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慕華任由她依靠在胸前,他輕拍她的背,像個溫暖的母親,他期望她能在自己身上得到安慰,但她是個自持的女人,並沒有放任自己情緒過度沉淪。
她吸吸鼻子,笑著強撐,面對婆婆的滿面疑惑,問︰「好奇嗎?」他點頭,誰不對這樣的狀況好奇?他以為的漸入佳境,在她眼底竟是壢熙無止境的恨意?他的樂觀預期被人兜頭潑了盆冷水,卻不知道原因,這感受實在挺糟。
「上次婆婆曾經問我,誰是我第二個交付真心的人?」他點頭。陸茵雅提起毛筆,在紙上寫下一串名字。
龍壢熙、龍儇熙、龍惠熙、龍閱熙、龍務熙。
她指指上面每個名字。
「他們是當今聖上的五個皇子,從老大排行到老五,儇熙是皇後所出,是位出類拔萃的人物,很早便被立為太子,擅長領軍打仗的大皇子壢熙和四皇子閱熙由瑜妃所出,而惠熙和務熙是由宛妃所出。」
「我曾說過,父親是朝中丞相,再加上皇太後疼我,因此小時候我經常進出後宮,而那時,壢熙的母後瑜妃被禁錮在冷宮中,在後宮那種現實冷漠的環境里,壢熙和閱熙自是備受欺凌,小時候不懂事,每每遇見有人欺負他們,我老是擋在他們兩兄弟前頭,狠狠修理那些沒把主子放在眼里的宮人。」
「年紀漸長,壢熙變得嚴肅、銳利、冷酷,他力爭上游,傾其力在朝廷上有所表現,以爭取自己的地位。」
「他成了大將軍,每回領兵出征,帶回來的不止是功勛,還有滿身傷痕,看見他眉梢的疤痕嗎?他身上有更多、更多,用性命換取榮耀的標記。他再不需要我的多管閑事或者關心,他開始與我保持距離,那時我眼中的龍壢熙是個危險人物,再不是小時候所見那個可憐兮兮、需要我這位英雌挺身保護的大哥哥。」
「除了壢熙,與我相近的還有惠熙、務熙,我與他們青梅竹馬、相親相依,我成日跟在他們後面野,他們縱容我的任性與淘氣,爹娘甚至認為,長大之後,皇太後定會將我賜婚給惠熙哥哥或務熙。」
「十三歲的我飽覽群書,卻還不懂得好端端的人,為何要化為孤石苦相思,不懂桃葉傳情,竹枝何怨。有回我與三公主一言不合大吵起來,因為壢熙帶兵西征,而她言語苛刻、欺侮沒人可依恃的閱熙。她盛怒之下,一把將我推進御花園的水池,那池水深不見底,我又不會泅水,掙扎幾下便往水里沉。在水中安靜得可以,我听不見岸上的喧嘩聲音,我漸漸失去掙扎力氣,我想,這回死定了,很後悔自己的魯莽,可事已至此,已無法可想,閉上雙目、放松手腳,我開始感受死亡。」
「突然,一雙手臂緊摟住我的腰,將我往水面上帶,猛然張眼,我認出那人,是壢熙,他回來了——而且我泛起笑意,在他懷中,我感到好安心——」
「清醒後,他的臉孔、他的身影烙在我腦子里,再也除不去,我想著他救我出水的那幕,我在他嚴肅的臉龐找到心急,他擔心我嗎?他在乎我的,是吧?他知道不管在後宮地位如何,我的心終是向著他的,對吧?」
「此時我終于理解什麼叫『過盡千帆皆不是』,理解『一寸相思一寸灰』,也終于明白寧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我反復想著,越想便越是相信,壢熙喜歡我、愛我,一如我對他。明白自己心意後,我深覺對不起務熙,打小時候起,他待我最好,哄我寵我,有什麼新鮮玩意兒總迫不及待送到我手中。隨著年紀增長,務熙不改初衷,仍舊以真心相待,我不知道怎麼辦,只能不斷在心底否決他干般萬般的好。」
「宮里傳來消息,皇上有意將我賜婚給壢熙,爹爹問我想法,我自然是千恩萬謝,一個勁兒的點頭。」
