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過一篇文章,它在探討天才教育,內容里談到許多父母從很小就把孩子當成天才一路訓練,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幾句話是——三歲會做五歲的事、七歲會讀十歲的書,看起來很厲害,但六十歲時會做七十歲的事,還很了不起嗎?
我百分之百同意,同意這種早慧訓練是種折磨人的苦刑。
我在十八歲那年被逼著迅速長大——或許用「被逼」二字來形容並不恰當,因為那畢竟是我自己的決定——不論如何,那段日子不管經過多久後再次回想,都是讓人害怕的折磨。
十八歲的董事長,我不知道在別人心里是羨慕還是嫉妒?但我自己清楚每次開會,我的心跳幾乎每分鐘都破百,一場會議下來,我像跑了五千公尺,累到喘不過氣。房間里的大床對我有著強烈吸引力,很多個晚上,我都在想,如果就這樣中風了,再也不必辛苦起床,不知有多好;穿上高跟鞋和套裝時,我的腰背挺得很酸,頭上緊扎的發,拉得我的頭皮發麻……
只有我心知肚明,我的自信是偽裝的,我的表現是被壓榨出來的,因為我不服輸。
那幾杯酒,讓我走出酒吧時暈陶陶的,緊繃的神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與自由,我覺得舒服、暢快。酒醒之後,我又想回到那間酒吧里,向耍著特技的酒保要幾杯不同顏色的液體——如果當時我不是在警察局里的話。
走出酒吧,天下雨了,我月兌掉高跟鞋,將頭上的發夾一根根抽掉,把昂貴的名牌外套月兌掉,讓全身毛細孔盡情享受雨水的洗禮。
我在雨中里流淚,卻露出一張夸張的笑臉,我甩著包包、甩著手上的高跟鞋一面走一面跳舞,我歪歪扭扭地唱著歌,發泄著龐大的壓力……
那天晚上,我好想飛到爸媽身邊,好想問他們,如果愛情無法如意,放手會不會比較清心?就像十四歲那年,我一個人到墓園里,向媽媽傾吐我對二哥的暗戀一樣。
可是放手……我怎麼舍得?
不都說心想事成嗎?那為什麼我想了那麼多年的事,還是不成?
不也說成功是一分天才加上九十九分的努力,那怎會在我已經努力過九十八分之後,突然殺出一個口頭約定?
這教我怎能忍痛放棄最後一分努力,直接宣告棄權?
那天,我口口聲聲不放手,卻越說心越擰、越想心越痛;那天我不斷告訴自己沒關系,可越不肯承認,其實便是越在意。
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才認清,痛的原因不是我愛他、他不愛我,也不是失戀情愁。
真正的痛,痛在不甘心。
亦驊趕到警察局時,滿月復的焦慮瞬間變成沖天怒氣。
亮亮就坐在那里,全身濕答答的,散亂的頭發黏在臉頰旁,鞋子不見、外套也不見了,慘白的臉上留著化開了的濃妝。
警察好心給她一條大毛巾,她披在肩上、縮在角落里,像只受盡委屈、可憐兮兮的小貓咪……
但委屈——她有什麼委屈?委屈的是他們三個可憐的兄姐吧。
當他們看見掉落在門邊那份簽定的合約書時,著實嚇一大跳,擔心亮亮是用了什麼歪法子才讓林道民簽下這麼「妥協」而荒謬的合約書,她為賭氣,和對方交換了什麼?
答案呼之欲出,大哥綮然立刻打電話給林道民,對方沒接手機,于是他哥二話不說,拿起鑰匙就要到林道民下榻的飯店找人。
堇韻跟著去了,因為亮亮如果真的出事的話,她會需要……一個姐姐……
他們都不願意往這方面想,腦袋卻不由自主地朝歪處去,不敢再想,他拋下一句,「我到公司找找看。」
三人分頭搜尋著,直到警察局通知他,亮亮出了車禍!
