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說,我去想辦法借錢,等你病好了,我會努力把債務還清。
但話無法出口,因為她很清楚,他回英國,有能力支付五萬英磅給前女友的母親絕對能讓他住頭等病房,不必像在台灣這樣,等待健保房。他的父母親供得起最好的護士、最好的醫療,他母親可以做的,絕對比她更多。
「他們知道這件事之後,馬上透過朋友,幫我聯絡上一位美國的腦科權威布朗醫生,也請台北的醫院將我的病歷傳到美國,在研究過我的病情之後,布朗醫生同意為我開刀,有他操刀,手術成功的機率大增。老婆,你覺得……」
「你應該回英國,我希望你回英國,我認為你必須回英國,只要能用最好的方式把你治好,你要回去。」她擅自替他做出決定。
點點頭,他沒猜錯,她事事替他考量,只要他好,她便好。
是的,他早就做好打算回英國,要解決的事情很多,不只有生病這一樁。
「我知道了,我會回去,不要擔心。」
「老公,那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她扯扯他的衣角。
她問出他的沉默,于是她懂。
他的母親不歡迎她,而生病的他沒辦法站在母親面前維護她——他不想讓她受傷,就像她不願意在這種時候造成他的困擾。
她試著微笑、試著開朗,「說不定我可以借這次的機會贏得你母親的喜愛。你有沒有看電視上演的?厲害婆婆看見媳婦為了重病的兒子做牛做馬、不離不棄,到最後就肯定並接納媳婦了。」
她說完,他仍然維持靜默。
她尷尬地笑兩聲。「我很白痴哦,又不是在演偶像劇。放心啦,我只是隨便說說,不必當真。」
他轉頭望她,眼底有不舍和憂郁。
「哎呀,又沒什麼大不了。現在的通訊這麼發達,你回英國,我可以每天給你打電話啊。等你開完刀、身體恢復健康,我就捧著一大把百合花,到機場接你回家。我說的是真的百合花,不是我們家花圃那些欺世盜名的家伙。」她圈抱住他,仿佛要把全身的力量全過渡給他。
他也笑,只是那個笑容里有深刻的哀傷。
鼻子是酸的,但她努力張揚笑意。
「你要快點復原,別忘記我們家妹妹還等著你帶它去結扎,可別等到你回來的時候,它已經兒孫滿堂。還有啊,我得給你做一點面包讓你帶在飛機上吃,外面買不到這麼健康的面包了,對了,我還要給你帶一件我的衣服上飛機,晚上要是睡不著,就抱著我的衣服睡……」
她嘮嘮叨叨,片刻停不下嘴巴,突地,一個大大的擁抱將她裹住,將她被海風吹得翻飛的秀發牢牢地圈在手臂里面。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淚水從她發梢滴落,掉進她的衣領,熱熱的淚被冷冷的風吹寒,凍了她的心。
「沒關系、沒關系、沒關系……只要你能健康起來,我什麼都沒關系,就算我會因此失去你,也沒關系。」
後面那幾句純粹胡言亂語,她已經搞不清自己在講些什麼,只是要告訴他——沒關系,不管他做什麼決定;沒關系,就算她會傷心;沒關系,即便思念會讓人痛心;沒關系,只要他好,她通通沒關系。
在機場里,她的手始終牽著他,牽著他拿票、牽著他說話、牽著他吃東西,不放。
李若薇怕他錯過飛機,于是他們提早五個鐘頭到機場。
太夸張?沒錯。沒搭過飛機的女人本來就比較神經質和夸張,所以這五個鐘頭,無論如何,她都不讓他的手離開她的手。
他帶了一箱行李,很大的一箱,但里面只有一件衣服,是她的、不是他的,那是準備替他解決半夜睡不著時用的。她有點自欺欺人,以為他的衣服不帶走,他就一定會回來。
是,她胡思亂想,想著也許他開完刀後就不記得她了,家里幫他安排相親,他乖乖去,然後就認識一個條件優、家世好的金發美女。
是,她胡思亂想,想著自己只是他的一段異國戀情,當飛機掠過台灣這塊領土,老婆、妹妹都成了過往雲煙。
是,她胡思亂想,想他會在病床上認識一個溫柔護士,然後他愛上她、她戀上他,成就一段佳話。
但她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要求他留下,仍然為他整理滿滿一個行李箱的東西。「我給你裝好多台灣特有的小吃,你餓的時候吃一點、想我的時候吃一點、睡不著的時候吃一點,如果這麼省還是很快就吃光光,不要擔心,在電話里告訴我,我會馬上幫你寄。」她細細叮嚀。
「知道了。」同樣的話,她自己都不記得說過幾遍。
「那個手工皮夾,你要記得送給媽媽,那是劉師傅一刀一刀慢慢剪裁雕刻的,還有那本介紹台灣的書你一定要交給爸爸,你要讓他慢慢認識台灣,他才不會排斥台灣媳婦。」
「我知道。」他說。但眉頭是皺的,好像受多大委屈似的。她知道他委屈,摟摟他、親親他,很抱歉、很抱歉的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他勾起她的臉,那張臉,比黃蓮更苦。
「你這次回去又不是光榮返鄉,我干嘛跟你嘮叨有的沒的?我不懂得體貼人,只會自我中心、只懂得任性,也不想想接下來你要面對多大的痛苦和危險,我壞死了,我這麼壞的女人,為什麼不讓我生病?為什麼不讓我替你開刀住院?」
要是病的是她就好了。沒有富裕的英國父母親,他們就不會分離,健保房就健保房,反正她很能適應,開刀失敗也沒關系,至少她還擁有和他在一起的最後光陰。
