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沒有看見你。」她的對不起真實而誠懇。
「沒關系。」莊帛宣嘆氣。
這口氣並不是因為無奈,而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事實上,不是她來撞他,是他自己去撞她,這種交通事故,明眼人一看就能分辨出來誰對誰錯,他的車頭全毀,她的車月復凹下一大塊,她應該感到欣慰,若非車身夠堅固,她會和他一起躺在急診室。
「是不是很痛?」
她被他腳上的猙獰傷口嚇壞,瞬地又滑下一串淚水,好像那只滴著血的紅色小腿是自己的。
「我還好。」
他見著她揉得通紅的鼻子,忍不住想笑,如果心情不是該死的糟,腳上的傷不是該死的痛,他真的想笑。
沒見過有人可以哭得這麼漂亮的,粉女敕粉女敕的臉,泡在淚水里的眼珠子閃閃動人,他看得出來,她極力想要忍住哭泣聲,但力有未逮,她很拼命想要擠出笑臉安慰他人,但笑尚未成形,又被一串淚水淹沒。
他想,她嚇壞了。
「對不起,我是笨蛋,我老是出狀況,開車的人應該更小心。」她低頭,連聲道歉。
她的淚水濕透他的衣袖,深深的一圈墨黑,被空調送出來的冷空氣一吹,有些涼意。
「你不要擔心我,我不會告你。」
「我不是怕你告我。」她猛搖頭。
「不然你為什麼哭?」
「你會痛啊,傷口那麼大,一定很痛。」
說完,她想起什麼似的,慌慌張張從包包里面掏出一顆巧克力,塞給他。
「吃點糖好了,痛的時候吃一點,感覺比較好。」
她當他是生理痛嗎?無奈一笑,但望著她濕答答的眼楮,還是配合地剝去巧克力外皮,放進嘴巴里。
巧克力才入嘴三十秒,她就急著問︰「好一點沒有?」
她以為是打嗎啡,藥效這麼快?
不過說真心話,疼痛還真的是稍減,這和巧克力無關,而是因為她的淚水、她的誠懇……多久了,沒有人這樣為他擔心,為他哭。
「其實,我沒有那麼痛。」他試圖安慰她。
「不要騙我,我知道,那個很痛,我光是指甲裂掉都痛得大哭大叫,你破這麼大一塊皮,肯定痛得很想哭。」
很想哭?不,他已經很久沒哭過了,自從母親離世,他再不認為有什麼事情可以讓自己掉淚。
一位白袍醫師匆忙走過,姜穗青見到他,馬上攔到對方面前說︰「對不起,我們出車禍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撞到頭,但是他的傷口很大,你可不可以幫他看一看?」
白袍醫師年紀有點大,而且長袍及膝,不是短版款,他應該是剛調過來的正牌醫師。
他走到莊帛宣身邊,撐開他的眼皮,用手電筒照他的瞳孔反應,問︰「你叫什麼名字、幾歲、職業是什麼、這位小姐是你的什麼人、車禍時你有沒有撞到頭部?」
「我叫莊帛宣、二十五歲、博士班學生,我的車子和這位小姐的車相撞,車禍時我沒有撞到頭。」
「很好。」醫師看一眼病歷表,上面記錄了他的血壓,心跳和體溫,情況並不嚴重,再看看他的傷腿後說︰「稍等一下,會有護士小姐推你去照X光。」
將病歷表放回他身旁,醫師繼續走往另一個方向。
見醫師這樣,姜穗青慌了,她扯住他的衣袖哀求,「醫師,你要去哪里?他很嚴重耶,你為什麼不幫他?」
「嚴重?」他看一眼淚流滿面的她,問︰「你覺得腸子露出來,腦漿被擠爆的人比較嚴重,還是莊先生的腿傷嚴重?」
他問得姜穗青啞口無言、縮回自己的手。
醫師離開,她走回莊帛宣的床邊,咬唇,好像醫師伯伯給她多大的委屈受。
「對不起,不然你再吃一顆巧克力,好不好?」
必她什麼事,干麼道歉?他嘆氣。懷疑怎會有這樣的女人?不過懷疑歸懷疑,他還是不忍拒絕她的好心意。
「要不要把你包包里的巧克力通通拿出來?」
「只剩下三顆,通通拿出來不好啦。」她放低音量說。
「為什麼不好?」他也學她輕言細語。
姜穗青看了看左右病床的人,嘴巴湊近他的耳緣,細聲說︰「這里的病人太多了,不夠分。」
噗哧一聲,他再也忍控不住,爆笑出聲。
終于,護士過來推他去照X光。
當他被推出來,姜穗青第一句話問︰「會不會痛?」下一刻,又要去掏包包里的巧克力了。
護士白她一眼,沒知識也要看電視,誰听說過X光會痛?