「于是我寫信讓務熙別把我放在心上,甚至為斷他念頭,我殘忍地用歡快口吻告訴他,自己即將嫁與壢熙,請他為我祝福。」
「事後我常想,這算不算報應吶,便是因為我對務熙哥哥殘忍,才會換得壢熙對我殘忍。這麼一想,心就透徹了,再無怨恨,因果、因果,人總是造因,那果報自然是咎由自取。」陸茵雅低頭一嘆,撫了撫裙擺上的皺折,她想起那年竹林里抱著紅梅的小爆女。
她的信讓務熙哥哥落淚了,看見他的淚水,她心疼、抱歉,可是她萬萬不能出面,一出面便是千結萬結,糾纏不清。
幸好啊,那個宮女出現,她唱歌安慰務熙,還說了一個亞當和夏娃的故事,告訴他,上天如何取下男人身上一根肋骨創造女子,他們才是真正的一體,無論如何都分割不開的一體,而陸茵雅,並非取自務熙身上的肋骨。」眼見小爆女安慰了務熙的失落,讓躲在竹林里的她合掌感激上蒼,感激他派來這樣一名女子——黎慕華扯扯她的衣袖,陸茵雅才驚覺自己發呆太久,他將白紙放到她眼前,上面寫著︰務熙後來怎樣了。
「他找到他的夏娃、他的肋骨、他無法被分割的一體,在梁州過著幸福美好的日子。」
「夏娃?你從哪里听到這個詞?」他很驚訝,難道這個時代已經有西洋傳教士的出現,並且廣傳宗教故事?
「從一個宮女身上,她是個奇特的女子,她安慰人的方式很奇怪,說話口吻、態度看法,連行為舉止都與一般女子截然不同,我欣賞她、喜歡她,可那回,我只能遠遠看著她,無法現身,我總想著要同她交上朋友,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曉得自己錯失了什麼——」
「什麼意思?」他搖頭,雖不明白,但他隱約感覺,茵雅的故辜可以為自己解開什麼。
「我繼續說故事吧,那麼婆婆就會明白我的意思。」她輕哂。「皇上賜婚,將我嫁與壢熙,他毫不猶豫地同意了,他的不猶豫讓我更加確定,他喜歡我、心里有我。」
「我歡天喜地的幻想著,幻想我終于回到那個男人懷中,我立誓要為他,當一根好肋骨,我將處處為他著想,愛他、敬他、奉他若天,我將幫助他,完成他想要的志業。」
「記不記得,有算命先生曾經說過,我是母儀天下的富貴命?可是我滿懷的幻想在大婚那夜里,粉碎徹底——」
「發生什麼事?」黎慕華急問。
「大婚那日,壢熙從宮里帶回一名女子進府。」她停了話、吞下喉間哽咽,要承認別的女人是夫君心中真愛,多傷人。
黎慕華沒催促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滿眼盛載的悲哀。
「她是壢熙心愛的女人,也是其他幾個皇子心目中的最愛。壢熙和惠熙、儇熙,明里和睦、暗地較量,為太子之位、為朝堂地位而爭,這是所有皇子都免除不去的宿命,皇室中,沒有親情、沒有兄友弟恭,但為那名女子,他們竟同氣連枝,相互合作。」
「後來我听到太多耳語,比方︰壢熙親手布置那女子居住的院落,卻把迎親的新房交由總管打理︰壢熙費盡心思,為她自各處搜羅各種小說珍本︰壢熙將宮里為我準備的雲絲緞裁成衣,送與那名女子——」陸茵雅喉間微顫,再也說不下去。
須臾,她吐口氣,無奈搖頭。
「我是女子,听見這樣的事,豈能不嫉妒?我想去會會她,沒想到她住的院落前,有大把衛兵看守,為此我陪嫁的貼身丫頭小婉心生不滿,一個嘴快,在壢熙面前多說了幾句,你猜,結果怎樣?」黎慕華握上她的手背,為她的處境心疼。
「那瞬間,我感受到壢熙的殺氣,小婉是服侍我多年的丫頭,我怎舍得她離開,但為了保住她的命。我還是承諾把小婉送出王府,那等同于當著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我忍下,為了夫妻感情。」
