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穗勍在十一點半時來敲門,龔亦昕還沒有入睡,她穿睡衣下床,不曉得誰會在這個時候找她。
「穗青發燒了。」這是他看見她時說的第一句話。
晚餐時,她就發現穗青臉上有著不對勁的潮紅,穗勍也問了,但穗青矢口否認自己不舒服,可穗勍一轉進廚房洗碗,穗青就把她拉進自己的房里,抱住她,憂心忡忡的放聲大哭。
穗青告訴她,她在雨里等了阿憶一整個下午,但他始終沒來。
她安撫穗青說︰「也許阿憶臨時有什麼事情要處理,現在上班的人都這樣,工作很難找,只能配合公司命令。」
「我也這麼想,但他可以打電話給我啊……我沒接到電話。」
她想了想,走到桌邊,拿起穗青的手機,查看後微笑道︰「不是他沒給你打電話,是你的手機沒電。」
接過手機後,穗青看了看,這才松了口氣,破涕為笑的說︰「醫師和穗勍一樣呢,都是天才,一下鐘就找到原因。」
她笑了,想再次重申,自己不是天才,只是比別人努力認真,不過……講再多次,穗青還是固執的認定。
她把自己的手機借給穗青,讓她進浴室里打電話給阿憶,他們簡短聊了幾句,確定他失約的原因後,穗青才真正放下心。
放松心情後,強撐一整個下午的穗青打個哈欠,累了。
照理說,時間還早而且剛吃飽飯,不應該馬上睡覺。但人疲憊的時候,就是應該睡覺,她先幫穗青把手機拿去充電,然後替她拍松枕頭,讓她躺到床上,再幫她拉拉被子。
「醫師……」穗青撒嬌地把她的手拉到自己頰邊磨蹭著。
「怎樣?」她為她撥撥散亂的劉海。
「謝謝你在。」
「沒事了,以後踫到這種狀況,打電話給我,不要一個人擔心。」
「好。」穗青點頭。
「你知道我是做什麼的,對吧?」她問。
「你是醫師。」
「那你知道我住在哪里,對吧?」
「你住在我們家對面。」
「很好,如果你半夜不舒服,就讓穗勍來找我,我那里有藥。」
「好。」
「那……睡吧。」
她不是當慈母的料,但是在比自己大兩歲卻很稚氣的穗青面前,她就非得是慈母、是姊姊,而她讓穗青依賴得自然且習慣。
「醫師……」穗青輕喚她。
「什麼事?」
「你可不可以陪我一下下?」她拍拍自己的床。
「好。」伸手探向她的額溫。目前看來沒事,希望半夜別發燒。
「如果沒有你,我滿肚子的事就沒人可以說了。」
穗青臉上有著渴望,她看得懂。拉開棉被,她主動躺到穗青身邊,穗青笑了。是甜甜的笑,甜得不像個二十八歲女人的笑容。
然後,穗青抱著她的脖子,開始告訴她,阿憶和她一起做過的事。
他們去過淡水老街,那里有家老字號餅店,老板很慷慨,可以試吃吃到飽,還附上茶水一杯,她和阿憶就真的站在那邊,一直試、一直試,試到小姐快翻臉,阿憶才一口氣訂了五十盒。
小姐問︰「是不是要訂你們的喜餅?」
那句話讓穗青從心里甜到嘴里。
他們去過101大樓,沒買票搭世界上最快的電梯上去看風景。
他們用走的,一層樓一層樓爬,比賽誰先受不了、誰先喊停。
穗青說她心跳得很快,不知道是因為運動過度,還是因為他始終牽著她的手沒放……
他們買一支巨無霸冰淇淋,輪流恬,他們不從上面,而是從中間、下面恬,一人一口,像玩迭迭樂那樣,他們用舌頭比賽,看冰淇淋在誰恬的時候倒下。
輸的人要背贏的人走黃金海岸一圈,她輸了,可背人的是阿憶,他一面背、一面對回頭看他們的人說︰「她是我女朋友。」
穗青說檸檬馬鞭草是愛情的味道,酸酸的、香香的、甜甜的,阿憶怕她忘記愛情的滋味,就買一大箱、一大箱檸檬馬鞭草的沐浴乳給她,說到這里,她跳下床,從床底下拉出紙箱,拿出兩瓶沐浴乳,她要把愛情分給最喜歡的醫師。
她抱著沐浴乳,心想,原來談戀愛是這樣,做一堆沒意義卻會讓兩人心跳不已的無聊事,說一堆言不及義卻能讓人滿心甜蜜的廢話……