再終于,穿白短袍的實習醫師走過來,幫他縫合傷口,那個針看起來很粗,穿著肉,看起來很痛,最重要的是醫師看起來很沒有經驗。
她牢牢地握緊他的手,他感覺到,她的手心滲著汗,並且微微發抖。
姜穗青不斷對他說︰「頂多痛一下,你沒事的,你是好人啊,好人一定有好報。」
他不知道好人是不是一定有好報,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好人都能領到免死金牌,但他確定醫師在縫完自己的傷口時,長長地嘆一口氣。
他說︰「小姐,我也是好人,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我這個好人,會在實習的第一天被派到這里,縫合你男朋友的小腿?我在家里連針線都沒拿過。」
醫師自己說完,幽默微笑,而莊帛宣看著自己那道被縫得歪歪扭扭的疤痕時,也笑開。
兩個「好人」相視而笑,而拼命說人家是好人的姜穗青卻臉色發青,額頭冒出大量冷汗,因為……穗勍來了……
「姜穗青,你這個笨蛋,今天才交車,你就給我撞人!」
隨著他的句子結束,他站在姜穗青的面前,A好人怕掃到台風尾,迅速收拾工具、遠離災區,B好人因腿傷,而且拐杖尚未訂制,只好乖乖躺在床上,等台風眼迫近。
莊帛宣當然知道這個台風是誰,事實上,他們才在下午通過電話,因為他打算臨時加課、幫家教學生抓考題,只好取消和姜穗勍的打球約定。
「你有沒有哪里受傷?手?腳?還是身體?」
姜穗勍一面問、一面拉開她的袖子衣角,像媽媽在替幼稚園小朋友檢查服裝儀容那樣。
「我沒有受傷啦,是我把別人撞傷了。」她越說聲音越低。
「誰說你沒受傷,你的腦袋壞掉了,說說看,你腦子里面裝了什麼草,早就跟爸說過,不要買車、不要買車,你的腦容量根本無法應付開車這種復雜工作……」
他嘮嘮叨叨、瑣瑣碎碎罵不停。
「穗勍。」
莊帛宣無奈出聲,姜穗勍終于停下叨念,轉過頭,這才認出病床上的男人是他最崇拜、與自己最旗鼓相當的學長。
喉嚨像被什麼掐住似的,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他不敢置信地指指穗青、再指指學長,嘴巴大張。
不會吧,他們家的智障妹竟然想用這一招去追求暗戀的男人,天吶、天吶、天吶……她打算把人撞得半殘,再以身相許嗎?早知道,漫畫不能看多、小說不能多看,看完會像她那樣,變成智障。
「學長,對不起。」他一咬牙,九十度鞠躬。穗青做出這種事,身為弟弟的人,需不需要切月復自殺?
「不是她的錯,是我撞到她。」
不可能,這是客氣話,絕對是客氣話,天才有足夠的應變能力,要閃過一輛龐大的轎車,只是件小事情,只有像姜穗青那種單細胞生物,才會把轎車當成堆土機用。
「我記得你們是兄妹。」
姜穗青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我們是姐弟,我們差了一天。」
「是差六分鐘,不是一天。」姜穗勍不滿,補上一句。
有這種姐姐,他寧願去當外星人,至少人家不會懷疑他的遺傳基因。
她自以為幽默說︰「你有沒有听過六分鐘護一生?穗勍晚我六分鐘,所以他要保護我一生,我闖禍、他處理,我搞砸、他善後,我做不完的事,他要幫我補齊,所以有一個晚我六分鐘的弟弟,真的很棒。」
她的解釋讓姜穗勍臉色發青。他已經五次、十次,不,大概說過五十次,叫她不可以用這句話來形容他們的關系,呃……完蛋,他在學長面前永遠都抬不了頭。
轉頭,他看向莊帛宣,滿臉的哀戚悲慟。既生勍,何生青?老天為了勞他的筋骨、餓他的體膚、空乏他的身、增益其所不能,于是讓穗青提早他六分鐘出生……
「穗勍,幫我一個忙,我的家教學生要參加學測,你今天晚上可不可以去幫他抓題?」他是個責任感深重的男人,眼看上課時間快到,心病放不下。
「抓題?沒問題,不過,我得先送你回去才行。」
之後,他們領藥、回家,姜穗勍去幫忙代課家教,到莊帛宣家里接姐姐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