「後來,那女子趁壢熙出皇差時逃離王府,為害怕壢熙再度將她找回來,我使心計,刻意不讓人通知他,還矯情地到衙門里報案,大張旗鼓地幫壢熙尋找那名女子。」
「這些行為替我贏得賢德美名,卻也讓我父親鬧到皇帝跟前,埋怨壢熙前腳迎我進門,後腳便讓那些不三不四、來歷不明的女子進王府。」
「因此,皇帝對那女子心生不滿,壢熙被狠狠訓過一頓,再不能明目張膽尋人,而我心底還盤算著,倘若她被宮里先行找到,自然會有人替我將她除去。」
「許是從那時候起,壢熙便怨上我了,他命人將他的衣物搬進書房,自此,我們成了有名無實的夫妻。」
「我無法應付這樣的事,才短短一個月不到,婚姻竟走到這等田地?我是陸茵雅、陸丞相之女,我的美貌與才藝、我的賢德與聰慧,多少男人踏破陸家門檻,想求得一見,誰料,在壢熙眼底,我什麼都不是。」
「為報復他,我欺凌他的心月復謹言,我苛待府里下人,我惡毒、我偏激,我做出所有能讓他注意到的壞事情,我言語刻薄、我滿懷嫉妒,我壞到攬鏡自照,厭惡起里面的自己。」
「我真的好討厭那樣,討厭因為愛,讓自己變成壞人,討厭自己的嫉妒狹隘,討厭鏡中的自己面目可憎,但我沒辦法阻止自己的憤怒與不平,沒辦法阻止自己變成壞女人。」
「多可悲呵,曾經,在教習嬤嬤指導我那些手段心計時,我還冷冷地嘲諷了她們幾句,大言不慚地說︰嫉妒的女人,是因為不夠自信。我天真的以為,自己的婚姻絕不會像旁人一樣鬧出一場大笑話——現在想來,怎麼不是笑話?」她長嘆口氣,回眸苦笑。「當壞女人,真的很辛苦。」茵雅一再重復的字眼,讓黎慕華想起雅雅那句被他評為「世界第一爛借口」的話——我覺得和你在一起,我會變成一個壞女人。
難道是因為前世的記憶,讓她在愛情面前卻步?
他緩緩嘆出胸口郁悶,難怪童女要說因果,果然從頭到尾,都是他一手造就的錯。
「半年後,我出府,意外過見小婉,她一看見我就跑,我想也不想就命人追上。婆婆,您知道嗎?小婉啞了,還失去一只胳膊,是壢熙下的毒手吶,當時我察覺的殺氣半分無錯——」她扭緊十指,哀愁道︰「趕走她還不夠,為那女子,他竟對一個威脅不了自己的小婢女下手,小婉也不過多說幾句話呀,又或者,他真正想割去的是我的舌頭、我的手。那一刻,我深切明白自己錯了——壢熙對那女子的心意,是我無法想象的深。」
「後來呢?」他用目光相詢。
「沒多久發生了梁燕大戰,太子為國捐軀,有一名女子扶棺回京,听說她與太子兩情相悅,約定一生,她心甘情願,義無反顧地願為太子殉葬。」
「皇上問她,所圖為何?她說她圖的是生不同衾、死同墳,圖著在天雙飛、在地同枝,天上人間、黃泉路上,心相隨。」
「這樣堅貞的愛情,怎能不教人心生感佩,我同情她、贊佩她,卻也羨慕她,羨慕有一個人可以讓她全心全意去愛,也羨慕她得到太子全心全意的愛情。」
「我進宮見到她,知道最最諷刺的是什麼嗎?」
「她竟是那個讓我使盡手段,不願意她被壢熙找回來的女子,她是壢熙心中的最愛呵!」
「我終于明白,難怪壢熙下手凶狠,他對我不只是怨,還有無數說不出口的恨。若非我阻止他尋人,以至于太子儇熙捷足先登,他們怎會愛上彼此、認定彼此,即便生死,也無法將他們分散。」
「是我親手破壞壢熙心中那塊純淨愛情,他怎能不惱我、恨我?」
「那女子要我好好對待壢熙,說我已經負了務熙,萬萬不可再負壢熙,她要我承諾,用所有、所有的力氣來愛壢熙,無論他是否待我冷漠,是否無視于我,我只能對他專心專情。」
「呵,真是好笑,相信嗎?她竟也是那個說亞當夏娃故事,安慰務熙的小爆女,是我衷心欣賞、喜歡,想同她交上朋友的女子吶。」