等穗青睡著、她回到家後,已經洗過澡的她,又洗了一次,因為她也奢求一點點、屬于愛情的味道……
回過神,龔亦昕對上姜穗勍焦急的眼神,她拉他進了門,匆匆打開客廳的儲藏櫃,一邊從里面翻出藥品、點滴,一邊問︰「有沒有幫穗青量過體溫?」
「呃……我去買溫度計……」
「不必了,我這里有。」她拉開另一個抽屜,拿出溫度計和酒精棉,兩手抱滿東西,才回頭對他說︰「幫我帶上鑰匙。」
姜穗勍從玻璃缸里準確無誤地撈起鑰匙,替她關好門,回到自己家里。
他們一起進入穗青的房間,她快手快腳的替她量體溫、貼上退熱貼,檢查她的喉嚨、用听診器听她的心跳、呼吸。
她讓穗勍倒來開水,自己留在房里配藥,等他出現,兩人合力喂穗青吃完藥、打上點滴後,他們才松了口氣,雙雙坐在床對面的軟沙發里。
這是單人椅,但大到能夠讓兩人都坐進去,可坐沒多久,他們就迭靠在一起。
「我听過她的肺,情況還好,但喉嚨發炎得很嚴重,我給她開了消炎藥、退燒藥和胃藥,先觀察一下,如果狀況不對,我再換藥。」
「晚餐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怪怪的,果然感冒了。」
她點頭後問︰「為什麼……」
「為什麼……」沒想到他異口同聲,說出相同的話。
姜穗勍笑了,紳士地擺手說︰「你先講。」
「為什麼買這種椅子?這對脊椎不好。」
「沒辦法,她喜歡窩在懶骨頭里面看漫畫,我已經想辦法挑最好的了。」
「輪到你問。」她說。
「為什麼在家里存那麼多的藥?」
「我是醫師。」
「所有的醫師都會在家里開一間小型藥局?」
她搖頭,再補上一句,「我獨居。」
「我還是想不通這三者之間的共通點。」
「如果我生病,病得下不了床,到時候我能夠依靠的人只有自己,所以我才會存一些藥在家里,隨時隨地應急。」
姜穗勍听明白了。這個驕傲女人,連生病都不讓人幫忙。真不曉得,獨立是件好事還是壞事。
他勾住她的肩,認真說道︰「如果你病得下不了床,卻還能為自己配藥的話,一定有足夠的力氣打手機給我。」
報亦昕望著他好半晌,始終沒開口。
他不滿意她的沉默而開口問︰「依賴我,讓你覺得地位降低三級?」
「我沒這麼說。」她否認。
「你的表情已經告訴我。」
「你猜錯,我臉上說的不是你想的那句。」
「不然它在表達什麼?」
「它說這雖然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但人總有不方便的時候,如果我打電話的時間點不對,你抽不出身……靠山,山會倒,身為人類,還是靠自己最好。」
「不管時間點對不對,你一通電話打來,我都會馬上放下手邊的工作。」姜穗勍說得信誓旦旦。
她淡笑著,沒出口反駁,但心里反對了。如果那時他正陪在幼琳身邊呢?如果當時穗青正需要他呢?
她是個成熟而理智的女人,明白朋友絕對排在愛人和親人後面,她不會笨到讓自己有非份要求。
他卻錯解她的笑,以為那個笑代表——知道了,以後我會這麼做。
于是他改變話題。
「幼琳對新藥的反應,真的很好嗎?我覺得她的精神好像更差了。」姜穗勍望向她問。
他的話問出她一聲嘆息,她回看他,不說話。
「所以情況是……並不好?」
報亦昕咬唇,選擇實話實說,「醫院已經將她排入骨髓移植名單,但要找到相符合的骨髓,並不容易。」
她沒告訴他,父親詢問過她捐骨髓的意願,而她,拒絕了。
姜穗勍點頭,眼底有著一絲抑郁。
很擔心嗎?她理解,在病床前,愛情的效力變得微乎其微,至今他仍然不離不棄,這樣的男朋友算是……相當有心。
「別擔心,情況沒有你想象中那麼糟,如果這次的藥真的控制不了,還有兩種藥可以試。」
「你不該對我說,我不是家屬,這些話應該拿去安慰你自己或你的母親。」
報亦昕听不懂他的話。他是嫌她太冷靜、太冷血、太缺乏感情?還是表明他並不打算成為幼琳的家屬?