一得知這消息,他的神經倏地繃斷了,腦袋望有三秒鐘空自,完全無法反應,直到確定警察先生要他到警察局接人而不是到醫院時,他憋在胸月復的那口氣才緩緩吐出。
此時兩人四目相交,她的狼狽襲上他心房,差一點點,他就要沖上前把她抱入懷里,拍著她、哄著她,一句句說著——「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但他終究是強壓下不舍,讓憤怒涌上心頭,瞪她一眼,將溫柔全數收斂。
「二哥……」原本委屈撒嬌的低喚聲,因他的一記冷眼殺過而咽了回去,緊閉雙唇。
如果之前她還沒看清楚他的堅持,那麼這回,她已經一清二楚了。亮亮低下了頭,對自己淒然一笑。
酒醒了,酒精讓她的身體失溫,全身一陣陣發冷。
亦驊領著她走出警察局,上車便打電話給大哥,通知說人找到了。
他一語不發的開著車,冷肅的臉孔像是她犯了滔天大禍般,他叮嚀自己,要扮好「二哥」的角色,妹妹做錯事要管,妹妹不受教,哥哥更不可一味寵溺,一味包容。
亮亮偏頭望向他,細細的秀眉鎖成了結。
要是以前,他一定會問她,「是不是嚇壞了?有沒有哪里痛?」
要是以前,他會把她抱進懷里,溫柔勸說;「以後別再喝酒了,你受傷我們會心疼。」
要是以前,他會仔細問她出車禍的實況,那麼她就會告訴他,有一台壞車子紅燈右轉,把她撞倒在地上,而她不是故意昏倒的,只是醉得站不直,對方太緊張了才會通知警察。然後,她還要安慰他說︰「撞得不嚴重啦,了不起黑青兩塊,擦擦藥膏就沒事了……」
可是,已經不再是「以前」了,「現在」的二哥只會生氣、憤怒,對她有一肚子的不滿,「現在」的二哥,已經不在意她會不會痛了,不在意她的任性是為了什麼。
到家了,他沒招呼她,自顧自地下車。
而她拉拉身上的大毛巾,乖乖追著他的背影回到屋里。
一進門,他把鑰匙往桌上用力一甩,便沉著臉坐進沙發里。
她看他一眼。要興師問罪了嗎?對不起,她好累了,要判刑,等明天她有精神再說。
「你給我過來。」他聲音冷峻的響起。
她搖頭。今天晚上經歷太多事,她心力交瘁了,目前只需要熱水和一張大床。
「沐亮雲!我叫你過來。」他拉高音量,盡全力扮演「二哥」的角色。
她搖頭。繼續往樓梯方向走。
可惡!
亦驊俊眼一眯,忽地奔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腕,連拖帶拉地把她往客廳里帶。
她想過要掙扎,但疼痛的身軀終是掙不開體格強壯、力氣巨大的他。
他橫手把她像女圭女圭一樣攔腰抱起,帶到沙發旁,下一刻,她就被壓趴在他的大腿上——第一個疼痛出現時,她領悟到,他打了她!
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痛楚,他用了很大的力氣。
「誰叫你去招惹林道民的?他是老奸巨猾的男人,你憑什麼和他斗?」他對她咆哮著。擔了一夜的心,世界上所有的哥哥都會對不受教的妹妹這樣做。
說完,啪!他打了第二下。
「你以為自己有多厲害?你以為你辦到堇韻做不到的,我們就會夸獎你?錯!我只會罵你不知道天高地厚。」
隨著那聲「錯」,她挨了第三下。
「你驕傲、你自負,你以為自己什麼都行嗎?好啊,那公司統統給你,我們不管了,你愛怎麼玩就怎麼玩。」
啪!第四下。
亮亮雖痛,卻仍死命咬住下唇,不讓淚水奔流,她真希望自己有力氣將他的憤怒解釋為關心。
「喝酒、出車禍,你那麼厲害啊?爸不在了,你就以為沒人可以管你?」
啪!第五下……
好委屈哦,真的。他和姐姐有了約定,讓她覺得委屈;她想討好大家的合約書竟是她驕傲自負的證據,讓她覺得委屈;他說的那句,爸不在了……更令她委屈。
是啊,爸爸不在了,縱容她的人不在,二哥也收回他的溫柔,她憑什麼相信自己可以繼續當嬌嬌女?