「那樣好的女子,怎能怨壢熙愛上她?如果我是男人,怕是也要愛上——」
「喪禮過後,壢熙大醉三日不上朝堂。我允了那女子的話,一心一言為他周全,我上報父皇,太子殤,壢熙大慟,急病凶猛,皇上感念他手足情深,為他加官進爵。」
「我盡其所能,溫柔相待,但換得的是他的冷漠,不久他恢復正常,卻在外頭網羅女子,一個個帶進府邸,原以為他是想氣我、嘔我,後來見過那些女子後,我才明白,陸茵雅吶,便是讓他氣上的本事都沒有,他從來、從來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那場大婚,純粹是我自己的幻想。愛情?幸福?美滿?琴瑟和鳴?白頭偕老?當根好肋骨?都是笑話一場。」她越講越覺得好笑。
「他帶女子進府的事傳開了,有人說我無德、有人傳我是惡婦,有人說陸府千金的才情是言過其實。」
太子死去,壢熙成為皇上最倚重的人物,為消滅這些謠言,皇帝又賜下一門婚事,御史大人的掌上明珠——涂詩詩。」
「我以為壢熙會拒絕呢,以為他會痛恨起天底下的名門千金,可令人意外的,他非但同意了,還把我遷移到目前所住的院落,光明正大讓涂詩詩進入主屋,他親手張羅大婚事宜,他的快樂看在我眼底,就像把利刃深深地凌遲著我,好幾次我想,也許死了,眼不見為淨,會教自己舒服快意些。」
「直到涂詩詩嫁進門那天,我終于明白了壢熙的樂意與偏心,因為她和所有壢熙帶進府的女人一樣,都有一張和那女子相似的臉龐。」壢熙的樂意狠狠地在她心頭再刺上一刀,她想起那日、想起瑜妃,也想起那個殘忍到讓她痛不欲生的事實——壢熙與涂詩詩大婚前,瑜妃娘娘召她入宮,她心有疑懼,以為母妃要埋怨自己治家無力,責備她無全心服侍,以至壢熙風流在外,壞了名聲。
她一步一步緩行,垂著頭,心想,這台階永遠走不到底便好了。
日光照在她的背脊上,隱約有種毛躁的熱和不安刺刺的癢著,突然間,她想到什麼停了下來,抬起手,擋去眼前白花花的日光,望向遠處那片池子。
倘若當時壢熙沒救下自己,今日,他是否會得償所願?倘若她沒走過那劫,是否兩人的命運就此錯開,再無交集?倘若她從來沒有愛上過壢熙,是不是,沒了嫉妒、多了賢德與包容,這個正妃,她可以當得更自在愜意?
「王妃,娘娘在等您呢。」太監輕聲喚她,她回過神,繼續往前走。
進入大殿,瑜妃見著她,什麼話都沒多說,幾個快步上前,便緊緊摟住她,柔聲在她耳畔說道︰「對不起。」短短三個字,像柄大斧頭,剖開她的胸月復,那些憋著、壓著,不能說出口的委屈,就這樣子給劈出大洞,來不及出聲,酸楚便爭先恐後涌出。
淚水像大雨,一串一串不止息,她垂下頭,任它們在裙子間暈出一片濕。
「對不起,我不該同意壢熙娶你的,明知他心底只有初蕾(楠楠)丫頭,娶了你,根本無法帶給你幸福。」她仰起臉,淚水凝在腮邊,原來壢熙的心事,母妃全數知道!
「這孩子太固執,他一心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他竟去求得皇上親口承諾,待迎你入門之後,便可隨心所欲娶他想要的女子為側妃。我心知初蕾丫頭身分低賤,若不這麼做,他無法為她爭得名分——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我比誰都清楚,可卻沒料到情況會演變成現在這步田地——」後面的話,半句都听不進去了,她茫然地望向殿外,明明是晴朗的好天氣呵,她怎會感覺寒風陣陣,全身骨頭瑟瑟地寒了起來,怎會听見雷雨交加的聲音,感覺雨水將她泡成落湯雞?