就在她的腦子試著把亂七八糟的念頭厘清時,姜穗勍卻又扯出新話題。
「你覺得,我們是怎麼變成朋友的?」
「呃,讓我想想,剛開始的時候,你像一只張揚的刺蝟,好像我接近穗青是為了貪圖什麼……恐嚇,沒錯,就是恐嚇起的頭。」
恐嚇是他們的初遇,夠特殊、很適合她這種冷冰冰的女人。
「既然是恐嚇,為什麼我們會有下文?」他又問。
「接在恐嚇之後是……多事,你以為可以擺平我們家二十幾年的問題癥結。」
「你對多事的男人,自有一套冷處理的方式,在這種態度下,我們應該在很早以前就斷了交情,為什麼會演變成今天的關系?」
姜穗勍可沒忘記送玫瑰花的多情醫師,和口口聲聲「我愛你」的病人。她總有辦法讓男人的熱情在瞬間冷卻。
「因為我們住在同棟公寓里?因為你有一手好廚藝?因為你們家的穗青和我很投緣?」
她用對了兩個字——投緣。穗青不是她的病患,她只是跑錯房間,若非投緣,大概沒有人可以理解,為什麼她會一而再、再而三去病房里看穗青?
「這棟公寓里住的人不少,有好廚藝的,更是多到不勝枚舉,而和穗青投緣的眾多鄰居……我也很少和他們有交情。」
「好吧,我說的都不對,那你來講,為什麼?」
「我不明白。」
報亦昕失笑,瞅他一眼。連自己都不明白的事,他干麼拿來問她?
「很好笑嗎?」
「是啊,我以為天才都是博古通今、才高八斗,怎麼有不明白的事?」她酸他幾句。
「那是你不知道,我不明白的事可多了。我不明白為什麼壞人可以長命百歲,禍害人間?為什麼愛情永遠能夠侵襲某些男人或女人,是不是因為他們的基因里有免疫力不全癥?不明白為什麼哭泣傷身,孝女白琴天天哭泣,卻可以身強體健?不明白為什麼不快樂的人比快樂的人多?不明白演員拚了一輩子的事業,是為了讓自己爽還是讓別人爽?」
她忍不住笑開,「看來,你對人生有無數的疑問。」
「對,我不明白我為什麼和你建立交情,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很想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呼!他吁了口氣。這件事壓在他心里夠久了。
「秘密?」龔亦昕聳肩。她從不和任何人建立過深的交情,別人的秘密不是她想侵入的範圍。「我想……」
「穗青的秘密。」他補上一句。
她想對他的秘密說N0,但當他說出穗青的名字的時候,她自動閉上嘴。
穗勍轉頭,看向熟睡的穗青,清冷的語調,不像她熟悉的聲音。
「穗青在二十二歲那年,遇見她的初戀。」
「對方是什麼樣的男人?」她禁不住好奇的問。
「優秀、優秀……相當優秀的男人。」
「和你一樣?」
「他……比我更優秀。」
他是個眼楮長在頭頂上的男人,會承認對方比自己優秀,只有一個原因——對方是貨真價實的優秀。
「然後呢?」
「學校里喜歡他的女人不勝枚舉,我很難明白,他怎會看不見那些聰慧美女,反而看上我們家的笨穗青?」
「穗青身上有種特質,會讓人不知不覺想要親近,何況她長相甜美,優秀男愛上她,並不奇怪。」
「我不否認,穗青的個性不錯,但和莊帛宣在一起,兩個人……天差地別,我猜,莊帛宣講的每句話,穗青只能听懂兩成。」
「你這是過份驕傲,還是太看不起人?」
「我沒騙你,如果你看見他們在一起,絕對會同意我的話。」
「後來呢?」
「沒有人明白,是什麼原因讓他愛上穗青,而且愛得那麼熱烈,他的性格一點也不熱情,我本來不反對,但看著他們的相處,我卻越想越不對,便暗地去調查他的家世背景。」
報亦昕皺眉。如果她是優秀男,肯定會不愉快到極點。這算什麼?有錢人的防微杜漸?