她趴在他腿上,沒哭、沒叫、沒鬧,只是靜靜地等待下一回疼痛出現。
「亦驊,夠了!」綮然走進客廳,發現亦驊的沖動後連忙阻止他。
亦驊這陣子是怎麼了?為什麼對亮亮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堇韻扶起亮亮,憂心地看著亦驊,軟聲勸解,「今天晚上夠亮亮折騰了,別再懲罰她了,好不好?」
亮亮站都站不直,因為酒精還在她的大腦里作祟,滿身的疼痛,只讓她想齜牙咧嘴。她說不出話來,就算真的覺得委屈……怪誰呢?是她自找的。
「大哥,你要繼續縱容她嗎?你知道她做了什麼事?她跑去酒吧!那里是龍蛇雜處的地方,一個年輕女孩在那里喝醉了會發生什麼危險?況且她不但喝醉酒,還出了車禍!如果不是對方及時煞車,她現在不會待在家里,而是躺在醫院或太平間了。」亦驊氣急敗壞的說。
「亮亮,你到底在任性什麼?」堇韻忍不住出聲。什麼時候亮亮連喝酒都學會了,這要讓他們怎麼向爸媽交代?
「亮亮,一個人去酒吧真的太危險,你怎麼會……有什麼事你可以告訴我們,為什麼要這樣?」綮然也出聲了。
就這麼急著撻伐她?不過是喝酒啊,皮肉傷而已,這些根本遠不及刻在她心口的灼燙。亮亮淺淺一笑,不想解釋了,只想回到房里好好舌忝舐無人知曉的疼痛。
她深吸口氣,一鞠躬,阻下綮然的聲音,「大哥、二哥、姐姐,對不起,我錯了,以後我不會再去酒吧。」
亮亮道歉了?
三人不敢置信地看著她的舉動。亮亮是驕傲得從不承認自己錯誤的小鮑主啊!
她竟然道歉了?
望著他們眼里的震驚,她輕哂,轉身回到自己房間。
洗完澡後,亮亮走出浴室,看到大哥端著一杯熱牛女乃在床邊等她。「來,喝一點。」
她順從地喝掉牛女乃,任大哥拉過她,讓她坐在他身邊,頭安穩地靠在他肩膀。
「累不累?想睡了嗎?」綮然輕問。
「不想。」很累,但不想睡。她知道自己將會失眠,不是因為喝酒或車禍,而是因為那個竊听來的婚約。
她很笨,她有名有利,有所有人都想追逐的東西,何必在意一個不屬于自己的男人?更何況那男人的立場如此堅定,堅持不與她發展出兄妹以外的關系……
「那和大哥談談好嗎?」
「嗯。」
停頓了好一下,綮然才緩緩開口,「告訴大哥,你搶著當董事長,是不是想讓我有時間做音樂?」
大哥明白她的苦心?一股熱流慢慢淌進她胸膛,她笑了。「大哥,我很喜歡你彈的「月光」。」那樣溫柔、恬適的樂聲,很像母親的手撫過她的額,每每在書房里听見大哥的琴聲,她就會告訴自己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他不讓她轉移話題。
她仰頭,扯開嘴角笑著,「不是啊,我搶著當董事長,是因為我覺得當董事長很屌。」
綮然失笑。嘴硬的丫頭!他捏捏她的臉頰說︰「偶爾服輸,不會怎麼樣。」
「當弱者的感覺很爛。」
「你怎麼會是弱者?才幾個月你已經讓公司所有人心服口服。連投票權都還沒有呢,就先當了女強人。」連他對她都不得不服氣。
是嗎?所有人都心服口服了。惡意批評都自動消除了?再也沒人看不起她這位沒文憑、沒資歷的千金大小姐?
她微笑回嘴,「沒辦法呀,我想要名留青史。」
綮然勾起她的下巴,問得認真,「那麼青史小姐……招認吧,今天晚上那紙合約,是不是你替堇韻討回公道的方式?」
笑容瞬間消失,下垂的嘴角顯示了她的苦澀。為什麼是大哥懂,不是二哥?