「停!」他捂住她的嘴巴,認真的看著她的眼楮說話。「不準詛咒自己,我要你好好的,不許你生病、不許你開刀,懂不懂?」
她點頭。
「你還不知道嗎?我就是喜歡你的嘮叨、就是喜歡你的任性,如果你變得不嘮叨、不任性了,也許……我就不再喜歡你了。」
「真的嗎?」他肯定是胡扯瞎扯,想哄她開心。
「真的。」他鄭重點頭。
「好奇怪的人,哪有人喜歡女人任性、嘮叨?」
「這不是奇怪,是特殊,我不夠特殊的話,你肯定不會愛上我。」
她猛點頭,同意他的話。
「所以我可以無限制嘮叨?」
她吸吸鼻子,不是想哭,昨天她已經告誡過自己三百次,無論如何,她要笑著送他走。所以她不是想哭,是空氣太髒,惹得鼻子過敏。
「當然可以。」
他凝視她的臉,很認真的看著,很努力地記著,他要把她臉上每一條紋路都看得清清楚楚,把她的每一分表情牢記在心。
「告訴我,哪里的東西最好吃?仔細想哦,要是想錯,我會生氣。」她嘟起嘴巴問,好像他已經說出錯誤答案。
不必想,答案只有一個,「台灣。」
「老公好棒,答對了。那……哪里的女生最美麗?」
「台灣。」他喜歡這種不必花腦筋的問題。
「哪里的人們活潑又熱情?」
「台灣。」
「哪里的海水最溫暖?」
「台灣。」
「哪里的山水最美麗?」
「台灣。」
「哪里的氣候最宜人?」
「台灣。」
如果他的回答不是為了討好老婆,而是正確答案的話,那麼世界上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不是溫哥華或雪梨,而是事事好、樣樣棒的美麗寶島台灣了。
她滿足的咬咬下唇,是啊,台灣這麼好的地方,他怎麼舍得不回來?光是為了墾丁的海灘,他就該插上一對翅膀,飛回來。
她不說話,輪到他來講,「怎麼不問了?」
「想不出別的問題了。」她實話實說。
「要不要我替你發問?」
「好啊。」她微笑點頭,即使鼻子仍然發酸。
「我最喜歡的老婆會在哪里等我?」
「台灣。」這次,換她來回答。
他牽起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老婆,我的心留在這里,沒走,只有我的身體帶著我的腦袋回英國,我並沒有離開,知不知道?」
她喜歡這句。是,他沒有離開,連一秒都不曾離開。
「可是沒有心,你會呼吸困難、會沒辦法把氧氣打到全身各處,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
「不然,我們來交換,你把你的心留下,我的心給你帶去英國,好不好?」
「成交,你要好好照顧我的心,讓我的心因為你快樂而快樂,因為你的喜悅而喜悅。」
這些話很惡心,但在生死別離面前,再怎樣惡心的話都變得甜蜜溫馨。
「好,我會。」她承諾似的,說得很大聲。
手機設定了登機時間,它在費亦樊的口袋里發出嗶嗶聲響。
她愣了一下,想起它在提醒著什麼,咬住唇,忿忿道︰「討厭。」
「討厭什麼?」他勾起她的下巴問。
「討厭賣機票的小姐,她對你賣弄風騷。」
「有嗎?」失笑,這位小姐在遷怒。
「絕對有。」她說得斬釘截鐵。
「好吧,有就有,我一起討厭她。」他縱容她的任性。
「我也討厭她們的聲音,又甜又軟,好像援交女。」
什麼?這是人身攻擊了。但這次他沒等她斬釘截鐵回答,就自動附和。他知道,她雞蛋里挑骨頭,是因為心情很糟。「對,討厭,那麼軟一點都不好听。」
「我討厭這里的椅子會扎人。」
「對,我也不喜歡這里的椅子,還是我們家的沙發好。」他又听懂了,她討厭的是這個送人離開的機場。「可是你東嫌西嫌,听起來好像有點壞。」
說好不哭的,是空氣問題造成她的鼻塞,可是要塞就一起塞了啊,為什麼要淚管暢通無礙?她抿緊嘴唇,阻止哭聲出口。
「如果我夠壞,是不是……你就可以不離開?」
心疼一古腦兒涌出,不去了、不開刀了,他就待在這里,陪老婆走到人生最後一秒。
「老婆,真的那麼舍不得嗎?」
「對啊……真的這麼舍不得。」她重復他的話。
「那我不走,我留下來,打電話到英國說我決定在台灣開刀,好不好?」
她一听,心急了,連忙拉起他的行李,直道︰「不行、不行,你得回英國,那里有最好的醫療團隊,成功的機率比這里多兩倍。」
「可是,你會哭。」
「胡說,誰說我會哭?我明明就沒有哭,你不許污蔑我!」她用力擦拭淚水,擦出一張慘臉,還拼命笑、笑得既夸張又丑陋。
他望著那張狼狽的小臉,哽咽卡在喉間。
「真的要我走?」
「真的要你走。」她不停不停不停點頭。
「好。」
終究是要離別,不管是誰與誰,只是早晚、只是離別的借口不同……沒說再見,費亦樊只是再次用力地擁抱她,然後,松手,轉身走往登機口。
李若薇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才想起自己還有一百句恐嚇忘記對他說。喃喃地,她對著機場冰冷的空氣說︰「你一定要回來,不然我會把你的百合花拔光光;你一定要回來,不然我會把你的妹妹送去做援交;你一定要回來,不然我會把你的小薔薇涂掉;你一定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