「別用這種眼光看我,先听我把話說完。」
「講啊,我又沒堵住你的嘴。」她的口氣不友善,為優秀男也為穗青。
「我最後發現,他父親的公司是我父親並購的,而他父親在公司被並購那天,從頂樓往下跳,自殺了,當時他母親病重躺在醫院,在他父親死後半個月,也跟著離開人間。」
天!她坐正身子,怔怔望著他。
「在這種狀況下,我無法不懷疑,他接近穗青的動機。」
「報復是他的動機嗎?」
「你認為他會承認自己的動機嗎?我把這件事告訴爸爸,由我父母出面,約他見面。」
「他們談些什麼?」
「我不想知道,因為知道越多,面對穗青無辜的眼神,越容易露餡,我只想看到結論,結論是——他拿走我父親一筆錢,出國。」
這個結論已然證實某些事。龔亦昕不勝欷吁。
「他怎麼對穗青說的?」
「那個膽小表,連面對穗青的勇氣都沒有就跑了,@#XOX。」他罵人,用英文,難听得很。
「穗青怎麼辦?」
「能怎麼辦?她已經夠笨了,失戀後,連書都讀不下去,爸爸用了千方百計才勉強幫她弄到一張畢業證書,安排她進入我們家的公司上班,可是你隨便想也想得出來,在那種情況下,她有什麼心情工作。」
「應該有人對她說清楚的。」
換成她,她寧願死得明明白白,也不願意活得胡里胡涂。
姜穗勍搖頭。「怎麼說,她那個笨腦袋也听不懂的。結果她不知道把從哪里看來的小說劇情,拿來編故事,幻想那個爛男人出車禍失憶,等他恢復記憶後,就會回到她身邊。」
「後來呢,穗青為什麼失憶?」
「後來我爸爸生病,決定退休將公司交給我們兩個。她不得不強打精神幫忙,雖然能力有限,但我必須承認,她確實是竭盡全力,她那時每天都忙到深夜,對于她的忙碌我不反對,反而認為這是好事,但她再忙再累,在每天下班後還是會繞到莊帛宣家,風雨無阻……」
「她到那里做什麼?」
「在她的想象中,失憶的羅密歐會在想起過去時,回到舊時的家。」
報亦昕嘆息,再次想著,應該有人告訴她事情始末的。
「忙會讓人忘卻許多不愉快的事,我相信,時間拖得夠久,愛情會變淡,感覺會消失,而穗青,會忘記莊帛宣。」
「我同意,只要夠忙,很多難堪的事會自動遠離,因為辛勤的蜜蜂沒有時間悲哀,所以穗青忘記他了嗎?」
「六年光陰,沒有讓穗青忘記他,但莊帛宣一出現,便讓她徹底忘記了。」
「發生什麼事?」
「莊帛宣回國了,還帶回一個大月復便便的女人,她在莊帛宣的舊家看見他們。那天是她的生日,她回到家,告訴我她好累,她不想吃蛋糕只想睡覺,然後隔天睡醒,她什麼都忘記了,她漏掉七年的記憶,回到二十一歲那年,還沒有認識莊帛宣的那個春天。」
「這是你對穗青過度保護的原因?」龔亦昕動容,她握住他的手,企圖給他幾分溫暖。
他回握住她。「對,回國的莊帛宣成功了,他拿著我父親給的資金,成功地在電子業佔有一席之地,現在他的公司足以和我們的公司相抗衡。」
「他想要……」
「報仇?我不怕,但他不能拿穗青當成報復對象,所以我控管所有在她身邊出現的人,包括好心听她說話的‘醫師’。」
「你和莊帛宣談過嗎?」
「我為什麼要和他談?他有什麼招式盡避使出來,我不在乎。」姜穗勍的口氣驕傲自負。
往後呢?他能以保護為名,繼續躁控所有出現在穗青身邊的人事物嗎?
他沉默,而她不忍將心里的話問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