原來、原來她還是高估了自己,壢熙才看不上陸家勢力,那個皇後預言于他不過兒戲,之所以沒拒絕迎娶,只為拿她當一步早棋。
障眼法呵,她心心念念、期待多時的婚禮,只是為了周全他心底愛情的障眼法。
陸茵雅,你什麼都不是,你的存在只是為了成全別人的愛,無權成全自己!她在心底對自己咆哮。
終于弄清楚了,難怪小婉不過幾句多言,便被削去舌頭、手臂,難怪他親手布置楠楠的新屋,卻把喜房交給下人,難怪楠楠離去,他搬進書房、連表面工夫都不願做了,難怪他新婚夜里——好吧,把帳全算到她頭上,是她的錯,一顆棋子不該擺布他的愛情︰是她的錯,她沒認清自己的存在定義;是她的錯,她不知道在愛情中,不被愛的那個,即便是霸住正妃位置,也是永遠的路人——真是的,好悲傷的恍然大悟——她忍不住笑、也忍不住淚,她笑著抹去不停落下的淚水,她笑著對著瑜妃不停、不停搖頭。
「不公平呵,母妃——」只吐出六個字,她再也擠不出任何言語。
一顆心到底要傷到什麼程度才會碎去?她以為一次次的認清,已經磨得她再無喜辱,沒想到知道最後一點真想,卻還是很痛。
她曾自問,要委曲求全到什麼檬的境地,才能讓壢熙心平?
現在弄清楚了,不可能,因為無論她怎麼努力,都追不回過去光陰,還不起他一段愛情,所以她與壢熙——從踏入花轎那刻起,便注定了一出名為陸茵雅的悲劇——黎慕華拿起紙張,放到她眼前,喚回她的心神。
「人總是在下一個轉彎,才看得見新方向,死亡是最怯懦的方式,它不能解決任何事情。」她明白婆婆是在安慰自己,微微閉目,手指揉壓著額際。
心痛著,她卻不能大哭大叫,血涌到心尖上,隨著歲月凝結成鮮紅的血痂,如珊瑚一般光華,旁人見了,只看見它火紅美艷,殊不知那是多少的委屈哀怨凝結而成。
他再次拿起毛筆,決定證實心底懷疑,他顫巍巍地在紙上寫下,「告訴我,那名女子的姓名。」陸茵雅接過筆,帶著些許哀愁,在紙上寫下令她心痛的名字——簡郁楠、楠楠。
丙然——他沒猜錯,難怪他總覺得那些女子的眉目很熟悉,難怪茵雅說那女子的行事態度、看事觀點,與這個時代女人截然不同,那是因為,簡郁楠和自己一樣,都是穿越人。
所以她會用奇怪的言論說服人,會拿亞當夏娃安慰失戀男人,也因此深深吸引眾皇子的愛戀。
總算弄明白了,明白自己為什麼對弟弟的妻子簡郁楠有種莫名情結,為什麼他對同類女人總是抱著濃厚興趣,前世影響著雅雅同時,也影響了他。
望著茵雅的哀戚,他有滿月復抱歉。
不管是不是前輩子,是他把她天真浪漫的情懷謀殺殆盡,是他讓她變成連自己都討厭的壞女人,是他讓她陷入一個無法月兌身的痛苦婚姻里面。
他激動地抱住茵雅,手臂微顫,可惜他無法說話,不然他要告訴她,他有多抱歉。
他在心底咒罵龍壢熙,他怎麼可以那麼自私,怎麼可以為了自己的幸福,犧牲另一個女人的幸福,他怎麼可以無視她的感情?無視她的悲淒?