她的表情回答了他的問題。
「你是怎麼讓林道民心甘情願簽下不平等合約的?」
「他愛呀……」她將過程娓娓道來。
綮然听完點點頭,眉目深鎖。「我明白你為堇韻感到生氣,但你這樣做真的很危險,難怪亦驊氣得打你。你實在太讓人操心了!」
二哥是因為操心打她,還是因為氣她任性不受教?她該期待什麼呢?她只是妹妹。「大哥放心,我沒事。」
「如果有事,我們就真的不知怎麼辦才好了。亮亮,我們不是沒想過要幫堇韻出氣,但我們顧慮很多,包括堇韻的感覺、公司的名聲、損失等等,是經過一番考慮過後,才會認為放棄和林道民合作是最好的方式。」
「忍氣吞聲是正確的嗎?」現在這樣豈不是更好?她不懂,有合約書在手,他們便是贏家了呀。
「要我們選擇的話,我們寧願不討公道,也不讓你去冒險。這次表面上是你贏了,但你以為林道民不會在後面耍手段嗎?告訴你,他會的。等他清醒、等他明白怎麼回事之後,事情不會輕易解決。」綮然嘆氣道。亮亮還太小、太單純,單純到不曉得有權有勢的男人會使出什麼齷齪手段。
「大哥,我有他的丑態錄影,如果他要同我對峙,我有能力讓他身敗名裂、選不上下一屆的立委。」她不明白大哥的焦慮。
捧起她的臉,他苦口婆心地勸道︰「亮亮,他雖然是立委,但他有黑道背景,游走在法律邊緣,那種人不是我們可以理解的;答應大哥,把錄影資料交給我們,接下來的事給大哥、二哥處理,你不可以再插手了,好不好?」
他有黑道背景?原來……她畢竟太天真,以為自己算計滿分,卻沒想到會替景麗惹出大麻煩。
「知道了。」她沉重的說。
「這段時間,我們聘幾個貼身保鏢跟在你身邊,你不要嫌麻煩。」
「好。」她鄭重點頭……
「另外,大哥還想跟你談一件事。」
「什麼事?」
「是關于亦驊的,你和他……你知道亦驊只把你當成妹妹。」綮然細細觀察她的表情,生怕自己傷了小女孩的心。
亮亮點頭。她再清楚不過了,何必要別人來一一解說?
所有人都知道她愛二哥,卻異口同聲地把那份愛解釋成她尚未長大、幼稚心靈分不清楚愛情和手足感情的結果,令她不知該為他們的手足之情感到驕傲,還是該為自己的愛情悲悼。
「大哥,如果你擔心的是我會纏著二哥……放心,我會盡力不造成別人的困擾。」
她早就明白了,她的愛情自己懂就好,不需要別人的同意或是明了。至于尋求支持……她夠大了,大到能理解那是天方夜譚,大到明白愛情不是死咬著不放手就能逼對方妥協。
她那樣倔強地笑著、倔強地不讓彎彎的眉蹙起,完全不泄露些許心情,綮然看在眼里,滿是心疼。「亮亮,大哥真的不想為難你,但愛情不是一個人可以單獨進行的事。」
亮亮依舊笑著,盡避偽裝的笑意讓她累上加累。「大哥,我懂。」她是真的懂了,有些結局可以改變,但有些結局早在很久以前便設定,二哥和姐姐的結局屬于後者,人力無法扭轉。
「懂就好,大哥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怎麼可能不受到傷害?只是……全是她自找的,怨不得人。
閉上眼,她把酸楚緊鎖,手圈住大哥的腰際,頭埋入他肩側,緩緩地嘆了口長氣。「哥,可不可以唱「魯冰花」給我听?」
「好。」他唱了,溫柔低醇的嗓音在她頭頂上方輕輕響起。「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女圭女圭想媽媽,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
「哥。」
「怎樣?想夸獎哥的歌聲嗎?」他拍著她的背,一下一下,像爸爸對她做的那樣。
「哥……我連媽媽的聲音都沒听過。」
綮然摟緊了她,霎時覺得自己好殘忍,他殘忍地逼迫一個渴求母愛的女孩連愛情也不能追尋。「對不起,亮亮。」
她在他的胸前搖頭。
說什麼對不起,該道歉的人是她,是她這個害死母親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