷腦筋,就算大家都對她很好,她也沒忘記自己是寄人籬下。
她試著打開氣氛,夾了一塊糖醋排骨放到姜媽的碗里。「姜媽,你試試看,這是我新學的菜,李嫂說我很棒哦。」
「我們羽蓁本來就很棒。」姜媽笑看她一眼,對嘛,小孩子就該像她這樣,甜甜的、乖乖的,愛說愛笑,一個鼓勵就樂上半天,而不是像兒子那樣,拚命鞭策自己。功成名就不是這個年齡的孩子該擔心的!?
「殷政,不是媽要嘮叨你,你才二十歲,應該要好好享受青春啊。」
李羽蓁把飯吞進肚子,遲疑地望向姜媽。
她不懂,姜殷政這麼優秀,姜媽有什麼好擔心的,他在學校功課永遠第一名,公司的工作也做得有聲有色,他是那種天生的天才,生到這種兒子,不是所有人都羨慕的嗎?
「兒子,你應該和同學出去玩玩走走,人生不是一連串的成就,就能堆得出瑰麗。」姜爸語重心長道。
兒子在公司那麼拚命,面對那些元老們的挑釁,他咬緊牙根、過關斬將,一關關的挺過來,這讓身為父親的他,看得很心疼,那是他兒子耶,偏偏固執的殷政不許他插手,他很後悔,不該那麼快升兒子當經理。
「交個女朋友吧,談談戀愛,你會發現人生多姿多采。」姜媽鼓吹。
姜殷政不語,淡淡地撇了撇嘴角。
姜媽的話敲了李羽蓁一記,他要交女朋友了啊……胸口悶悶脹脹的,明明才吃幾口飯,胃已經發脹。
其實,交女朋友對他半點都不困難,從國中開始,他們家信箱的情書就沒停過,學校里不曉得有多少女生對他心生覬覦,就像上次那個找上門的邱紋莉一樣,多少人想當他的女朋友啊,他不是交不到而是不想交。
她想這麼對姜爸姜媽說,要他們別擔心這種小事情,又怕適得其反,怕他們一高興,就逼殷政去交個十幾二十個女朋友,到時……
「你媽說得對,兒子,交個女朋友吧,過過年輕人的生活,公司交給老爸煩惱就行,有興趣,偶爾玩玩也可以,但別把所有的時間投資進去。」
二十歲念完大學很厲害,如果可以的話,他們希望兒子繼續升學,把碩士、博士學位拿到,但目前看來,兒子似乎比較想投身到成人世界,參與無情的淘汰與競爭,這個……讓他們很擔心,他們從來不希望兒子太早熟,偏偏兒子一出生就遠遠地跑在同齡孩子前面。
姜殷政氣定神閑喝完最後一口湯,他不像李羽蓁那麼沒用,討論的人不是她,她卻食之無味。
他放下碗筷,開口回答。「爸、媽,你們是擔心我把注意力全放在工作上,耽誤了婚姻?」
「是啊,你是我們的獨子……」話說到一半,姜爸頓時停下,也不對,兒子現在才二十歲,他們沒那麼擔心結不結婚的問題,他們比較擔心兒子變成機器人,比較擔心他的生活品質低落,擔心他的性格變得枯燥而無味。
「你們放心,針對這一點,我會解決。」說完,他離開餐桌,走回書房。
「解決?老婆,他要解決什麼啊?」姜爸看看妻子,不明白兒子的話。
「我也不知道,羽蓁,你听懂他要解決什麼了嗎?」
解決他的婚姻嗎?那又不是公事,怎麼解決啊。
她愛莫能助的聳聳肩,她也不是太懂。
晚上九點,她準時為他送上一杯熱咖啡,今晚的消夜已經在烤箱里面了,是手工餅干。
她還在念高中,非假日時,沒辦法為他煮三餐,但幫他準備消夜沒問題,她喜歡他吃消夜時,露出滿足而愉快的神情,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很少笑,所以在他吃到喜歡的食物時,偶爾出現的露齒表情,總讓她開心不已。
「狗听到鈴聲、給肉、流口水」,這是一套制約反應的模式,長久下來,狗只要一听到鈴聲就會想起肉味,進而流口水。而「羽蓁準備消夜,他吃、他笑,她心情愉快」也是一套制約反應模式,一樣地,長久下來,李羽蓁準備消夜,便會聯想到他的笑臉,隨而心情愉快。
所以,她現在很愉快,因為餅干正在烤箱里面,逐漸散發香氣。
推開門,她把咖啡放在他的左手邊,姜殷政轉頭,看見咖啡上面浮著一片羽狀葉的女乃油,他喜歡。
「羽蓁。」意外地,他叫住她。
「什麼事?」她停下腳步,轉頭面對他。
他關上電腦、拉來椅子,示意她坐下。
他要和她長談?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讓她高興得一顆心怦怦亂跳。
「你是不是快考大學了?」
「對,剩下十三天,七月一日、二日。」她坐在他對面,看著他帥帥的臉、帥帥的眉、帥帥的眼,害她怦怦跳的心髒亂得更無章法。
「學校畢業了嗎?」
「畢業典禮舉行過了,但學校開放讓我們到教室念書,有老師可以輔導。」
「你打算念什麼科系?」
「不知道,考上什麼就念什麼吧,不過,我會選擇離家近一點的學校念。」
她並不想離開家里,離開……殷政,她明白自己對他早已經從喜歡轉為暗戀,同學雰淓告訴她,暗戀是沒出息的笨蛋行為,她也想驕傲一點、出息一點啊,可……她根本找不到解除暗戀魔法的法子,只好放任情況一天天發展。
「你的成績還好嗎?」
「中、中等吧。」
提到她的成績,實在太丟臉,從小到大,她的名次都是班上人數剖半的那一個,不太好、不太壞,不優秀、也沒爛得讓老師發覺她有問題。
「你喜歡念書嗎?」
「還好吧,反正不管喜不喜歡都要念的,熬到畢業後,有張像樣的文憑才能找到工作、養活自己,再不然找個不太差的男人結婚、生小孩,過完一生,每個人都是這樣過日子,不是?」
「所以,婚姻在你的人生計劃里?」
「當然,它不在你的計劃里面嗎?」她反問。
他沒理會她的問題,自顧自問︰「如果你不是太喜歡讀書,有沒有考慮不上大學?」
「不念大學要做什麼?十八歲、高中畢業,我大概只能去搖泡沫紅茶吧。」好吧,擺地攤也可以試試,總之沒什麼專業的工作會考慮她。
「嫁給我,我養你。」
什麼?!嫁給他,怎、怎麼會……
她瞠目、無言,嘴巴被塞進滿滿的糖水,鼓起腮幫子,甜甜的唇舌、甜甜的嗓子眼,問題是,她不曉得該不該把糖水吞進去,萬一,他只是開玩笑的呢?到時,她要怎麼把吞進去的糖水給吐出來?
但姜殷政不是開玩笑!
他有潔癖,不喜歡女人靠近自己,許多女孩子對隨便,這點讓他無法忍受,而他……他不介意李羽蓁靠近自己,加上他喜歡她的手藝,喜歡她對自己觀察入微,喜歡許多事情不需要多開口,她就能替他料理。
和她在一起,他緊繃的神經放松,她不是個會帶給人壓力的女生,況且目前身邊只有李羽蓁最能配合他的需求,所以他把她當成對象,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