陸茵雅緩緩吞下喉間哽咽,再次告訴自己,過去了,全過去了,那些過去再也影響不了她,充其量,它不過是個故事,一個已經遠離自己的故事,她得學著雲淡風輕,下回再同人講起這些,她要像講別人的故事那般,無情無緒。
深吸氣,她努力恢復平靜,推開婆婆,握住她蒼老干瘦的手,擠出一個虛弱的笑容。
「婆婆,沒關系,最苦、最難熬的時候已經過去,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母妃時常給我寫信,她一次次勸我,于男女情事看開、看淡,緣分本是天注定,強求無益。」
「「可不是嗎,古今多少痴女子,下場如何結局如何?舍情棄愛,丟了愛情,還有親情、還有友情,多少人憑藉著這些活下去,我自然可以和他們一樣,平平淡淡過一生。」
「我弄明白啦,強扭的瓜不甜,別人愛爭就由她們爭去,我要讓自己過得舒心愜意才對得起自己,現在又有婆婆陪我,未來的日子肯定越過越快樂。」這種日子誰會舒心愜意?哪個女人不想有人疼惜、有人專心?誰規定她只能憑藉友情、親情活下去?
他終于理解,為什麼她要說︰「他對我的怨恨,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走到盡頭?」那個龍壢熙夠狠、夠絕,她已經退到舞台下,他卻連平淡的日子都不允許她過,夸她聰慧、夸她舞藝高超,目的不過是將她推到最前面,任憑那群女人再折騰她一回。
如果今生可以殺死前世,而不會改變任何輪回或歷史,他樂意這樣做。
望著黎慕華忿忿不平的表情,她柔聲道︰「婆婆,別氣了,我明白你心疼茵雅,但人生總有無奈,無論如何,我還是陸丞相的千金,她們再強再恨,也撼動不了我的位置,頂多咆哮幾聲,制造點小事件,總之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說不定哪日,壢熙真讓我當上皇後、母儀天下呢。」話說完,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
那顆心,早已死絕,那盼頭,早已不存希望,她只想安安分分當這個有名無實的王妃,繼續為壢熙爭取陸家的支持、為陸家爭取一份希望,直到——黑白無常來迎她進入幽冥地界。
陸茵雅的院落里果真鬧騰了數日,每天總有人藉事來訪,有冷嘲熱諷的,有表態支持的,不管是哪一種,陸茵雅還是三言兩語、避重就輕,把人給打發了去。
直到王爺依舊決定領涂詩詩進宮的消息傳出,她才又重得安寧。
這日,陸茵雅和黎慕華又就著一張桌子在解題,題越做越難,花的時間越來越多,每回解出答案後,陸茵雅也更倍感成就。
西下的陽光從窗口斜斜射進幾道金光,微涼的夜風陣陣吹來,她盯著紙張上的字句,而黎慕華盯著她的臉龐。
這幾日,他老想著同樣的事——他該怎麼做?
雖然她口口聲聲看淡情愛,口口聲聲緣分強求不得,雖然她總說不必與他人爭寵、斗心計的日子,愜意極了——可她眉宇間的憂慮勉強呢?
沒有女人會因為丈夫的冷落而感到愜意,她只是驕傲著、否認著,以為否認過千百次,就真的會不寂寞。
凝視著她,無數的抱歉在心底堆積,如果他不出現呢?她是不是要一輩子抑郁寡歡,是不是要對愛情、對婚姻、對男人徹底失望,是不是要在未來幾世的輪回里,恐懼男人、拒絕愛情?
屋內的寧靜被一聲刻意造作的叫喚聲給破壞殆盡,他與茵雅同時抬頭。
「姊姊真閑情逸致呢。」涂詩詩示威似地走進屋內,這院里沒有任何下人攔住她,因她沒把王妃看在眼里,對茵雅的下人,要打便打、要罵便罵,茵雅看不過眼,便下了道命令,往後涂詩詩來訪,任她自由來去。
陸茵雅悄悄嘆氣,不都該出門進宮了,哪還有閑空往她院里繞一圈?想得到她的羨慕眼光?免了吧,她還不至于為這種事情心感羨慕。
「姊姊還在研究那些傷腦筋的東西嗎?別費心思了,那日王爺不過是隨口說說,怎會對這些雕蟲小技上心,姊姊想仰仗它們挽回王爺的寵愛,怕是有些難呢。」涂詩詩進屋,後頭跟隨幾名女子,都是和她有著相似臉孔的侍妾們,她們看好戲似地盯著兩人瞧,深怕遺漏哪號表情似的。
茵雅笑望她的精心打扮,她身穿一襲粉色金絲銀線繡成的孔雀上衣,下面是一襲桃紅繡百花爭艷長裙,衣服外罩一層淺金流彩紗衣,裙子下擺處綴著密密的金珠,每走一步便發出清脆撞擊。
她頭上梳了個繁復華麗的鹿髻,飾以玉蘭紋琺瑯彩頭釵,鎏金花托包瓖橄欖形陽綠翡翠長簪,簪頂垂下條條金流蘇,底端綴著菱形紅寶石,身子一動,便是滿室流光溢彩,指問戴著一枚雕著千層牡丹的和闐籽玉,臉上畫了個精致妝容,整個人看起來富麗高貴。
「妹妹打扮得真美,要準備進宮了不是,怎還有空往姊姊這里轉轉。」
「哪里是有空吶,妹妹是特意走這麼一趟的,我擔心姊姊空等,擔心姊姊還痴心妄想著王爺會記起飽讀詩書、舞藝絕倫的姊姊,臨時改變主意想帶姊姊進宮呢。」茵雅不願回答,只想等涂詩詩自覺無趣,趕緊離開,沒想到偏有那種愛生事的,橫插入一句。
「原來側妃是好心吶,我們全都猜錯了呢,還以為側妃是特意過來向王妃姊姊商借那襲正紅色緇鳳舞九天輕羅錦衣充門面呢。」說話的是倩倩,倩倩雖出身青樓,但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學問比起涂詩詩還高上那麼幾分,因此一群侍妾當中,涂詩詩最討厭她。
幾句話頂得涂詩詩臉色大變,她霍地轉頭,幽深目光有如淬毒的利刃,筆直射向倩倩,咬牙切齒間,她秀麗容貌扭曲晦暗,她想也不想,抬起下巴,手一揚,一巴掌往倩倩揮去。
事情來得突然,倩倩竟來不及閃避,清亮的聲響後,她臉上留下一個鮮紅掌印,瞬地,她的臉頰高高腫起,而嘴角處有一絲鮮血緩緩滑下。
「我還以為是哪家的名門閨秀在說話呢,原來不過是一名青樓妓女,不簡單嘛,小小妓女也知道正紅色緇鳳舞九天輕羅錦衣。」涂詩詩那巴掌是用盡全力打的,手掌心正火辣辣地疼痛著。
正紅色衣裳只有正妃才有資格穿,即便王爺怎麼偏寵,于禮于制,她都不能越過陸茵雅,這口氣,她早已吞咽不下,陸茵雅不過是個王爺不聞不問的棄妃,不過是佔著娘家余感的女人,憑什麼就是越她一級!
涂詩詩怒視那群侍妾,歹毒而怨恨的目光射得眾人紛紛垂目不敢言,但倩倩不低頭,詩詩口口聲聲的妓女,惹惱了她。
沒錯,她是妓女,可除了一對能干的爹娘以外,涂詩詩哪里贏得過她。
陸茵雅嘆氣,不得不出頭緩場。「妹妹別生氣,還是早點出門吧,免得誤了時辰。」
「怎麼,妹妹身為側妃動不了姊姊,難道連幾個不上台面的小妾,也沒資格管教?」話說到這上頭,已是半點余地不留,涂詩詩豁出去了,怒目一轉,滿目恨意轉嫁到陸茵雅身上,她比誰都清楚,除非陸茵雅不在,否則她永遠無法被扶正。
她這是招誰惹誰?茵雅滿心無奈,可事至此,她若再不出聲,任由涂詩詩繼續跋扈囂張,怕是往後再無寧日,她只是不願管事惹事,並不代表她是個可以受欺凌,卻半句不吭的主兒。
「妹妹說這是什麼話呢?姊姊做錯事,就算王爺看在夫妻情分上半字不提,上頭不是還有皇上、皇後、母妃可以管著嗎?怎就輪到妹妹來動這個手了。」
「平日里,妹妹出言不遜,姊姊總想著妹妹年紀小,讓著便是,何況家和萬事興,事情鬧大了,豈不是讓王爺沒臉?否則,皇女乃女乃經常傳口諭讓我進宮看她,我能不揣著機會,好好告上一狀?姊姊奉勸你幾句,常存善念,必有後福,同是姊妹,誰曉得王爺哪天會更偏疼哪位妹妹,抬了她身分地位呢。」陸茵雅說得不輕不重,聲音淡然悠遠,帶著居高臨下的自矜,讓涂詩詩一張俏臉漲得邇紅。
簡單幾句話提醒了涂詩詩,無論王爺如何看待,宮里看重的還是她,朝堂上,領事主事的仍舊是她的父兄,再不願意承認,陸茵雅都是府里的正統主子。
可是,涂詩詩怎吞咽得下胸間那口氣,她還想反唇相稽,但貼身丫頭湊上前,低聲在她耳畔說︰「總管已經催過兩回,怕王爺等得不耐。」涂詩詩憤慨,卻不得不冷哼一聲,撂下不屑眼神,離開陸茵雅的屋子。
她一走,小妾們紛紛圍上來,一人一句,告的全是涂詩詩素日里的惡毒尖酸,要茵雅為她們作主。
陸茵雅豈不明白她們的心思,然出一回頭,不曉得還得紛紛擾擾多少天,真與涂詩詩杠上,她還有平靜日可過?
她裝出滿臉無奈道︰「妹妹們,剛剛是瞅著時辰將近,涂詩詩沒心情也沒力氣和我斗,我才能揣著身分訓她一回,否則,你們都親眼見到,即便我心計用罄,在楓林里表演上那麼一段才智身段,最終王爺不還是決定帶她進宮?」
「襄王有夢,神女無情,你們清楚,在王爺心底,我的地位遠遠不及她,至今姊姊未得一封休書、送回娘家,不過是王爺還有用得著我爹爹的地方,我豈能不更加安分守己?倘若你們能齊心合力、好好侍奉,討得王爺歡心,或許還有與她一較長短的機會,瞧瞧,哪個王府里沒有三、四個側妃,等你們幾位抬了身分、集眾人力量,還怕不能與涂詩詩抗衡?至于姊姊我,實在是心有余、力不殆焉。」一席話,說得她們小臉含笑、眼楮透露出希望,略略屈身,她們同時離開。
黎慕華望著茵雅半晌,挑起眉毛,提筆寫下。「楓林那幕,是你精心策劃?」陸茵雅失笑。「當日之事,婆婆不是再清楚不過?可就算我矢口否認,也沒人會信我,不如直接承認,還能替自己解一回圍呢。」
「婆婆,我只想相安無事就好,至于外面,那些女人之前沒有硝煙的戰爭,我不想插手,就讓她們當我懦弱無能吧。」她已經不管不顧旁人對她的看法,不在意自己的地位待過,她真甘心守著這個小院落,走完一生?
他心抽著、疼著,像是誰拿了柄小刀在那里,一寸寸地挖著。
「至于王爺帶涂詩詩進宮一事,婆婆別為我不平,我明白王爺心里在想什麼。」好得很,他都不明白自己的前世在想什麼了,她竟然明白?「說給老婆子听看看。」
「默契。王爺肯定和我爹爹之間有默契,他們不願旁人將陸家和王爺聯想在一起,皇上最忌諱官員們和皇族結黨營私,因此,之前有人想擁護九皇子龍壅熙入主東宮,情勢頗急,我父親還是沒有出面上折子擁戴壢熙。」事後證明,他們是對的,皇上不但沒下聖旨封壅熙為太子,听說還對韋氏家族不滿,有些動作。
「他刻意帶涂詩詩進宮,是為表明他與陸家並無勾結?」
「對,倘若能讓皇上或外人認定,因為我的不受寵,導致王爺與我爹爹之間有心結,那更是再好不過。」黎慕華點點頭,再問︰「那為什麼你要她們齊心合力伺候王爺,難道你對王爺,已無半分心思?」她愁眉不語,抓起一繒發絲,在指間繞著。
許久,再度揚眉時,她說︰「如果我的心思不能成就他的快樂,那份心思就省了吧。不管他是不是作夢,如果那群像楠楠的父千,能夠帶給他快樂,可以讓他抓住那一點點微末的幸福,王爺——其實很辛苦。」女人吶,明明苦、明明痛、明明有說不出口的哀愁,卻總還是在最後關頭,心疼男人的苦。
黎慕華喟嘆,龍壢熙啊、龍壢熙,你怎麼能錯失這般愛你的女子,怎能無視她的真心意?!